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我独自一人,身边是一束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兰花。我强忍着追出去抱住他的冲动,试图衡量刚才这一切的后接近庄园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侧门附近已经停了一排车,黑色发亮的轿车,大且气派。
达席尔瓦的别墅在郊区,离埃斯托里尔不算太远,但是这个距离也足以让我无法独自返回。一路上我暗暗注意了一下沿路的指示牌,奎因却、马尔维拉、克拉雷斯、辛特拉。但即便是这样,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乔恩缓缓地停下车,轮胎在砾石路面上吱嘎作响。我等着他替我开门。先迈出一条腿,缓缓地,再迈出另一条腿。然后我看到达席尔瓦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欢迎来到冯特庄园,艾瑞斯。”
我慢慢地从车里走出来。金色的紧身礼服让我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头发上还别着一朵他让坎博阿给我送来的兰花。下车时我用目光快速搜寻着那位助理,但是他并不在。
夜色中传来阵阵柑橘花的香味,还有意大利柏木送来的丝丝凉意,别墅正面的灯射出柔和的光线,照到房子的石砌墙面上仿佛融化了一般。我挽着他的手臂沿着门廊的楼梯拾级而上,发现大门上悬挂着一个纪念性的盾形徽章。
“我想这一定是您家族的族徽了。”
我当然知道一个祖传的家族徽章,对他那位酒馆老板起家的祖父来说,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我想他一定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
来宾们都在一个宽敞的客厅里等候,里面有豪华沉重的家具,尽头处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架子上零散摆放的花束一点儿也没能缓解屋里清冷的氛围,也没能为在场的来宾那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增加任何热烈的气氛。我迅速地数了数,二、四、六、八、十。十个人,五对,再加上达席尔瓦和我。一共十二个人。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马努埃尔对我说:
“还有人没来,一个德国贵宾,很快就会到的。来吧,艾瑞斯,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到目前为止的人数比例几乎是完全平衡的:三对葡萄牙人,两对德国人,再加上还没有来的那一对。不过也就只有人数是对称的,因为其他的一切都显得特别不协调。德国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庄重、谨慎,跟这个地点与场合很相符。他们的妻子也并没有浑身珠光宝气,穿着精致而有品位,气质自信从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葡萄牙人,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男人们穿着高档的呢绒西服,但是身材实在太差,使衣服的气质大打折扣:典型的农夫体型,腿短,脖子粗,宽大的手掌上长满了茧子和破碎的指甲。三位男士上衣口袋里都别着几支光彩夺目的金笔,一笑起来,就露出嘴里金光闪闪的假牙。他们的妻子同样外形粗鄙,踩着光亮的高跟鞋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虽然她们肿胀的双脚几乎塞不进秀气的鞋中。其中一位戴着一顶极其难看的帽子,另一位的肩膀上搭着一件巨大的皮质披肩,不停地往下掉。而第三位,每吃完一个卡纳佩小点心就用手背蹭一下嘴巴。
在到达之前,我错误地以为马努埃尔邀请我参加这次派对,是为了在他的宾客面前炫耀我,把我当成一件富有异国情调的装饰品,来显示他既有权势又有魅力的男性地位,同时也可以帮他招待在场的女宾们,跟她们聊一聊时尚,讲讲在西班牙的德国高官的趣闻轶事或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然而,一感受到这里的气氛,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虽然达席尔瓦把我当成另一位客人来接待,但是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群众演员,而是要我跟他一起主持这次派对,帮助他更精准地驾驭那些特殊的客人。我的角色将是德国女人和葡萄牙女人之间的一扇合页,在她们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要不然这一晚上,这两派女士除了大眼瞪小眼根本没有办法有任何交流。既然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那帮先生们商量,那么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定就是身边坐着一群无聊的女人,一肚子怨气,急切地希望丈夫们带她们离开。所以他才需要我,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前一天我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他及时地接了过去:可以说我们实现了双好吧,马努埃尔,我会给你想要的,我心里想,不过希望你也给我想要的。为了让一切都像他预计的那样顺利进行,我把自己的恐惧压缩成一颗小药丸吞进肚里,亮出了那个虚假的我最令人目眩神迷的一面。在这样的伪装下,无限地发挥我的魅力,在两个国籍的女士们中间以平衡的方式传递着好感。我称赞了来自贝利亚的两位女士戴的帽子和身上的披肩,讲了几个笑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任由一个葡萄牙男人抚摸我的臀部,而后又奉承了德国人的精致高雅。毫无廉耻。
直到门口出现了一片黑云。
“不好意思,朋友们。”达席尔瓦宣布,“我向各位介绍,约翰内斯·本哈尔德。”
