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彭泽入套了。彭泽虽然迷信鬼神,但能当到吏部侍郎,警惕和敏锐并不差。如果一个算命先生或者得道高僧主动上前搭话,就算说出花来彭泽也不会信;如果是彭泽自己选择的,那就很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假和尚对彭泽说早就编好的说辞时,王言卿和陆珩就站在厢房里,仔细观察彭泽的表现。陆珩看到彭泽的表情,已经能确定彭泽心里有鬼了,但他还是再次求证:“卿卿,你从彭泽身上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站在佛像前,看着细弱的火光在香上闪动,白烟升起,遮住了佛祖的面容,一切都像隔了层雾般看不清楚。王言卿说:“隔得太远,我没看清他脸上细节,但能看出他眼睛睁大了,之后出门时一直皱着眉头,走路时手臂摆幅比先前小。他听到一个不认识的人说他冤枉别人,但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表现出忧虑。”
陆珩负手站在佛像前,梵香缭绕在他身边,给他增添许多出尘之意,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就是朝堂中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珩问:“还有吗?”
王言卿低低叹了声,说:“正常人被陌生人无端猜测,会惊讶、愤怒,但不会害怕。他的表现更像是他早就知道这件事。而且,假和尚的话说得很模糊,套什么事进去都能解释,往往他担心什么,就会认为禅语在暗示什么。他听到后面露担忧,连走路的动作都无意识压制了,说明被他冤枉的那个人对他有威胁,要不然,他表现出来的应该是轻蔑。”
假和尚的话是王言卿授意的,前面那些玄而又玄的佛语都是烟雾,一来是装高僧人设,二来,是降低彭泽的防备。
王言卿要问的,其实只有一句。
你今世冤他。
这里面“他”是谁也没有说,不过看彭泽的样子,他心里分明有人选。那这就没跑了,一个什么事都没做过的人,就算被恐吓,姿态也不会表现的这么低。
“所以,他们果真看过薛侃的草稿。”陆珩毫不意外,道,“张敬恭不用查了。折子是他递给皇上的,既然彭泽知道,那张敬恭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薛侃和夏阁老都是被人冤枉的?”
“未必。”陆珩说,“现在只能证明彭泽泄露了薛侃的折子,并不代表薛侃这封折子没问题。谁知道是薛侃自己想的,还是受什么人指示才写的。”
“你怀疑夏阁老?”
“不是我怀疑,是皇上怀疑。”陆珩想到正斗成一锅粥的郭勋、翟銮、秦福三人,也有些头疼,“想绕过他们三人去见薛侃还真有些麻烦。算了,先从狱外的人下手吧。”
陆珩往外走去,王言卿默不作声跟在后面。跨过高高的佛堂门槛,外面的阳光一下子刺入眼中。王言卿抬手遮住上方,问:“他们可是十多年的朋友,值得吗?”
陆珩对此只是轻轻一笑:“朋友算什么。只要利益足够大,连妻子、孩子都可以舍弃,何况朋友呢?”
“朝廷为什么选这样的人当官?”
“这话就错了。”陆珩停下,回眸笑着看她,阳光越过他肩膀,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沉静幽深,“是当了官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或者说,只有变成这样的人,才能在官场活下来。
陆珩见王言卿一副无法接受、大明要亡的模样,忍俊不禁,拉住她的手说:“别担心,我朝国泰民安,不会出事的。官员内斗,正说明我们地大物博、国富兵强,有利益才会有斗争。其他弹丸之国既无疆域又无物产,甚至要用我们的文字,哪会有什么礼乐刑政呢?”
王言卿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陆珩拉紧她的手,道:“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去周围逛逛。不知他们寺求姻缘是否灵验。”
王言卿心想就算灵验,被你一闷棍敲下去,佛祖也不肯保佑你了。陆珩拉着王言卿在寺中闲逛,经过一道门时,一个小和尚费力地从草丛里爬起来,刚一动就吃痛地揉后脖颈。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很疑惑他怎么在这里。
王言卿顿生紧张,身体都绷紧了。陆珩修长的手掌包着王言卿的手,力道安稳又坚定。他对小和尚笑了笑,热心问道:“小师父睡着了吗?”
