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还有多少日子?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译语人崔树翻译完,立刻跪在润和帝的床旁,连头都不敢抬。
不止崔树,其他病床上明显好转的老臣们也纷纷跪下,千言万语出口也只剩两个字:“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问得可?太不吉利了。
润和帝自从看了博物馆的视频,就?对“万岁”二字有些硌应,只是?对诸位老臣摆了摆手:“众卿平身?。”说完仍然注视着郑院长。
郑院长和中医科安主任聊过不少时间,同时他们也会注意润和帝新的检验报告,因?为丹药的影响不可?逆,现在所有的治疗都“治标不治本”,纯粹是?提高生?活质量而已。
当?时,安主任替润和帝把脉后?,觉得还能剩六个月,如果能静养调理,也许能超过几日。
但润和帝是?谁,心高气傲的一代帝王,动不动就?视频早会,联系太子和朝中大?臣,每天晚睡早起,电子设备用得飞起,医护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透支身?体?的债是?没法拖欠的,润和帝每天这样折腾,六个月也只剩四个月。
但昨天早晨,郑院长和安主任看了润和帝最新的检查报告,再?结合血氧等指标,外加安主任的把脉,结合起来估算最多还剩三个月。
安主任对郑院长说,幸好医院里温度适宜,如果润和帝回到山下还是?寒冬,那就?只剩一个月。
郑院长与金老互看一眼,说还是?不说?说实话还是?用春秋笔法?
润和帝缓缓地?笑了,有些凄凉:“孤老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越不说就?意味着时间越少……”
“三个月?”
译语人崔树忽然就?卡壳了,这句话到底说不说?
金老点头。
崔树后?背的汗水把衣服浸透了,金老是?译语人的老师,怎么忘了这茬?
老臣们既惊愕又不舍,可?是?……可?是?啊,他们如果没能到飞来医馆,只怕还要比润和帝先行一步。
事实残酷无情,人心却不然。
润和帝怔住,抿紧的嘴角颤抖,不再?清澈的双眼有些浑浊,好半晌才重重吐气,如释重负似的开口:“郑医仙,孤还能为大?郢做些什么?”
郑院长无言以对,被润和帝盯了不少时间:“陛下,我只管过医院,不会治理国家。”
润和帝又盯着金老,身?体?日益虚弱,但眼神一样灼人。
整个大?郢,能承受住润和帝现在堪称凶恶眼神的人,并不多。
金老坦然回望着润和帝,嘴角微微上扬:“陛下,您可?以当?上医。”
润和帝再?次怔住,盯着金老皱眉:“此话怎讲?”
“上医治未病之病,”金老娓娓道来,“整个大?郢可?以做上医的,惟陛下尔。”
润和帝满是?皱纹的脸庞,先僵住又舒展,打趣道:“哦,你诓孤?”
金老缓缓摇头:“陛下,推行盐税制度,将?特需碘盐运入山中,让最贫困的山民也能吃得起,就?能大?大?减少地?方缺碘性甲状腺肿,山民的后?代就?不会再?有呆小症。”
“让有呆小症的山民不再?生?育,有效管住这些山民,就?能大?大?减少失智的抢掠伤人,周遭的采药人和猎人就?能安心生?产,减少意外受伤的可?能。”
“只这两条,就?可?以减少许多病患。”
“这就?是?上医,治未病之病却无人知;因?为一切都预防住了,百姓的钱财就?能用在改善生?活上,而不是?病痛缠身?天天寻医问药。”
“陛下,欺软怕硬是?人性的一部分,把每个国家都比喻成一个人,大?郢的百姓多病多灾,必定是?个体?弱的病患,大?郢国力?变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在场诸位都知道……”
欺凌弱小令人不耻,可?国家之间的黑暗森林法则就?是?如此,弱国无外交,弱国的百姓和领土都没有保障。
这下,不止润和帝,连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老臣们都两眼放光,确实如此。
润和帝拿出自己?的活页本和水笔,沙沙地?写,脸上的表情多变,但又暗藏喜悦,写完以后?又看着金老:“除了盐税,孤也把喝熟水吃熟食写进去了。”
正在这时,老臣们纷纷站起身?:“奴请陛下允许,能下山效犬马之力?。”
润和帝笑了:“孤在拼老骨头,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你们?都快些好起来!”