他看上去老了许多,胖了,头发也掉了不少,但是毫无疑问,跟得土安的那位本哈尔德是同一个人。那时候他经常在大元帅街散步,臂弯里还挽着一位女士,只是这次没有跟他一同前来。正是他,同塞拉诺·苏聂尔谈判,在摩洛哥的土地上架上德国天线,并且约定不让贝格贝尔知道这些事。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时我就藏在那张沙发后面,飢在地上,听到了一切。
“很抱歉我迟到了。半路上汽车坏了,我们不得不在艾尔瓦斯停了很久。”
我接过服务生送来的一杯酒,努力掩饰着不安,心里迅速回想着我们最后一次相遇是什么时候,我跟他在街上偶遇过多少次,那天在总督府的晚宴上我们的见面大概持续了多久。虽然当希尔加斯告诉我本哈尔德也移居到了伊比利亚半岛,并在那里管理着跟纳粹在西班牙的经济利益密切相关的事务时,我跟他说过,即使我们偶遇,他也应该不会认出我来。但是此时此刻,我却完全没有把握。
介绍开始了,就在那帮男人热烈交谈的时候,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假装热情地跟女士们寒暄。这时候大家正在谈论的是我头发上的那朵兰花。我一边微微屈膝,转过头去让她们细细欣赏,一边集中注意力捕获一些零碎的信息。我再次确认了一遍他们的名字:那两个德国人分别叫威斯和沃尔特斯,因为本哈尔德刚从西班牙过来,所以还不认识。阿尔梅达、罗德里格斯和里贝罗则是那三个葡萄牙人,从贝利亚来的葡萄牙人,山区的居民,矿主。或者准确地说,他们本是一些贫瘠土地的拥有者,上天却在他们的地底下埋上了一座矿藏。到底是什么矿?我还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知道贝阿特丽丝·奥利维拉在教堂里跟我提到的那个该死的“狼的口水”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在此时,我终于听到丫最渴望的那个答案:钨。
我赶紧从记忆深处挖出希尔加斯在丹吉尔时向我提供的信息:这种矿产可用于制造弹药的东西,在战争中举足轻重。与此相关联,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本哈尔德还参与了武器的大规模交易。但是希尔加斯只跟我提到过他对加利西亚和埃斯特拉马杜拉的矿产感兴趣。很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他们还没有预料到他的触角会穿越国界,到达葡萄牙,并跟一个背信弃义的企业家狼狈为奸,让后者决定停止对英国人的供应,而去满足他们的敌人的需要。我注意到我的腿开始有些发抖,为了镇静,我喝了一口香槟。原来马努埃尔·达席尔瓦做的生意不是什么丝绸、木材或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殖民地产品,而是危险得多也可怕得多的东西。他的新业务集中在向德国人提供一种金属,用来充实他们的弹药库并进一步增强他们的屠杀能力。
女士们的呼唤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她们想知道我左耳后那朵美丽的花是从哪儿来的,想确认这是朵真花,想知道是怎么种植的……无数个我丝毫不感兴趣的问题,但是又不得不回答。这是一种热带花卉;是的,它当然是真的;不不,我也不知道贝利亚适不适合种植兰花。
“女士们,请允许我为你们介绍我的最后一位客人。”马努埃尔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屏住呼吸,直到轮到我。我是最后一个。
“这位是我亲爱的朋友,艾瑞斯·阿格瑞克小姐。”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秒,两秒,三秒。
“我们认识吗?”
微笑,希拉,微笑,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不,我想不认识吧?”我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
“也许你们在马德里什么地方碰到过。”马努埃尔说。幸运的是,他似乎对本哈尔德不是非常了解,不知道他也曾在摩洛哥待过一段时间。
“也许是在Embassy。”我说。
“不,不,我最近很少待在马德里。我经常出差,我妻子又比较喜欢海,所以我们一般都住在登尼亚,离瓦伦西亚不远。不,我觉得您有些面熟,应该是在其他地方见过,但是……”
这时候管家救了我,他宣布道:女士们,先生们,晚餐准备好了。
由于没有女主人,达席尔瓦打破常规,把我安排在了桌子的一头,而他坐在另一头。我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客人们身上,但是那种焦虑的感觉让我食不下咽。之前坎博阿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房间让我受到惊吓,现在又是本哈尔德的不期而至,还有刚刚发现的达席尔瓦介入的肮脏交易。好像这一切还不够,我竟然还要临时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银质的盆里盛着汤,水晶酒壶里装满了酒,海鲜用巨大的带盖托盘端了上来。我像拋球的小丑一样,应付着所有的人。偷偷地告诉那几位葡萄牙太太在吃每道菜时应该使用哪件餐具,同时不停地跟那些德国太太们交谈:是的,我当然认识斯托赫尔女男爵;是的,格罗利亚·凡·弗斯登伯格也认识,哦,当然,我知道霍切尔将在马德里开张了。整场晚餐平安无事,我很庆幸本哈尔德没有再注意我。
等到大家用完餐后甜点,马努埃尔宣布道:“好了,女士们,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男士要先撤退去谈事情了。”
我屏住呼吸,手指紧张地揉搓着桌布。不,不能这样对我。我已经完成了我的那部分,现在该是接受回报的时候了。我让所有的人都那么满意,言谈举止就像一个最模范的女主人,虽然事实上我并不是。我需要补偿。现在正是要进行到我最渴望的那一步的时候,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错过。幸运的是,饭桌上无限量供应的酒开始发挥作用了,客人们的情绪已经放私、下来,尤其是那些葡萄牙人。
“不,你这家伙,不!达席尔瓦,看在上帝的分上!”其中一个大声喊道,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朋友,别那么老派好不好!在这个新时代里,男人和女人到哪儿都是平起平坐的!”
