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电视台的老师吃饭去了,上次那个综艺,他们想弄第二季。”
“把我塞进去。”彭姠之说。
于舟“扑哧”一声笑了:“你忘了你是三声的?你该去找风哥吧。”
“把我和橙子一起塞进去,我炒一炒CP。”彭姠之趴在扶手上,眸光闪闪。
“炒CP,你不管你粉丝死活了?人骂了纪老师几个月,你转头炒CP。”于舟低头摆弄文件。
“哎呀,”这事很严重,彭姠之突然想起来,赶紧打开微博,“他们不会还在骂她吧?”
一边念着“菩萨们你们可别阻挠我的姻缘”,一边在搜索框搜索“纪鸣橙”,点击“实时”,挨个往下翻,沉默了。
菩萨们你们怎么就这么野呢,自己,还一直at人家。
彭姠之看着广场上一溜的“
今天给彭姠之道歉了吗”,五味杂陈。
如果这时候她注册一个小号叫“纪鸣橙今天和彭姠之在一起了吗”,会不会被粉丝认为是缺德乐子人啊?
互联网实在荒谬,把假相当真实,把真心作假话。但互联网又实在合理,因为生活也是这样。
彭姠之想了想,决定去私信那个打卡的人:“你好,其实我跟纪老师关系挺好的,可不可以不要再骂她了?我们私底下也聊过了,都是误会。”
那人没有回复她,十分钟后截图出现在论坛,标题“她怎么那么好啊,她真的,我哭死”。
彭姠之决定戒网。
不,戒微博,转战朋友圈。
江医三院口腔科医生办公室,纪鸣橙刚开完单子,等一位患者交完费来拔牙,进行术前准备时翻了翻微信,彭姠之还没有回复。
鬼使神差点开她的头像,见她竟然更新了朋友圈。
“本来想约朋友去吃一家日料,那的海胆特别好吃,一搜竟然关了,很难过。”
纪鸣橙放下手机,喝一口热水,然后站起身来洗手。
跟台护士推着小车进来,见她准备好,给她戴无菌手套。
纪鸣橙配合地伸出手,口罩上方的眉眼忽然一动,叫她:“小周。”
“啊?”
“你知道有哪家海胆比较好吃么?”
小周埋头整理:“不知道啊,我不爱吃海胆,你想吃啊?回头我帮你问问?”
本来是一句客套话,按纪鸣橙的性格,多半会说算了,不麻烦了,但她顿了顿,说:“麻烦了。”
哇哦,小周抬头:“纪医生!”
“怎么了?”
“你想和谁去吃?”八卦兮兮地凑近,盯着她的眼睛。
古井无波的一双眼,横于口罩上方,神色冷淡又温软。
“你谈恋爱啦?”小周笑了。
“没有。”
“一个朋友。”她说。
抿唇笑了笑,她低头看一眼片子。
下午四点半,纪鸣橙结束问诊,换下白大褂,从兜里摸出一根发绳,反手将头发束成马尾,拿上手机和车钥匙下楼回家。
一路和熟悉的同事打招呼,慢腾腾的,笑起来朴素的样子也像个老学究。
走到门口,抬头却见一只张扬的火凤凰站在树下,靠着自己的小电驴,像靠着摩托车一样,拽得二五八万的。
彭姠之反手撑着纪鸣橙小电驴的座椅,两条长腿随意地搭着,一头长卷发蓬松松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哈喽,美女。”
……好油,尤其是从充斥着消毒水和白大褂的干净医院里出来,一下像被油焖住了。
“?”彭姠之看她的脸色,怎么跟自己构想的不一样呢?
“啥表情啊你?不惊喜?不甜蜜?”
“惊喜什么?”纪鸣橙踏下台阶,“我知道你要来接我。”
“你咋知道?”
“你今天没事做,最近又没什么好玩的。”
“So?”
“多半想玩我。”
“我天,”彭姠之差点在小电驴旁边没撑住,“这话是你能用这个正儿八经的语气说的?”
“我的意思是,想跟我玩。”
“我的脑子已经坏掉了,听着还是很色。”彭姠之娇羞地抠抠小电驴把手。
“但这是你教我的。”纪鸣橙道。“玩”这个字,本来就是彭姠之说出来的。
“那我们玩什么啊?去哪吃饭?”彭姠之笑眯眯地跨上小电驴。
“你下来。”纪鸣橙说。
“?”
“我刚想起来,今天1号,我要回家吃饭。”
……
“纪鸣橙!”彭姠之抓狂了,“你整我是吧?”
“真的刚刚才想起来。”否则她就提前跟彭姠之说一声了。
彭姠之蔫儿了,她下午还约着于舟专程去做了个头发,想接人的姿势,也想了十来分钟,挺不甘心的:“那你带我去。”
“不方便,我没提前跟我妈说。”
“带朋友上门,要预约几天啊?你现在发个微信不就得了。”彭姠之撇嘴。
纪鸣橙望着她,神色没那么硬了,低声问:“真这么不开心?”
