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姠之看着他,心里很讽刺,李乔比她和苏唱小,当时也是一表人才的青葱少年,笑起来很阳光的那种,尤其是穿着白T恤的时候。
完全和现在这个喝得满脸通红,酒精入脑的男人不像同一个。
“彭姠之,”另一桌的大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了,脚腕架在大腿上,举着烟抖腿,“你俩高低得喝一杯吧?”
残局续摊,大家都各自聊得热闹,没多少人关注这头的暗潮涌动,钱之南跑过来拍大吴一把:“找抽呢,喝多了吧你!”
然后就攀着大吴的肩膀把他拉回去。
大吴脚底踉跄,依依不舍地回头,莽声说:“怎么嘛!是不该喝啊小彭,是不该喝啊乔子!”
纪鸣橙站在一旁,微垂脖颈将自己面前的刀叉碗筷摆放好。
苏唱看彭姠之一眼,又和向挽对视。
彭姠之没看任何人,只拽得二五八万地坐回椅子上,勾起二郎腿,一浪一浪地踢着脚尖,好整以暇地看着李乔。
——我就看你这孙子今天敢不敢劝我的酒。
她挑眉,嘴角拎得很张狂。
李乔把手揣回裤兜里,轻佻地悠了悠身子:“走一个?”
“走什么?千里走单骑?为爱走钢索啊?”彭姠之听不懂。
李乔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白酒壶,倒上一杯,递给彭姠之:“人也来了,喝一个。”
“喝什么?西北风啊?”彭姠之笑了。
于舟左瞄一眼,右瞄一眼,伸出一条腿跨在李乔和彭姠之中间,万一要打起来,她就趁势踩李乔一脚。
李乔果然不耐烦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这办喜事呢?”
“哟,你不说我倒真没看出来,这白花白布的。”彭姠之蹙着眉头,环顾四周。
“你!”后面的伴郎也忍不住,卷袖子要冲上来。
“咋,要打人啊?人刚说了办喜事儿呢,可不兴见血啊。”彭姠之攀着椅背劝他。
“见血倒霉八年,我听说。”
“彭姠之。”李乔皱着眉头,把酒往桌子上一放,洒出几滴到桌面上。
苏唱看了看他捏酒杯的手,低下头发微信。
李乔的袖子被一扯,钱之南又窜了出来,劝他:“这喝多了喝多了啊,不至于不至于。”
“上那边我问你个事儿。”
李乔把他的手别开,凳子一拉,到彭姠之旁边坐下:“就冲你今儿这晦气话,这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彭姠之眨眨眼睛:“一杯哪够啊,我得喝个三五杯的吧,然后再跟你说个早生贵子啥的,你都把我当金口玉言的菩萨了,我不祝你好婚好育,怕你以后生不出来,怨我。”
“姠之。”钱之南咳嗽一声,跟她使使眼色。
李乔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太阳穴青筋直蹦。
原本在聊天的几个人也觉出气氛不对,纷纷看过来,小声嘀咕。
“我帮她喝吧。”一旁传来一声懒音,晁新抱着胳膊从桌子旁直起身,睫毛冷淡地下垂。
“我一杯,你一杯,喝多少你定,喝不了了就走。”她眼下的泪痣也显出了点烦躁。
没料到晁新会说话,钱之南有点被吓到了,尬在当场,叫了声:“晁老师。”
气氛越是凝固,李乔越是下不来台,已经是气得头都晕了。
“你同这样的人喝什么?”向挽不大高兴,柔声问她。
“你什么意思?”李乔转头厉声问她,合伙砸场子是吧?“我怎么样的人了?”
晁新皱眉:“怎么说话呢?”
李乔“腾”地一声站起来:“我怎么说话?!你们怎么说话的?一个个的,啊,成心闹我场子是吧,找我晦气呢是吧?”
他气得浑身发抖,把领子一扯,凳子被掀翻,“啪”一声砸在地上。
旁边的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圆场。
“彭姠之你他妈的还是当年那样儿,”李乔恼羞成怒,瞪着眼睛说,“这些年背地里没少嘴我呢吧,亏我还想跟你干一杯一笑泯恩仇,你他妈还是那德性!”
“我嘴你?我说话很贵的,你还真不配。”彭姠之笑道。
“你没说?你没说她们能这态度?”李乔颤抖着手指向晁新和向挽。
“哎你你你,你指谁呢……”于舟不擅长吵架,慌得一批,在旁边小声说。
彭姠之笑得想死:“就你当年一边跟我好,借着我上戏,一边又不甘心撩别的女的,这圈儿里谁不知道啊,用得着我说?”
