“算了……没事。你坐飞机回来的吗?”
“不是。高铁,刚跟知意他们吃了饭。”
裴松溪嗯了一声,提着她的箱子上楼,一路走到她房间门外,把箱子放下:“你在家先休息一会,我要去医院了。”
郁绵把箱子推到房间里:“我也跟你一起去。”
裴松溪凝视着她,她的头发好像比暑假时要长一些了,整个人好像也更瘦了一点。数秒后,她收回目光:“嗯。走吧。”
周如云是病了,这次病的比以前更重了。
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只是常年将养着,硬生生的养到了九十岁,也算是高龄了。这次生病,倒不是有癌症之类的大病,而是肝硬化引发的一系列器官病变。好像是人老了,日子也该到头了。
郁绵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眼眶一酸,险些要掉下眼泪。
周如云温和慈爱,虽然与她相处的不多,但每次见到她,要么是偷偷塞给她一块糖,要么是给她打一副自己织好的手套,她不多说话,但对她很好。
裴松溪似乎永远冷静理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对裴林默说:“你跟绵绵出去待一会,这里有我就行了。”
裴林默点头,拉着郁绵出去,站在走廊上问她:“你跟你裴姨怎么了?”
郁绵没看他:“没事。挺好的。”
裴林默抱着胳膊:“你还说没事,连我都察觉到了,你还说没事?”
他一向是随性自在的,对什么都不敢兴趣,只一心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难得会关心这种事情。他都知道了,说明不是一天两天了……说起来,上次过年郁绵没回来,他就觉得很奇怪了。
郁绵摇摇头:“真的没事。不说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
裴林默很无语的拍了下她的脑袋:“怎么了,小丫头长大了,还神神秘秘的。”
郁绵牵了牵唇角:“对了,小叔叔,太奶奶这次病的很严重吗?”
裴林默敛起笑意:“很严重。你知道的,人到了这么大岁数,有的事情……也没办法。”
“嗯。那裴姨,她心情怎么样,你知道吗?”
裴林默摊手:“她?成天到晚冷着张脸,我说一句,她看心情搭理一下。心情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了,但我估计不太好吧。”
“我感觉她很累,”郁绵的声音放轻了些,“你多帮帮忙吧,别让她太累了。”
裴林默嗯了声:“行,你放心吧。我会多看着的,你出去转转吧。医院里闷的慌,这里也不用这么多人陪着。”
郁绵不想走,可是看起来他们都不想她留在这里。她出了医院,还不知道去哪,手机在这时震了震,是许久未见的纪以柔给她发来的消息:“回家了?”
她喜欢这个说法,于是笑着回消息:“嗯,回来了。”
纪以柔跟她一向投缘,约她出去:“出来聊聊吗?”
郁绵想了一会,回复了一个‘OK’过去。
今天她不想一个人待着……太孤单了。
下午跟纪以柔逛完街,告别后,她站在公交站台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正在想要不要去医院,电话响了。
她接了,有些疑惑的问:“你好?”
电话那端响起女人的声音:“郁绵,我是温怀钰,有空出来聊聊吗?”
“好吧,你定地方。”
最后,她们约在一家清吧。
温怀钰到的早,先点了两杯酒,郁绵晚些时候到,温怀钰偏过头看到她,淡淡的打招呼:“来啦,回去别跟裴松溪说,我叫你来这里。”
要是让裴松溪知道,肯定是要骂她的。
郁绵低下头,笑了一下:“她早就不管我了。”
几年过去,少女脸上若隐若现的婴儿肥消失了,声线还是温软的:“小温姐姐,找我什么事?”
“喏,就问你纪以柔的事情。你们最近见面了吗?”
“见了啊,今天下午见的。”
“哦。她有跟你说什么吗,比如,比如——她最近和我感情不好。”
“没有啊。”
郁绵本来想早点回去,听到她这么说话,反而笑着坐下来,也点了一杯酒。
温怀钰微挑了挑眉,也没再劝她走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怎么了?跟你裴姨闹别扭了?”
“不算,”郁绵抿唇笑了一下:“那你呢,你和小纪姐姐闹别扭了?”
“唔……说不清楚。算了,喝酒吧。”
“嗯,喝酒。”
郁绵低下头微笑,笑着笑着又开始自言自语:“但是她不让我喝酒的。我……我不太会喝酒。”
温怀钰晃了晃酒杯:“她不让你喝,你就不喝了吗,太乖了吧?”