马努埃尔犹豫了一下。他当然希望接下来的谈话更加私密。但是从贝利亚来的那些人没有给他坚持的机会,他们吵吵闹闹地从桌旁站起来,情绪激动地又走向刚才的那个客厅。他们中的一个把胳膊搭在达席尔瓦的肩膀上,另一个人则把胳膊搭在了我的肩头。他们第一次在富人的豪宅里参加这样的活动,一旦克服了初来乍到时的拘谨,看上去几乎有些欢呼雀跃。当天晚上他们将要达成一项交易,从此以后将永远结束贫穷的历史,为他们的儿子、孙子,乃至子子孙孙留下丰厚的财产。在这种时候,他们毫无理由要背着妻子谈这笔交易。
用人端来了咖啡、酒、香烟和糖果。我想起来,这些都是贝阿特丽丝·奥利维拉负责订的。那些花盆也是,清雅而低调。我想当天下午收到的那兰花一定也是她选的。一回想起马库斯突如其来的拜访,我就不寒而栗。两种情感夹杂在一起。因为他这么关心我,担心我的安危而感动,又因为暴露在坎博阿面前的帽子而充满恐惧。坎博阿一直没有出现。也许,上天眷顾我,他正在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听妻子抱怨肉价上涨,忘记了自己刚刚在老板正在追求的那个外国女人的房间里发现了另一个男人的踪迹。
虽然他没能把女士们分隔到另一个房间,但至少成功地让大家坐到了两个不同的区域。男士们坐在那个宽敞的客厅的一头,对着熄灭的壁炉围坐在皮质软椅上,女士们则坐在朝向花园的落地窗前。
当我们称赞着巧克力的品质时,他们也开始了交谈。德国人先开口,用严肃的口气提出了他们的要求,而我不得不竖起耳朵听,并且在脑子里记下所有从远处听到的内容。矿井、出让、许可、吨数。葡萄牙人提出异议和反对,提高了音量,说起话来又急又快。很可能德国人正在拼命地杀价,而贝利亚的男人们,粗鲁的山里人,早已习惯了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相信,当然不肯随便被一个价钱打发走。环境开始变得对我有利,因为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激烈,交谈的声音完全能听见了,有时候还很大声。我的脑子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地记录着他们说的话。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他们谈的到底是什么,但至少我能吸收大部分零散的资料。坑道、大筐、卡车、钻孔和车厢。自由交易的钨和受控交易的钨。高质量钨,不含石英,也不含黄铁矿。出口税。六十万葡币一吨,每年三千吨。期票、金条、苏黎世账户。此外,我还获得了一些珍贵而完整的信息。比如说达席尔瓦几个星期来一直致力于穿针引线,使这些主要的矿主达成一致,只跟德国人做生意。还有,如果一切都像预期的那样顺利,两个星期内他们就将集体终止对英国人的供应。
他们提到的巨额货款让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些钨矿主和他们的妻子都是这样一副暴发户形象。这些钱正让卑微贫困的农民成为富有的财主,而且几乎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插在口袋里的自来水金笔、金子做的假牙,还有皮质的披肩,都只不过是他们即将获得的那些货款的九牛一毛,只要同意德国人毫无顾忌地开采他们的土地。
夜已经深了。随着对这次交易的程度和规模的了解,我的恐惧也越来越深。这一切是如此机密,生死攸关,我甚至都不敢去想万一马努埃尔·达席尔瓦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男士们的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交谈越来越激烈,女士这边的气氛却越来越沉闷。每次感觉到他们的讨价还价进入僵持阶段,暂时不会提供更多的信息时,我就会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们的妻子身上。但是这些葡萄牙女人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也不明白我在努力地逗她们开心,因为她们快要敌不过自己的睡意了。她们早就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享用美酒佳肴,吃着糖果聊天的夜晚,对她们来说已经难以承受了。于是我把精力都集中到德国女人身上,但是她们也没有表现出积极的沟通欲望。把所有的共同话题都聊了一遍以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什么好的话题,也没有更深入的语言能力来继续保持活跃的交谈。
渐渐地我的听众越来越少,话题也越来越少。我这个助理主人快要穷途末路了,必须得想想办法,不让这里彻底沉寂下来。同时,还得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继续吸收那边的消息。就在这时,坐在客厅另一边的男士们集体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就听到击掌声、拥抱声,还有此起彼伏的祝贺声。
“头等车厢,八号房间。”
“你确信吗?”