哇,这句话,一下子就怼到彭姠之心上了,她撩眼皮瞄纪鸣橙,这话的意思是,她不想让彭姠之不开心,所以愿意带她了吗?
“那也不行。”纪鸣橙把手机放回兜里,接一句。
彭姠之愣住,愣得气团在胸里,跟举了块石头似的。
“我从来没带过朋友上门,得提前铺垫。”纪鸣橙慢吞吞地推推眼镜。
彭姠之低头,不想说话了。
纪鸣橙看她两眼,然后抬腿跨上小电驴,坐到她身后,手环住她的腰:“我先陪你回去,然后再回家吧。”
“我也换身衣服。”她说。
声音从背后传来,看不到表情,但由于她的嗓子向来柔弱而温雅,让彭姠之舒服很多,她说:“那你下次如果不跟我约,要提前说。”
其实这话很没有逻辑,因为她并没有跟纪鸣橙约,明明是她自己突然跑来的,但纪鸣橙说“好”。
最善于逻辑分析的纪鸣橙第一次对强词夺理妥协,说“好”。
彭姠之乐了,发动小电驴缓缓上路:“以后你要干嘛,都跟我说一声,好吧?”
得寸进尺,耀武扬威。
“好。”纪鸣橙说。
彭姠之在前面笑,忽然觉得小电驴也挺不错的,说话不用喊,可以保留纪鸣橙轻言细语的成色。
语言的成色,也叫语言的质量,由很多种语义色彩的比例构成。
很多话,说出来,念出来,喊出来,成色是不一样的,就好比纪鸣橙的这个“好”,就好比……嗯,没有第二个例子了。
40
第40章
江大家属院,站在厨房刷碗,对着红棕色老旧的窗户,天已经暗下来,但没有完全黑透,青冥冥的,如果不当心,就分不清是凌晨还是傍晚。
时间倒没有欺骗性,有欺骗性的是心。
纪鸣橙把洗干净的碟子摞好,再擦一遍灶台,到外间时纪爸爸在坐着看新闻,他眼睛已经不大好了,每次要搬着凳子挨很近,纪鸣橙提醒他一下,然后走进卧室,纪妈妈半坐在床上,翻以前的老照片。
“怎么突然把相册拿出来?”
“上周你叫阿姨来打扫卫生,理了一下老东西,这本相册被压在被子下面了,我就拿出来放床头,今天才得空翻一翻。”
纪妈妈一面说,一面指给纪鸣橙看:“你看你爸,年轻时还是蛮潇洒的嘛。”
纪鸣橙凑过去,黑白照片,她爸爸穿着衬衣和军装裤,站在田坎外,笑得很阳光。
于是纪妈妈也就笑了:“当年也是看你爸爸长得好看,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的,我还是要跟他好。”
纪鸣橙坐到旁边,温顺地挽起嘴角。
“以前我看这些老照片,总想起年轻谈朋友的时候,现在看这些,就总在想,我们橙橙找一个什么样的呢?”
纪妈妈翻过一页,眼睛从镜框上方看她:“你说呢?”
“这次回来,吃饭,洗碗,心不在焉的,”纪妈妈把脖子往后一收,“四菜一汤,三个饭碗,往常你十五分钟能搞定的,今天洗了半个钟头。”
“你听,你爸爸都在看天气预报了。”纪妈妈慈祥的话里有一点俏皮。
纪鸣橙放在床边的手一动。
“吃饭的时候还一直看手机,妈妈以前很骄傲的,去你外婆家奶奶家吃饭,一大桌子亲戚小辈,要么吃饭看电视,要么吃饭玩手机,我说,我们橙橙最乖了,吃饭很规矩的。”有一点小小的嗔怪,但不多。
“是那个伐?”勾勾头,问她。
“嗯。”
“她说,”纪鸣橙突然笑了,“她说,帮我把小电驴的挡风披拆掉,洗了,让我别以为是被偷了。”
“她很奇怪,怎么会觉得,有人要偷旧的挡风披。天又那么热了。”纪鸣橙抽抽娟秀的鼻子,低头望着地上的散尘,轻声埋怨,但嘴角勾了勾。
“他还帮你洗这个的?”纪妈妈很惊讶。
“嗯,其实她挺会生活的,不像外表那样。”
“那你们现在是到哪一步啦?”
“今天早上,她送我去上班,嗯,还亲了我。”纪鸣橙伸手把被子捋平。
纪妈妈惊讶两秒,毕竟上了年纪,表情也不是那么及时,在脸上的褶皱里挂了一会儿,才笑起来:“都这么快啦?”