他睡着了吗?小和尚迷茫地点点头:“好像是吧。”
陆珩笑吟吟道:“那小师父下次可要小心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感激地对陆珩说道:“谢施主提醒,阿弥陀佛,施主真是好人。”
王言卿默默看着“好人”陆珩毫不惭愧地应了这些话,大摇大摆从寺院中穿过,扬长而去。
陆珩带着王言卿公费游玩,等他慢悠悠将王言卿送回府邸时,正好听到手下传来回话。彭泽从寺庙出来后,心神不宁,最后去了张府。
陆珩淡淡一笑,眼中倏忽划过一丝幽芒。看来,要有第二个首辅倒在他手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珩乌鸦嘴,在他说完大明国泰民安、不会出事后,前线就传来了战报。蒙古骚扰边境,大同府告急。
朝廷常年和周边国家打仗,但蒙古无疑是最强大的威胁。大同府是九镇中最重要的关卡,大同一旦失陷,京城直接告危。立太子一事还没有撕扯明白,打仗一事又提上议程。
老镇远侯傅钺曾驻守大同,并且几次击退蒙古人,如今旧事重提,傅霆州成了领兵的热议人选。傅霆州深知这是机遇,积极在朝中走动,想联合人推举自己。
但打仗一事牵扯甚广,武将内部不是一条心,文臣也不会坐视不理。傅霆州奔走良久,始终没法拿下兵权,仿佛有什么人暗地里给他使绊子,故意和他作对。
傅霆州努力良久无果,慢慢意识到孤掌难鸣,他需要支持。
这种关头,他能求助的,唯有武定侯。
正巧郭勋也在查薛侃的案子。这个案子其实不难查,难的是涉案之人。区区一个薛侃案牵扯了三位阁老,查案结果直接关系着两大文官派系谁输谁赢。张首辅倚仗自己的影响力不断插手办案过程,而另一位主人公夏文谨却一言不发,毫无动静。郭勋自觉掐准了文官的命脉,正好傅霆州也求上门来,郭勋便在酒楼订了宴席,做东宴请傅霆州、夏文谨,想和夏文谨做个交换。
在酒楼请客和在家里设宴的概念不同,如果郭勋定在武定侯府,夏文谨肯定不会赴约,所以最后郭勋将宴席定在京城最好的酒楼。这座酒楼接待惯了贵客,里面有配套包厢,安全性无须担忧。
郭勋有财力包下整座楼,但是没必要,生怕皇帝不知道他们见面了吗?官员散衙后请客吃饭叫正常来往,要是清空全场,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郭勋在朝中多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当天傅霆州、夏文谨都准时到了。筵席尚未开始,屋中已经奏起丝竹,琵琶声悠扬婉转,琴声低低相和,乐姬坐在屏风后,温顺地弹奏乐器。
郭勋颇为得意,心里已经盘算着一会怎么要挟夏文谨,怎么让傅霆州和夏文谨都为自己所用。郭勋是东道主,毫无意外坐在主位,夏文谨、傅霆州一左一右落座。郭勋举杯饮酒,说了些上场话,正待引入主题,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
武定侯设宴,店家早就将这一带隔开了,绝不会有人不长眼地闯进来,能走过来的,就不可能是误入。郭勋停下说话,酒桌上傅霆州、夏文谨脸色也微变。
房门推开,一个人走进来,目光扫过全场,微微含笑道:“武定侯、夏阁老、镇远侯好。我今日在如意楼用膳,无意听到武定侯也在。相逢即是缘,知而不拜太过失礼,我过来给诸位问个好。”
傅霆州飞快地和郭勋交换眼神,郭勋的惊讶不似作伪,连夏文谨都一脸意外,显然谁都没想到这个不速之客。不过人都进来了,郭勋也不能将人赶出去,便笑着说道:“陆大人客气,本侯先前不知你也在如意楼,多有怠慢。既然今日遇到了,如果陆大人不嫌简陋,不妨赏个脸,留下一起喝几杯吧。”
陆珩客气了一下,竟当真留下了。郭勋没办法,只能吩咐店家再添一副碗筷。