“是?,陛下!”老臣们异口同声回答。
认识到了,形成制度,再?落到实处,变成习惯,每一环都离不开执行的人。
老臣们经?验丰富、人脉更丰富,不论是?为了自家儿孙,还是?为了大?郢国力?,都可?以做不少事,哪怕去六部“镇宅”呢?
润和帝笑得更大?声:“不可?以走?在孤的前面,让后?生?们瞧瞧,老骨头也可?以很硬的!”
“是?,陛下!”老臣们难掩笑意。
金老望着他们感慨万千,顺便提醒:“陛下,别忘了花柳病,染上后?会感染全家,也会引发不孕不育,到了中期,病人非常痛苦。”
润和帝点了点头:“多谢。”然后?就?开始沙沙地?写。
郑院长不再?说话,海盐进山、调控盐价,取缔眠花宿柳的恶习,只这两项就?需要长期的规划和反复实践,投入的人力?物力?会很惊人。
如果说海盐只是?费人力?物力?,预防花柳病这一项才是?真正的“瓶颈”,因?为恶习一旦形成,可?以影响数代人甚至绵延千年。
毕竟,现代社会里性传播疾病仍然是?一大?难题,许多人知道感染的原理、传播途径以及后?果,仍然屡禁不止。
忽然,郑院长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在恶习形成以前就?限制住、或者?让恶习扎根没那么深呢?
郑院长和金老低语片刻,这种?时候就?需要在大?郢最受百姓喜欢的话本子发挥作用。
对于不识字的绝大?多数百姓来说,这是?最有效的扭转观念的方法。
虽然大?多数百姓都花费不起平康坊和胡姬酒肆,但抢救大?厅的润和帝与老臣们,会让去得起、花销得起的贵族阶层改变主意。
毕竟,平康坊与胡姬酒肆的税收,贵族阶层与百姓长久的健康与繁衍,孰轻孰重,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润和帝与老臣们讨论、记录、推演、遇上难题后?推倒重来,意见相左时据理力?争,说通了或者?想通以后?再?继续,一连好几日,抢救大?厅俨然成了飞来医馆的“太极殿”。
处理政务,还兼文书记录和传递消息的多重功能,嗯,比“太极殿”的用途还要多。
司农寺上山
郑院长和金老望着“热火朝天的抢救大厅”,
一时间心绪复杂。
“上医”就像突然给?到的氧气?,凑到这些?慢慢燃尽的火柴上,会让火焰瞬间变亮,
同时会让火柴飞速燃尽。
两人离开抢救大厅,
走到急诊大楼的天台,
偷空欣赏飞来峰的春末夏初,层林尽染的绿色,清新的空气?,远处瀑布的水声……都让人觉得心静。
金老心情很好:“老郑,
不知道农户们带下山的种子有?没有?种下,有?没有好好地长?现在应该发芽抽苗了吧?”
“到现在都没消息,是不是种成了?”
“喂,老郑你?怎么不说话?”
郑院长拿出手机看?了一条新消息,
乐呵呵的脸庞瞬间嘴角下垂,盯着金老:“你?竟然让床位医生对我保密?”偏偏自己?是已经?退休的院长,
还没有?查询权限,真……生气?,还有?点愤怒。
金老毫不在意郑院长的愤怒:“你?天天把我搬上搬下的,心里没数?”
正在这时,
本该在复苏室或监护室的刘秋江主任,带着怒气?冲出通往天台的门,劈头就问金老:“这么多年的交情,
你?为什么不说?”