“没准被你撩过的姐妹们拉了个群,组成个复仇者联盟,也说不定哈。”
“你!”李乔抬手要推她。
被身后的几个人拉住,这时纪鸣橙出了声,碰碰彭姠之的肩膀:“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只看向彭姠之,仍然是安静得没有任何风暴的样子,好像她从未听见外头的纷纷扰扰,只享用完一顿午饭后,要带彭姠之回家。
彭姠之钝钝地眨眨眼,其实她的手心也出汗了,其实她也口干舌燥了,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感觉。
纪鸣橙认真地望着她,目光像一缕清澈见底的溪流。
“现在就走。”彭姠之拉住她的手腕,纪鸣橙牵着她站起来,又不动声色地将手下滑,包裹住她的五指。
李乔把她俩的对话看在眼里,倒是停下冲动的动作,身子稍稍往后一躺,敞着领口喘粗气:“回去?”
她俩?
纪鸣橙清淡地问:“怎么了?”
李乔笑了:“你俩住一块儿?”
“嗯。”纪鸣橙说。
“你他妈——”他拉长嗓子对着彭姠之,“转性了?”
轻浮又饱含深意地一笑,他像听了个了不得的笑话,眉眼都兴奋起来:“我说最近咋没听说你交男朋友了。”
“哦……”他噙着笑,上下打量纪鸣橙。
“我交不交男朋友还跟你这孙子报备?”彭姠之轻蔑一笑,掉头想走。
李乔却凑上来,带着熏天的酒气,跟她悄悄说:“你搞不了男的,就去搞纪鸣橙啊?”
彭姠之汗毛倒竖,瞪得眼睛发红。
李乔歪头盯着她:“我不像你嘴那么贱,你那点事,我一个字儿没说。”
彭姠之犯恶心了,身子都抖起来,想冲上前打死他。
于舟和向挽也站起来了,空气里的剑拔弩张呼吸可闻,仿佛只用一个动作,便要不可收拾。
一触即发之际,却听见那头有新鲜的脚步声,从通道处走过来。
伴郎回头看一眼,把李乔的衣服拉好,又蹲下身扶起凳子。
起来的时候才碰碰李乔的背,说:“瑶瑶来了。”
李乔一愣,转头看新娘。
新娘换了香槟色的礼服,走过来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去拉苏唱的手:“我今天都没看见你。”
“知道你忙,我也就跟你说一声,准备走了。”苏唱站起来,轻轻笑着。
“招待不周,今天太乱了,闲下来咱们再约。”瑶瑶说。
其实也就家里人认识,吃过几次饭的关系,所以苏唱一给她发消息说新婚快乐,没有时间叙旧很遗憾,下次再约,让她好好休息,瑶瑶本能就觉得不对,于是过来看看。
“好。”苏唱点头。
“走吧。”看向彭姠之。
46
第46章
下到酒店停车场,空气里还有电梯间的隐香,冲得人头疼,和苏唱一行人在地库告别,纪鸣橙开彭姠之的车回去。
目送她俩离开,四人才结伴上晁新的车。
其余三人都喝了酒,小鹌鹑于舟开车。
驶入主路,于舟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跟苏唱八卦:“这瑶瑶你认识啊?”
“不熟,还是问朋友才翻到了她的微信。”
“太险了,这事太险了,你说万一打起来。”于舟还是很操心。
“他不敢。”苏唱说。本来就是高攀,要是在婚宴上打人,老丈人那边也没办法交代,不然李乔也不会勃然大怒还拼命克制。
“你要是认识瑶瑶,就该想办法跟人家递个话,这妥妥一渣男。”于舟抱怨。
苏唱没答话,齐老爷子老来得女,40好几才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般来说不太可能不做背调,更何况李乔的名声,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因此李乔是什么样的人,女方家里说不定比她们更清楚。
“我说你,”于舟又从后视镜里看向挽,“你也是的,你们家晁老师起来喝酒了,你还在那激他,说什么这种人,你知不知道坏话要背后说的啊?你以为转个头就不是当面了?”
向挽莞尔:“我确然转头了。”
“你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于舟揭穿她。
向挽望着窗外,有些遗憾:“你晓得么?晁老师打架十分威风。”
于舟提高声调:“打架?你还想打人!”
“你法外狂徒的属性越来越明显了。”她瞪向挽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向挽坐得端庄,空姐似的。
另一边,彭姠之没急着回家,又和纪鸣橙往之前那个脏摊儿去,她们到得早,才五点左右,脏摊儿刚刚支起来,食材都很新鲜,桌椅也都空着。
但彭姠之没坐,就站在热气腾腾的锅子旁,低头看红汤。
“这个好了么?”她拿起一串丸子。
“再煮会儿。”老板娘说。
“行。”
几秒后,她又问:“好了么?”