陆珩没来前,郭勋坐主位,夏文谨、傅霆州依次落座,如今陆珩来了,傅霆州起身让位,但陆珩却笑着推辞,坐在了最末一位。傅霆州一开始就觉得陆珩不怀好意,现在看陆珩竟然没有蹬鼻子上脸,越发觉得这厮别有所图了。
傅霆州暗暗警惕,其他两人心里也在琢磨。他们不信陆珩真的闲到来酒楼吃饭还特意上来问好,专门为他们而来倒还可信些。郭勋请客吃饭虽然在私下,但对于锦衣卫来说,打探到时间地点并不难。
在座几人自然而然想到前不久的立太子一事。这段时间郭勋和内阁斗得鸡飞狗跳,锦衣卫却格外安生,反正郭勋是不信,这么大的事,陆珩会置之不理。
郭勋眨眼间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他拿不准陆珩想做什么,一时也不敢开腔。几人推杯换盏,笑呵呵地说着客套话,包厢里气氛十分融洽,实际上,每个人都在试探对方的来意。
陆珩仿佛当真是来这里吃饭的,一字不提朝政,认真地和郭勋闲话家常。陆珩问郭勋:“听闻您这个月喜得麟儿,恭喜武定侯。不知何时办满月酒?”
陆珩这个人,连别人家有几个小妾、什么时候生了孩子都知道,郭勋笑了笑,说:“一个小孩子,用不着大办,自家人吃顿饭就行了。从小大操大办的,恐怕会惯坏了他。”
“武定侯教子有方,在下佩服。”陆珩笑着说,“我恐怕脱不出空,只能补份满月礼,还望武定侯海涵。”
郭勋自然连连说客气,陆珩和郭勋客套时,也没忘了夏文谨。陆珩问:“夏阁老的孙子应当要送学堂了吧,听说令孙十分聪慧,三岁就会背诗,不知道请了哪家夫子?”
夏文谨性子孤,但提起儿孙,他也不好意思板着脸,免不了说几句。有陆珩在的地方,永远不必担心冷场,他无论碰到谁都能聊起来,话题源源不断。傅霆州坐在一边听着,心想陆珩真是恶心,长舌妇都没有他婆婆妈妈。
不知道陆珩是不是听到了傅霆州的腹诽,他忽然转过视线,看着傅霆州笑道:“听说镇远侯要成婚了,真是大喜之事。不知什么时候能喝上镇远侯的喜酒?”
傅霆州怔了下,神情有些不悦,但碍于郭勋在场,勉强说道:“这些事由内宅操办,我也不甚清楚。”
“哦?”陆珩看起来很惊讶,左右看了看郭勋和傅霆州,恍然大悟道,“原来,镇远侯还没有向永平侯府提亲吗?”
傅霆州简直都想把酒杯扔到陆珩脸上了,傅霆州不信以陆珩的消息灵通程度,会不知道他和洪家还没有定亲。但陆珩偏偏要在饭桌上提起来,还当着郭勋的面。
傅霆州甚至怀疑,陆珩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恶心他。
陆珩应当不至于这么无聊吧?但傅霆州想想,又觉得以陆珩的缺德程度,完全能干出这种事情。但无论如何,话题点开之后,傅霆州都得给郭勋一个交代。
傅霆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顺着食道流下,一路灼烧,火热后却漫上加倍的冰冷。傅霆州说:“南巡回来后事情太多了,如今又要打仗,我想承祖父遗志,去大同戍边。这一去生死不知,还是不要耽误女子终身了。若我能回来,再谈儿女私情不迟。”
陆珩唇边笑着,心里却嗤道放屁。要是把洪晚情换成王言卿,傅霆州肯定忙不迭将人娶回家盖上自己的戳,傅霆州有什么脸面装君子。
国家面前无私情,傅霆州都说了要为国效力了,郭勋还能说什么?郭勋都不计较了,陆珩却接话道:“镇远侯此言差矣,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你回不来,越发要在府里留下子嗣了。”
傅霆州捏紧酒杯,陆珩笑着给他加酒。酒水汩汩注入酒杯,两人一个微笑一个冷峻,谁都不肯移开视线。酒加满了,陆珩将细嘴银壶放到一边,笑道:“何况,镇远侯是男子,不在乎年龄,闺阁小姐却不行。万一这一仗要打两三年,洪小姐总不能一直等着吧?”