金老端坐在电动轮椅上,眼?神复杂,嘴巴仍然不饶人:“说了你?俩能治得好?”
郑院长和刘主任仿佛毫无征兆挨了一刀,
闭眼?的同时还身形一晃,那把无形的刀子还在无形的伤口上搅来搅去,
疼得浑身发抖。
郑院长双手插进口袋,拳头捏得很紧,紧到指甲掐着手掌心的肉,很疼却也只是疼;刘主任一脚踹翻了天台边缘的纸箱,没想到箱子里有?重物,脚趾疼得钻心。
金老一字一顿:“我住进老年病房前就查过所有?的资料,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有?明显的遗传性,传给?儿子的机会很大,俗称渐冻症,嗯,我是发展很缓慢的那种类型。”
“一年多了,除了容易摔倒,坐了电动轮椅,没有?其他什么问题。”
郑院长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金老还有?个儿子在国外,这可?怎么办?
刘秋江不假思索地?问:“有?没有?通知你?儿子去检查?国外能不能预防或者延缓发作?”
金老摆了摆手:“不用了,他没有?这个烦恼。”
郑院长和刘秋江互相看?了一眼?,这怎么可?能?!
金老的嘴唇和指尖都在颤抖:“两年前,他和同学参加音乐节遇上了枪击事件……当时我和老伴都过不了这个坎。”
郑院长和刘秋江两人瞬间红了眼?圈。
金老的神情又变得坦然:“一年前老伴走了我查出这个病,现在看?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
没人回答,也没人询问。
金老恶声恶气?地?瞪着他俩:“你?们敢露出半点怜悯的眼?神试试?”
山风吹过天台,带来淡雅的花香,翻倒的纸箱边轻轻拍打砖石,一只白脸山雀忽然飞停在金老的肩头,翘着长长的黑色尾羽,叽叽喳地?叫。
金老兴致勃勃地?望着山雀,还是不饶人:“喂,刘一刀,你?很闲啊?还不快点去看?病人?”
刘秋江暴躁地?跺了两下脚,转身就走,走出去五步又折回来:“你?给?老子等着。”
“干嘛?你?还想教训病人?!”
“晚上找你?下棋!”说完,刘秋江像阵风一样刮走了。
郑院长的眉头皱出三?个褶,却还是郁闷得觉得透不过气?。
金老一脸无所谓,肩头的山雀忽然飞走,很快消失在树林里,大概飞去了山下的农田。
谁也不说话,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郑院长看?了一眼?被强行绑住的运动手环,晃动手腕时屏幕亮了,心跳143,立刻调整呼吸,努力恢复平静。
金老望着山下隐约可?见的农田,没事人似的问:“老郑,你?说,之?前带下山的种子,司农寺有?没有?好好种下,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长出来?”
郑院长看?着直叹气?:“哎,你?能不能操心一下自己??”
金老特别坦然:“老郑,你?是了解我的,从小到大我就心高气?傲,特别好面子。”
“所以,哪天早晨我没法靠双手撑起来,麻烦你?给?我个痛快,别让我当活死人,结束后?就把能用的拆了,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死了也要当大体老师。”
“这是我的遗言,手写?的在床头柜抽屉里。”
金老说完,操纵着电动轮椅离开天台。
郑院长的左脚迈出又退后?,反复了三?次,才在电梯关门前走进去。
金老向右抬头,仰望郑院长:“老郑,穿越以后?我每一天都很高兴,就算是根老柴火,我也是很亮的一根老柴火。”
“嗯,”郑院长点头,“你?是最亮的。”
“那是当然,”金老非常自信,“你?说,等供油恢复了,我是不是也能去国都城外的农田里看?看??”
郑院长和金老的视线同时集中在电动轮椅上。
金老改变主意:“我可?以在官道边上看?。”
“行!”郑院长回答得很干脆,“机会有?的是。”
他俩走到急诊大厅,就看?到保安老李送来一封书信:“郑院长,外面来了一拨人,自称是司农寺的官员,这是拜贴。”
???