“姑娘这个得煮透,不然吃了闹肚子。”
彭姠之于是没说话了,仍然垂头望着,停了一会儿,才笑笑说:“我有药呢。”
其实你们家,煮熟了也拉肚子,食客知道,老板娘也知道,但总要这么拉扯几句,显得自己是正经生意人似的。
显得食客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似的。
随后她就沉默,锅底滚开,她端着小料取串儿,然后一串接一串地吃,辣得“嘶哈嘶哈”的,纪鸣橙站在一边,买了瓶矿泉水,时不时喝一口。
彭姠之没管她,自己造了个尽兴,又挺着小肚子上江大里遛一圈,站在操场口看学生们跑步,高跟鞋抵着塑胶跑道,莫名有点黏黏的,她觉得没劲透了,让纪鸣橙开车带她回家。
在车上点了几瓶酒,到家时正好送到,拎进客厅一瓶瓶拿出来放到茶几上,随手把电视开开,瞎点一部烂片,特效做得比搞笑片还幽默。
“纪鸣橙,你给我找点药吧。”她用牙开瓶盖儿,看上去不用力地一咬,一吐,瓶盖儿就骨碌碌滚到桌子边缘。
“什么药?”纪鸣橙在收拾早餐的碗筷。
“止泻药,我先吃点儿。”
纪鸣橙看她一眼,走到抽屉里,把上次吃过的拿出来,彭姠之认真地看看说明,嗤笑:“你这哪有忌酒一说啊?你也骗我。”
说完把药往嘴里一塞,就着酒就先屯几颗。
从未见过人用酒吃药,这回没有仰头了,但吞下去的样子像在自杀。
“你能不能别那么贤妻良母的样子啊,一回来就收拾屋子,这种时候你不得陪我喝两杯?”彭姠之抬头看她,卷翘的睫毛一眨一眨。
纪鸣橙定定盯她几秒,坐下来:“怎么喝?”
彭姠之想了想,笑了:“我一杯,你一杯,喝多少你定,喝不了是狗。”
她猛地灌自己一口,然后偷晁新的梗改一改。
纪鸣橙将头发挽到耳后,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像暖玉,她抬手拿起一瓶啤酒,把它倒在惯常喝茶的瓷杯里,看了看,端到嘴边矜持地喝。
她略略皱眉的样子,显示出了对酒精的抵触,但很好看,像一张完好无瑕的纸,被揉了一下的那种好看。
纪鸣橙没说话,抿着嘴看电影。
烂片也看得很认真,像在勉力理解里面天马行空的人物关系。
半瓶酒下肚,彭姠之才问她:“我今儿说话,是不是特刻薄啊?”
“有点。”
“你不喜欢了?”
“没有。”
没有这个词用在这里,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没有不喜欢,一种是,本来就没有喜欢。
“你就是不喜欢了,不想管我了呗,不然你作为一个医生,能看着病人拿酒吃药啊?”彭姠之的声音渐渐虚了,带着沙沙的质感,纪鸣橙回头看她,发现她在笑,但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光。
不知道说什么,纪鸣橙宁愿她像几年前一样,在自己旁边坐着嚎啕大哭,但彭姠之长大了,她难受的时候知道先笑了。
彭姠之也没有长大,还是总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想要在意的人多管管她,多看看她。
“你看到刚才多少人在偷摸看没?还有人悄悄录视频,那手机竖着举在肚子这,就这,她以为我没看见呢。”彭姠之眨眨眼,又低下头,自嘲地笑。
那录视频的还是三声的小萝卜,平时管她叫彭导叫得可甜了。
“你客观说,要是你不认识我,刚才那样子,我和李乔,谁更丢人?”彭姠之望着她。
本以为纪鸣橙不会说话,但她喝了一口酒,说:“李乔。”
彭姠之突然就笑了,打她一把:“你有病啊?”
“?”
“我问你这句话,是要你真的去对比吗?不是想你哄我,说我一点儿都不丢人吗?”
是这样吗?纪鸣橙蹙眉。
算了。彭姠之摇摇头,又咕咚喝下一大口啤酒,鼓着腮帮子咽下去,跟吞石块似的:“我也知道我丢人,谁不知道啊。”
她打个酒嗝:“但我忍不住。你知道吗,一开始他跟我提分手,我竟然还缠着他,又哭又闹的,我那时就不甘心,当年多傻缺啊,都想好要跟他结婚了,我还跟周泠炫耀呢,我说,我订婚得去北海道吧,不知道,到时候看李乔。”
“不过死缠烂打那时候,也不见得多喜欢他,就觉得可惜。”
“好赖三年呢。”
但多少女人是这样啊,为了可惜那短短几年的付出,错把惯性当爱情,咬牙三年又三年,最后熬到五六十岁,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才在忆往昔的时候说一句:“你妈我当年就是瞎了眼。”
“分了以后,我就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边挺看不上他的,一边挺看不上那时候的我的。”
彭姠之的语气里有莫名的回避,灌口酒。
“我就想,怼他一顿,没准我就解气了。”
“其实我也知道在人家婚礼上闹事,挺不好的。”
彭姠之抱着膝盖,卷发不精神了,乱糟糟的,电影里的人在敲锣打鼓办喜事,彭姠之拎着酒瓶子,白着嘴唇像在参加葬礼。
她以并不体面的方式,给自己最长的一段感情封棺定论,她觉得自己像被分离成了两个,一个嘴上不饶人,一个冷眼站在旁边,看李乔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