傅霆州确定了,陆珩这厮就是冲着给他添堵来的。洪家和陆珩一点关系都没有,陆珩才不关心洪晚情能不能嫁得出去,反倒是前面他说万一傅霆州回不来,傅霆州完全相信陆珩是真心的。
郭勋诧异地看看陆珩,再看看傅霆州,一时产生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洪晚情是他的外甥女,为什么陆珩比他还关心?郭勋几乎都以为陆珩也喜欢洪晚情了。
郭勋一边觉得不至于,一边又觉得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傅霆州和陆珩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较着劲。郭勋哈哈大笑,圆场道:“镇远侯甚肖其祖,肯定能勇退蒙古,平安归来,我妹妹、妹夫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计较这种事的。我记得陆大人比镇远侯还长两岁吧,不知陆大人打算何时娶妻?”
陆珩轻轻晃了晃杯中酒,眸中粼粼倒映着波光:“武定侯忘了,我还有父孝在身。不过守孝结束后,便可以安排了。”
郭勋和夏文谨听到都有些意外,忙问:“是哪家姑娘?怎么不曾听人提起过?”
郭勋确实很好奇陆珩的妻室,陆珩这把年纪了还没有女人,郭勋一向觉得是陆珩身体有问题。如今突然改口,怎么能不引人注意?
郭勋问完,右边传来重重的碰撞声,郭勋扫了傅霆州一眼,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陆珩瞥了眼傅霆州,眸光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转向郭勋和夏文谨时又恢复了笑意:“她不喜欢宣张,除了家里人,并没有通知外面。等我们成亲时,定会给各位送请柬,到时候还请武定侯、夏阁老、镇远侯携家捧场。”
郭勋笑了,豪爽应下,心中却在琢磨到底是哪一家要和陆珩联姻。傅霆州已经后悔今日来如意楼赴宴了,早知陆珩来,他就算得罪武定侯也不会露面。
这个倒霉玩意,恶心人真是一把好手。
然而陆珩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他矛头又转向傅霆州,说:“我是因为守孝,不能办喜事,镇远侯为何百般顾忌?莫非,镇远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疑虑?”
傅霆州心里一跳,眯眼看向陆珩。陆珩正等着他,眼眸含着笑,里面却暗藏锋芒:“还是说,镇远侯另有瞩意,故意拖时间不办婚礼?”
傅霆州脸色已经完全冷下来,陆珩唇边噙着笑,拿起酒壶,不紧不慢给自己满上。
郭勋本来不在乎这些儿女情长,傅霆州既然答应了他,总不会反悔,何况在郭勋看来,应当是傅霆州急着绑上郭家的船才是。
但现在经陆珩点明,郭勋也发现傅霆州的态度奇怪。就算傅霆州回京后真的忙,难道连请媒人登门的时间都没有吗?定亲又不用傅霆州本人出面,按理完全不影响他在外面的事。
傅霆州拖拖拉拉,到底想做什么?
陆珩不愧是专业搞刑狱的,挑拨离间很有一手。郭勋看傅霆州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劲,寻常就罢了,但现在是傅霆州争取大同领兵权的关键时机,他还需要郭家的助力,断不能在现在和郭勋闹掰。
傅霆州对陆珩恨得咬牙切齿,还得忍住排斥,对郭勋说:“陆大人办惯了案子,想的太复杂了。我对这门亲事十分看重,生怕仓促间提亲不够隆重,辱没了洪小姐,这才再三准备。此情可鉴日月,绝无二心。”
啪,旁边传来鼓掌声。陆珩抚掌,笑道:“镇远侯对洪三小姐情深意重,真是闻者动容。既然镇远侯这辈子非洪氏女不娶,为何不向圣上请一道赐婚圣旨,既能让永平侯府体体面面嫁女,也能让镇远侯放心上战场。”
请旨赐婚?傅霆州当然不愿意,然而此刻已由不得他说了算。郭勋觉得陆珩的提议很不错,他作为老功臣,求一道赐婚圣旨轻而易举,但是这种事要男方主动才显诚意。郭勋眯眼看向傅霆州,一副老丈人家等他讨好的模样,傅霆州一步步被架到此处,只能硬着头皮说:“若能得赐婚,是我三生之幸。但最近朝中风风雨雨,这种时候向皇上讨赐婚圣旨,是否不合时宜?”