郑院长满头问号:“司农金老呵呵一笑:“真是白天不能说人,刚说到农田,司农寺官员就上山了。”说完,接过拜贴拆开看?起来。
原来,贵女产妇们连吃了一个月的订制营养餐,下山回家后?哪儿都不适应,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冲淋房这些?就算了,连大郢的吃食都很不习惯。
没办法,大郢的吃食,就是那么单一,蔬菜水果品类就是那么少?。
贵女的阿娘们都是贵妇,如果她?们没上过山就难以想象,偏偏她?们都亲身经?历过。
于是,贵妇们就想着,能不能多送些?米面粮油上山,换点飞来医馆的食材回来。
她?们家中有?不少?亲戚都在官场,听说贵女们回到国都城,免不了登门道贺。
道贺送礼以后?必然要拉着闲话家常,总会提到飞来医馆,以及产妇餐。
长辈同辈们里有?人参加过年初的东宫宴,凡是吃过飞来医馆的水果,都表示绝对人间美味。
没吃过的人想尝,产妇们更加想念,一来二去的合计以后?,司农寺少?卿亲自出马,想请飞来医馆多赠送一些?食材种子或者小苗,不能送的话,买也可?以,尽管开价。
当然,司农寺官员是有?胸怀在的,如果能试种成功,必定大力推广,绝不会藏私,让寻常百姓也能种植也能吃到。
为了表示诚意,司农寺少?卿不仅带了米面粮油,还带了一马车的铜钱,通过“天梯”上山以后?,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是恐高,而是兴奋和激动。
飞来医馆真是众仙齐聚的地?方!
哪怕被拒绝,司农寺少?卿也觉得值!
医院四周的蓝铁皮都拆了,金老现在从急诊就可?以看?到医院大门外面堆得满满当当。
郑院长有?些?为难,液压车都没油了,这么多东西只能人工搬运,这要搬到几时去?
金老收了拜贴,比了个请的手势:“这事,我等需要商议,你?们先?见陛下吧?”
司农寺少?卿当时就怔住了,自己?只有?正六品,是真正的小官,平日很少?有?机会上朝会,怎么忽然之?间就要见陛下了呢?!
这……幸福来得太快,更让人心跳加快!
于是,司农寺少?卿跟着译语人走进急诊大厅,穿过走廊,等自动门打开后?,就看?到了半靠在病床上、正在活动餐位板上奋笔疾书的润和帝,以及……那些?久未出门的大郢重臣们。
天啊!
司农寺少?卿一激动就绊了自己?一跤,整个人摔趴在抢救大厅里:“奴司农寺少?卿田进,携米面粮油上飞来医馆求取食材种子,见过陛下。”
润和帝抬了一下眼?皮:“田进?”
“是,陛下。”
“平身,”润和帝写?完一张纸,团成球,扔给?抢2床的大臣,“孤写?完了,太傅,你?的呢?”
“陛下,老臣的也写?完了。”一个纸团扔出去。
没错,抢救大厅里的“老火柴们”争分?夺秒,根本等不及家仆传递,直接把纸团扔来扔去,用蒋建国主任的说法,也算是一种床上运动。
反正他们写?的是草稿,定稿后?自然有?文书誊写?,再交给?他们审核。
司农寺少?卿起身后?,勉强站住,就被飞来飞去的纸团看?呆了,这,啊这……
老臣们逐个抬头,看?一眼?,然后?嗯一声:“田进是吗?”
“是!”田进恭敬行礼。
润和帝手中的笔一顿,忽然有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七留留五另巴爸儿污?了想法:“你?们喜欢吃哪些?菜?列个单子,都向郑院长和金老求种子,让田少?卿带下山,如何?”
“陛下,此法甚妙。”
“陛下,奴喜欢吃那个小小的绿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