“那这一回,他是清楚的喽?”
“嗯。”
“那他怎么讲的?有没有交代的?”
纪鸣橙叹一口气,抬头望着老旧的雕花木门,略咬一下嘴唇,才思索着说:“我感觉到她早上想跟我说,她有一点喜欢我,问我喜不喜欢她。”
“然后呢?”
“然后我跟她说,先不要提这个,”纪鸣橙稍是一顿,“因为我知道,假如她问了,我会说,我有一点喜欢,那她会提出在一起。”
“我拒绝不了。”
头一次听到纪鸣橙说这种话,纪妈妈心都颤了。
她把相册摊在大腿上,没明白:“这两情相悦,不是很好嘛,既然都喜欢,那定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喽。”
纪鸣橙摇头:“妈,她不一样。”
“她换交往对象很快,而且她,心不定的。”
二十四岁,彭姠之给一部动画片配音,男女主分手那里,她哭得不能自持,还是作为搭档的纪鸣橙把她扶出去,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休息室人很多,于是就去了楼梯间,两个人并排坐在一截楼梯上,彭姠之悲痛欲绝。
但她没有说为什么,只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微信号,隔着泪眼一直看聊天记录。
那个微信号的备注是“老公”,她发了很多条简短绿色消息,挤在一起,连成一片,但白色那边,一条都没有。
她哆嗦着手,又打了一个电话,从最近通话里拨出去,几秒后就被挂断。
她咬着牙一直拨一直打,发泄一样。
还是纪鸣橙把她的手机拿过来,不知道说什么,只说:“坐会儿吧。”
彭姠之就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嘤嘤嘤,呜呜呜,可怜得要命,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纪鸣橙惦记着这件事,于是第二天开工时她给彭姠之带了一家很好吃的面包,里面有炼乳奶油,她不爱吃甜的,但据说,吃甜品会让人开心一点。
在茶水间,没送出去,因为她听见彭姠之跟楠楠笑着说:“真的,他真的好帅,昨天他来找我要微信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
楠楠说:“不是吧,昨天才在酒吧遇见,你今天就坠入爱河啦?”
彭姠之翻着那人的好友圈,还是把照片点开给楠楠看:“但是真的很帅,你看这张像不像吴彦祖?”
纪鸣橙在身后倒茶,发现彭姠之点开每张照片的时候,都是直接弹出,没有加载时间。
她应该自己提前看过很多遍了。
对于彭姠之这样的女孩儿来说,感觉大过天,一秒钟就是一辈子,一下头,也就是一秒钟。
纪鸣橙从回忆里抽身出来,中指指腹轻擦一下鼻尖,问纪妈妈:“想吃水果吗?我去给你削。”
纪妈妈摇头:“那你现在是怎么样想的?”
“我不知道。”
但她不想听她和别人讲过的那些话,彭姠之的嘴,自带轻浮功能,能够把所有沉下来的真心打发,打成奶油,打成甜蜜的泡沫。
“我想,让她慢下来。”
“那么,你要跟他保持距离咯?”纪妈妈问她。
纪鸣橙摇头:“我想让她靠近我。”
“因为,妈,我们看一个人,像看一座山,有不同的角度,在很远的地方,是青翠连绵,云雾缭绕,丰富的植被让她显得很温柔,走近之后,可能是怪石嶙峋,深渊难测,但当真正在山里时,又不一样。”
“也许是花红柳绿,莺啼鸟鸣,也许是阴冷潮湿,根本住不了人。”
“所以,普通朋友的角度,亲密好友的角度,恋人的角度看人,都不一样。”
有的人可能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好同事、好朋友,却未必是一个百分百知心的恋人,有的人可能在交际里木讷而呆板,但在感情中歇斯底里,敏锐多情。
“我如果要跟一个人在一起,我会想,每种角度都先试一试。”
就像她在酒吧尝试所有应邀方式一样,每一种都试一试。
远远地看彭姠之,近近地看彭姠之,在白昼里看彭姠之,在黑暗里看彭姠之,衣冠楚楚地看彭姠之,放浪形骸地看彭姠之。
不过这些,她没有打算对自己的母亲说。
她只是纯良地顶了顶眼镜,垂着漆黑如墨的头发,和洁白如雪的肌肤,坐在床边。
纪妈妈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么,你要怎么样去接触,你自己把握就好,妈妈是很相信你的,如果你想的话,把他带回来吃个饭,妈妈帮你看一看,也是一种角度,是不是啦?”
她不太懂这些年轻人的弯弯绕绕,但她其实有一点高兴,她的女儿又懂规矩,又懂自主,规矩是她选择之后用来适应生活的方式,自主是她自始至终骄傲的灵魂。
谁说纪鸣橙是被教得好,纪妈妈总是摇头,他们都不懂橙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