陆珩笑意悠悠地接话:“哪里不合时宜?”
陆珩气定神闲,一副你继续编的表情。傅霆州恨得生吞了陆珩的心都有了,咬着牙道:“我伴驾时间短,诚惶诚恐。将来递请赐婚折子时,还请陆大人在圣前多多美言。”
陆珩眼中漾出笑意,露出了他本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好,我一定尽力。”
傅霆州气的不轻,一口菜都吃不下了。陆珩今日和吃错了药一样,不依不饶,非逼着傅家和洪家请赐婚圣旨。傅霆州恼怒之余,也生出一丝警惕。
不对劲,陆珩从不干没回报的事,他积极推动傅霆州和洪家的婚事,有什么可图?这时候落地罩外传来一声轻响,有人不小心撞倒了摆设,连忙弯腰捡东西。
包厢里坐着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出门肯定要带随从。他们在里面喝酒说话,侍从就站在落地罩外守着,因为都是亲信,所以也不必避讳。傅霆州本能看向雕花门,注意到陆珩的随从里有一个格外纤细白净,身高也矮一截,不像是锦衣卫。
刚才,就是他撞翻了东西。
傅霆州顿时警铃大作,莫非,陆珩今日将王言卿带来了?陆珩引他说那些话,都是说给卿卿听的?
作者有话说:
《论在送往火葬场途中如何自救》
1.提高自己的竞争力
2.积极打压竞品,提前把对手锁进焚化炉。
——陆珩述职报告
第80章
疏忽
傅霆州生出这个念头后,心脏狠狠一抽,几乎控制不住脸上表情。
他突然明白陆珩的用意了。陆珩带王言卿来酒宴,借郭勋之手,逼傅霆州承认他和洪晚情的婚事。王言卿亲耳听到他对另一个女人“情深意重”,就算后面恢复记忆,也必然不肯再留在傅霆州身边了。
哪怕傅霆州只是逢场作戏。而陆珩所求不止于此,他一步步将傅霆州推到赐婚边缘,等皇帝真的发下圣旨,傅霆州无论如何都得娶洪晚情,连和离另娶都不行。有洪晚情在,傅霆州和王言卿就没法和解。
傅霆州冷笑,陆珩实在是好算计。甚至傅霆州怀疑他这段时间诸事不顺,争取兵权频频受阻,也是陆珩的手笔。
傅霆州目光变沉,冷冷看向陆珩。陆珩为了一己私心,将王言卿扮成男人,带她来酒楼抛头露面,丝毫不在意王言卿的名节,这就是陆珩所谓的“善待”吗?陆珩亦不过一个自私自利、心中只想着自己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傅霆州?
傅霆州自从起疑心后,就一直留意着外面那个侍卫。可惜那个人站在落地罩外,大部分体形被花瓶挡住,傅霆州也看不清楚。
傅霆州心急如焚,连酒桌上的话题也无心应和了。陆珩看出傅霆州在注意外面,他不动声色,突然说:“差点忘了我今日带来一坛酒,放在之前的包厢了。唐清,你去将酒取来。”
落地罩外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含糊应了一声,正是先前撞倒东西的那个人。他低着头,始终用背对着里面,拉开门快速出去。
傅霆州暗暗眯眼,越发觉得有问题。陆珩进来这么久,为什么突然想起取酒了?傅霆州坐了坐,忽然站起来说:“我去更衣,三位继续,我失陪片刻。”
更衣是三急的雅称,谁也没法拦。傅霆州嘴上道着失陪,等关上包厢门后,他眼神立刻变冷,快步往刚才那个少年离开的方向追去。
关门后,包厢中的气氛静了静。郭勋早就发现傅霆州心神不属,似乎提了赐婚后,傅霆州就变得心神不宁,现在,他还用这种借口脱身。郭勋脸色也冷下来,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席,他倒要看看,傅霆州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傅霆州、郭勋相继离去,酒桌上只剩陆珩、夏文谨两人。陆珩拿起酒壶,不紧不慢给两人斟酒,夏文谨拦住陆珩的动作,说:“陆大人,在下不比你海量,已经喝不动了。陆大人有什么话直说吧。”
夏文谨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陆珩今日不请自来,还使计支开那两人,不就是为了和他单独说话吗?陆珩笑了笑,他将酒壶放到一边,不再兜圈子,直白问道:“夏阁老,行人司司正薛侃因妄言立储之事下狱,阁老对此事知道多少?”