郁绵抿了下唇:“不。我不乖的。”
如果她很乖的话,现在一切就不会这样了。
郁绵仰起头,把一杯酒都喝尽了,明明又酸又涩,一点也不好喝。可她又点了一杯,笑着喝了一口,眼底似乎满是水光。
温怀钰眨了眨眼睛,伸手拦住她,话里已经多了几分酒味:“不不不,你不能这么喝。你……”
她还没说完,酒杯就被人夺走了,她不满的回过头,正撞上纪以柔微沉的脸色:“你怎么在这啊……对了,郁绵……”
温怀钰转过身去找郁绵,一转身看见裴松溪冷到极点的神色,小姑娘被她抱在怀里,醉醺醺的嘟囔着。她眼神里像淬了冰一样:“温总,你欠我一个解释。”
她一向冷清淡漠,缺少情绪波动的脸上隐含怒意,冷冰冰的看着她。
可温怀钰一点都没道歉的意思,只是笑了一下:“我欠你什么解释?她为什么喝醉,你不知道?裴松溪,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吧。”
裴松溪愣了一下,怀里的女孩还在轻声呓语着,她深深看了温怀钰一眼,没再说什么,抱着郁绵出去了。
郁绵是真的喝醉了,如果说暑假那次是介于醉与不醉的微醺状态,偶尔还能清醒的说话,这次却是彻彻底底的醉了。
她窝在裴松溪怀里,一点也不乖,一蹦一跳:“月亮!我要去!摘月亮!”
不仅这样,她对来来往往遇到的陌生人打招呼,语气轻快又活泼:“你好啊,我爱你。”
如果不是有裴松溪冷着脸拉着她,早就有不少青年想上前搭讪。
她不得不揽住郁绵的腰,伸手在路边拦了车,把郁绵放到后座,自己才坐进去:“师傅,去安溪路。”
女孩倒在她怀里咯咯直笑:“太阳,我爱你……星星,我爱你……”
下车的时候,她还趴在窗口,对司机师傅说:“你好啊,陌生人。”
裴松溪把她牢牢的牵住,不许她乱走:“好了,绵绵,我们到家了。”
郁绵笑了笑,忽然靠在她肩头,不肯再走了:“嗯……我也爱你。别生气啊,我也爱你啊……小月亮。”
裴松溪无奈的笑了,揉了揉她发顶:“小孩子,乱说话。”
她送她回房间,看她醉的厉害也就没再叫她,拿湿毛巾给她擦了脸,把她的外套和鞋子都脱掉,才发现她在被子里已经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着了。
裴松溪给她掖好被角,转身往外走,很快又回来,在她桌上放个东西,才关上门离开。
-
翌日。
郁绵揉着太阳穴醒来,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沉。她坐在床上发呆,慢慢记起来昨晚的事情……她心情不好,她喝酒了,她不乖了……她喝醉了之后想上天去摘月亮,对着好多人说……我爱你。
最后是她……她对着裴松溪说我爱你。
她当时怎么回复的来着,她说她是小孩子,叫她别乱说话。
郁绵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果然是这样的。”
跟她预想过的回答一模一样。
她掀开被子,拉开窗帘往外看,天气正好,阳光暖融融的。
只是桌子上放了一个红丝绒礼盒,看起来……像是给她的。
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只Jaeger-LeCoultre的女士腕表,还有一对el的新款耳钉,碎钻在阳光上显得很美。
小卡片上是她熟悉的字迹,清隽飘逸——绵绵,十九岁生日快乐。
她愣住了,电话在这时响起,是室友打来的:“绵啊,你不会回家了吗?昨天我们去植物园回来,看到有快递小哥在楼下等你,说东西比较贵重,不能放快递箱。当时已经很晚了,小哥急着回去,我就帮你签收了哈,给你放桌上了。”
郁绵轻声问:“寄件人……是谁啊?”
“哦我看看,”电话那端停了几秒,“没写名字,就写了‘裴’。”
郁绵笑了笑:“谢谢你,玉玉,我知道了。”
她过的是阴历生日,每年的日期都在变。
昨天是她的生日,她以为裴姨忘了……所以她昨晚好难过,可她不能说。
原来……礼物寄到了永州大学,甚至连时间都计算的那么好……只是她不知道她会回来,所以临时给她补了礼物。
她以为她忘了,可是她还是记得。
她始终记得。
好像心脏被悄悄捏了一把,那种酸涩又混杂着甜蜜的感觉,让她难过的无以复加。她下楼去找裴松溪,但家里没有人……再一看时间,九点了,裴姨应该在医院吧。
她是不是昨晚回来找到她,就又回去医院了?
郁绵叫了个车过去,到的时候,丁玫和裴天成也在病房外。
她很久没见到他们,过去打了个招呼,裴天成这两年似乎憔悴苍老了很多,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又顾忌着病房里的人,终究没说话。丁玫却凉凉的笑了一下:“郁小姐,好久不见啊。”
郁绵微怔,从她奇怪的语气中感知到某些特殊的情绪,再联想到裴天成的骤然苍老,她总感觉裴家曾经出过什么事情。只是她不知道。
病房的门开了,裴松溪从里面走出来,她神色间有些疲惫,冷清的目光碰到郁绵时稍微柔和了一些:“绵绵,吃早餐了吗?”
郁绵点点头:“吃了。你呢,要不要休息一会?”
“没事。我去找下医生。你进去跟奶奶说会话,她刚醒了。”
郁绵嗯了一声,推开房门进去,周如云确实是醒的,裴林默陪着她说话,裴之远站在窗边削水果,看见她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微微点了下头。
周如云看见她,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绵小丫头来啦?”
郁绵快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来了,昨天来的时候您睡着了,现在感觉还好吗?”
周如云抬起手,颤颤巍巍的摸了摸她头发:“还好,还好。来,过来近一点,我有话要跟你讲。”
“嗯?什么啊?”
老人眯起眼笑了笑:“再靠近一点,不想让旁边这两个小崽子听到。”
“……哦。”
郁绵凑到她面前,在病床前蹲了下来。
周如云笑意更深,压低的声音是有些粗糙的,从她耳膜上刮过去,却让她微微愣住:“帮我多看着点月月,好不好?”
郁绵一偏头,就对上她饱经沧桑的温暖目光:“我?”
周如云含笑点点头。
月月这孩子啊,性子太冷清了,生性就内敛克制,向来是把所有情绪都埋在心底。更不要说十来岁的时候,亲眼看到母亲去世,这孩子沉郁了那么久……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放心不下。幸好,幸好她还有牵绊。
郁绵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她不一定会听我的。”
周如云握了握她的手:“不,她会的。”
郁绵红了脸:“我……我尽力。”
周如云很满意的笑了,摸了摸她的脸颊:“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困了,要眯一会。”
裴林默被赶到一旁,还在不满的嘀咕着:“悄悄话说完了?现在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周如云嫌弃他:“去去去,都给我出去,我睡了。”
裴林默才无奈的摊摊手:“好吧,走吧。”
裴之远才削完一个苹果,顺手递给了郁绵,神情还是有些别扭的:“你吃吧。”
郁绵接过来:“……哦。“
那种急切想知道某件事的感觉更强烈了。
但她没有去问裴之远,也没有问裴林默。或许问了,他们也不会对她说的。
等晚上回到家,郁绵给温怀钰打电话。
她猜她一定知道,而且她一定会告诉她。
过了好久,温怀钰才接了电话,声音是含着笑的:“小姑娘,这个时间来打扰我……你最好有正事啊,没正事我要凶你的。”
电话那端传来纪以柔的清冷声线,尾音揉着一点罕见的妩媚:“你别凶她。”
郁绵看了眼时间,很快意识到了……她选错时间了。
她没说废话,直接问:“裴林茂叔叔去哪里了……丁阿姨今天看到我的时候神情很不好看,裴爷爷似乎也苍老了很多。温姐姐,你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吗?”
温怀钰轻笑一声:“看来她什么都没告诉你。”
“嗯?”
“你都来问我了,我也不会帮她瞒着。裴林茂入狱了,是她亲手送他进去的,谁叫他心狠手黑,害你父母,又打你的主意呢。至于裴天成啊,他失了权势,自然老的快一点了。我也找过他好多次麻烦,谁叫他以前算计过我呢……哎,真可惜,没有够硬的证据,不然他也可以去监狱里安享晚年了。”
郁绵被她这忽如其来的一长串话说的呆住,过了好半天才消化掉:“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废话…当然是真的了。良辰美夜,谁有空说假话骗你啊。好啦,我要休息了,再见。”
还没等她说话,对方就已经砰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郁绵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
她忽然想起去年年底回清宁,问到小叔的时候,老人黯然的神色……当时姑姑是怎么说的来着,说小叔在服刑吧。
所以这件事,也是……也是裴姨做的吗?
郁绵其实也隐约知道,她父母当年车祸去世绝非意外,也猜得到跟裴林茂他们绝对脱不了干系,或许跟裴爷爷也有关系。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裴松溪,她相信她不会伤害她。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她为了她……到底做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白炽灯光芒有些刺眼,她眼眶酸涩,神色茫然,坐了很久。
她终于拿起手机,想给裴松溪打电话,可是电话一接通,她却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裴姨,你怎么了?”
裴松溪声线很轻:“奶奶走了。”
郁绵的心往下一沉:“我现在过来,你等我。”
可她到的时候还是晚了。
葬礼就安排在三天后。
墓地是早就选好的,跟早已故去的裴老先生在一起。两位老人的墓碑并排着,这是他们在世时就约定好的。
郁绵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道清瘦背影,想上前去抱抱她,却又不敢。
裴姨有好多天都没睡觉了吧?
那天在医院太平间里,是她守了一整晚,而后好几天,所有的事几乎都由她一个人来办。她像是个没有感情,也不会累的机器,似乎没有掉过眼泪,连情绪也是始终平稳的。
可是越是这样,郁绵就越是无法自抑的心疼她。
等到别人都走了,裴松溪还在墓碑前站着,郁绵留下来,陪着她。
“你看,时间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她忽然开口,声音是沙哑的,“就是这样的神奇。时间……是很无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