他果然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夏文谨面无表情,谨慎道:“此事朝野皆知,我也略有耳闻。”
“那就好。”陆珩紧盯着夏文谨,道,“不久前,薛侃供认,他上疏立储,乃是受了夏阁老的暗示。”
夏文谨心中狠狠一跳,薛侃真是这么说的?还是陆珩在诈他?夏文谨心思百转,最后,他一脸孤高地拱了拱手:“清者自清,在下对皇上的忠心昭比日月,问心无愧。陆大人若是不信,逮捕在下即可,在下绝无二话。”
陆珩目光从夏文谨身上扫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夏阁老似乎一点都不怕,莫非,阁老背后另有倚仗?”
夏文谨不屑,嗤道:“在下孤臣一人,不结党不营私,若真有主使者,也是孔孟。”
陆珩挑眉,笑着点点头:“阁老高洁,受教了。但张首辅却认定了是夏阁老指使,这是为何?”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过一介孤臣而已。”夏文谨说道,“我言尽于此,陆大人信不信,与我无关。”
陆珩目光一寸寸扫过夏文谨,里面暗含审视。夏文谨昂着头,一副要话没有要命一条的表情。陆珩拍手,对屏风后面弹小调的乐姬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乐姬停下,起身给陆珩、夏文谨行礼,抱着乐器小碎步离开。夏文谨见他屏退众人,还以为陆珩有什么话要说,但之后陆珩还是绕着圈子试探,并没有多少新鲜东西。
夏文谨摸不准陆珩想做什么,不敢大意,小心地见招拆招。
另一边,那个叫唐清的人出门后压着脸,急匆匆往楼下走去。傅霆州跟在后面,叫了声“站住”,对方并不停下,听到他的声音反而还加快速度。
傅霆州心里疑窦更甚,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其他锦衣卫见状,连忙上前拦住傅霆州:“镇远侯,你做什么?”
几个锦衣卫拦在傅霆州前方,死死堵着傅霆州的路。傅霆州尝试了几次都没法过去,沉下脸道:“让开。”
“唐清奉陆大人之命去取酒,镇远侯有什么话,不妨等他回来再说。”
“唐清?”傅霆州听到这个名字冷笑,和王言卿一模一样的发音,这个名字,恐怕是陆珩随口诌出来的吧。傅霆州颔首,说:“既然陆大人有令,本侯也不好拦着。让他快点回来,本侯有话要问他。”
傅霆州说着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锦衣卫长松一口气,道:“多谢镇远侯。”
他们话没说完,傅霆州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一把将他们推开,快步从中间冲过去。锦衣卫意识到中计,连忙追上:“镇远侯,此乃锦衣卫总旗,你追着我们锦衣卫的人,意欲何为?”
傅霆州和锦衣卫一个追一个拦,闹出不小动静。“唐清”听到声音,提起衣服就跑。傅霆州看到他的动作,越发确定这不是个男人。傅霆州推开人群追,几个带刀锦衣卫追在后面,阁楼上经过的伙计被这副阵仗吓得贴在墙边,大气不敢喘。酒楼老板听说不对,赶紧跑上来询问:“这是怎么了?”
可惜无论傅霆州还是锦衣卫都不听他的话。傅霆州追着那个纤细的人影左拐右绕,跑到一条走廊时人突然不见了。
这里是包厢,两边房门紧闭,他肯定躲在其中一间屋子里。傅霆州也不怕得罪人,一间间推开查看。里面的人正在宴饮,突然门被撞开,又惊又怒地回头。傅霆州不理会后面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冷着脸往下扫荡,酒楼老板缀在后面,心里直哭倒霉,却还不得不腆出笑脸安抚被打扰的食客。
傅霆州走到一扇门前,他注意到房门支着一条小小的缝,傅霆州眯眼,猛地推开面前的门。木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屋子里十分吓人。里面的人正在拿酒,听到声响回头,一脸惊诧地看向傅霆州。
“镇远侯,您这是做什么?”
他身量纤细,皮肤白皙,从背影看宜男宜女,但一开口确实是男子声音。傅霆州看到此人的脸,眉毛紧皱,立刻在包厢其他地方搜寻。
如意楼专做达官贵人的生意,包厢布置得很雅致,但并没有藏人的空间,屋里有什么一目了然。
傅霆州很快就将屋子搜了个遍,可是雅间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藏人的迹象。傅霆州皱眉,他的猜测不可能错,王言卿不在这里,难道中途被人掉包了?
后面那些锦衣卫也跟上来了,刚才傅霆州追人时他们莫名落了很远,现在傅霆州进入包厢,他们也一个个追上来了。锦衣卫围住门口,看着傅霆州在雅间内翻了一圈,嗤笑问:“镇远侯,这是陆大人的包厢,你这般翻找,是怀疑我们大人吗?”
傅霆州一无所获,面色不善地看向那个提酒的少年:“你若问心无愧,那我叫你时,你跑什么?”
少年抱着酒,无辜地说道:“陆大人让我来取酒,我怕大人等急了,所以就快跑几步。”
门口的锦衣卫起哄:“镇远侯的规矩未免太大了,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跑步吗?”
傅霆州被人一顿抢白,脸色十分难看。但终究是他理亏在先,他冷冷瞪了唐清一眼,正要出去,在走廊里遇到了郭勋。
郭勋站在门口,视线从这群人身上扫过,冷着脸问:“你们在做什么?”
郭勋怎么也出来了?傅霆州暗暗皱眉,轻描淡写说:“陆珩的酒无人看守,我怕中途有人动手脚,过来看看。”
这个借口若仔细想想完全站不住脚,一会等酒送上去,陆珩也是要喝的,他就算下毒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郭勋朝身后包厢里扫了一眼,没有说信不信,沉着脸道:“既然没事,那就回来吧。”
傅霆州、郭勋以及抱着酒的唐清重新回到武定侯府的包厢,陆珩正和夏文谨对坐,听到推门声,夏文谨起身拱手:“武定侯见谅,在下不胜酒力,再坐下去恐会失态,只好先走一步。几位继续,勿要被我搅扰了雅兴。”
郭勋一听,自然劝夏文谨留下。郭勋和夏文谨寒暄,而傅霆州一进屋,目光就落到陆珩身上。陆珩坐在桌边,将杯中酒饮尽后,才不紧不慢站起来。陆珩注意到傅霆州的视线,他的目光先从提酒的唐清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才对上傅霆州,还颔首笑了笑。
傅霆州眯眼,很确定陆珩是故意的,但一时想不明白陆珩怎么掉包,只能暂不发作。郭勋劝了很久,但夏文谨铁了心要走,郭勋无奈,只能放人。
陆珩也见机告退。陆珩想走,没人留得住,郭勋也不想和一个情报头子同桌吃饭,随便客套两句就送陆珩出去了。夏文谨和陆珩次第离开,刚才还推杯换盏的包厢霎间冷清下来。郭勋回来,看到陆珩那坛酒放在桌边,连酒封都没开,叹道:“陆珩专程让人去取酒,结果一口都没喝就走了。早知如此,何必麻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傅霆州霎间被点醒。是啊,陆珩既然打算离开,先前何必让人去取酒呢?这样回想,那个侍卫撞倒东西的时机也非常可疑。傅霆州刚生出怀疑,外面就闹出动静,撞东西的还正好是一个身材纤细、面若好女的侍卫。
仿佛,是故意吸引傅霆州的注意力,引诱他出去。
傅霆州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快步往屏风后走去。屏风后已经空无一人,本来,这里该有两个女子弹琴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