我给他看了看车票。
“好极了,我陪你去。”
“不用了,真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推辞。
比起到达里斯本的时候,我的行李中又多了几个帽盒,两个大包里装满了心血来潮购置的东西。这些行李已经在当天下午提前从酒店发出去了。为时装店采购的其他东西都直接由各个供应商发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陆续到达我那里。而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在火车上过夜必需的物品。当然还有别的,那个装满了信息的绘画本。马努埃尔一下车就坚持要帮我提箱子。
“一点儿都不沉,不用了。”我试图不让它离开我的手。
但是不用争论我就败下阵来,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我们一起走进候车大厅,看上去像是当天晚上最光彩夺目的一对。我穿着雍容华贵的服装,他则浑然不觉地提着自己叛变的证据。圣阿波洛尼娅火车站看上去像一座破烂的大房子,搭夜班火车前往马德里的旅客们一波一波地涌进来。有成双成对的,有全家一起的,有三五成群的好友,也有孤身一人的男子。有些人看上去走得很淡然,因为要离开一个从未引起过任何感情共鸣的地方而无动于衷;另一些人却恰恰相反,落泪,拥抱,叹息,说着也许永远不会兑现的关于将来的承诺。而我,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既不是完全波澜不惊,也没有多么心潮澎湃。我想要逃走,渴望躲开这一切,拍干净鞋底的尘土,永远永远忘记留在身后的记忆。
这一整天我几乎都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为回马德里做准备。表面上是。没错,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清空抽屉,把一切都塞进行李。但是做这些没花费多长时间。其余时间我都关起门来做其他事情:把在达席尔瓦的别墅中捕捉到的所有信息用铅笔一笔一画地转化成细微的线条。这项任务耗去了我大量时间。趁着刚刚听到的一切在脑海中还很鲜活,我一回到酒店就开始了这项工作,那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这次聚会的内容太多,如果不立即记录下来,零散的细节随时都有可能在记忆中融化。我睡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一醒过来又立即投人了工作。整个上午和下午的头几个小时,一条一条、一笔一笔地把自己脑袋里的信息转化成绘画本上的长短横线,直到里面装满了简短而严密的信息。最后的成果是四十多个服装图样,记满了人名、数字、日期、地点和交易,全都累积在那本看似单纯的本子中。袖子、袖口、背面、腰带、腰部、前襟、侧面,很多种衣服的部件,却永远不会真的被做成衣服,在它们的边缘隐藏着一笔阴森的交易,它会进一步助长德国军队的嚣张气焰。
快到中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吓了一跳,以至于画歪了正在描画的一个短横,不得不擦掉重来。
“艾瑞斯?早上好,我是马努埃尔。希望没把你吵醒。”
其实我早就醒了,洗完了澡,正在忙碌着,精神也髙度紧张。虽然已经连着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我却装出一副还没睡醒的嗓音。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让他知道我正因为昨天听到的和看到的在废寝忘食地工作。
“没关系,现在一定已经很晚了……”我假装还没起床。
“快到中午了。我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昨天晚上参加我们的聚会,更感谢你帮我热情款待那些朋友的太太们。”
“没什么需要感谢的。昨天晚上我也很尽兴。”
“真的吗?你没有觉得无聊吗?我现在很后悔,觉得当时应该更关注你一些。”
当心,希拉,当心,他正在试探你,我心里想。坎博阿、马库斯、遗忘在写字台上的帽子、本哈尔德、钨、贝利亚,所有这一切都像冰冷的刀锋一样堆积在我心中,但我还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充满睡意的慵懒声音。
“不,马努埃尔,不用担心,真的。跟你那些朋友的太太们聊天我觉得非常有趣。”
“那就好。在葡萄牙的最后一天,你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打算也没有。好好洗个澡,收拾一下行李。一整天我都不打算离开酒店了。”
希望这样的回答能让他满意。如果坎博阿已经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已经知道我背着他见了其他的男人,也许我整天躲在酒店房间里可以澄清一下他的怀疑。显然,我的话远远不够,他会安排人来监视我的房间,甚至监听电话。不过,除了他自己,我跟谁都不想说话。我会是个乖乖女,躲在酒店里,不使用电话,也不接待任何来访。我会让他们看到我独自一人无聊地待在餐厅、前台和大厅里。而当我离开的时候,会让所有的客人和服务人员们看到,除了行李,我没有任何同伴。不过,虽然我这么想,他却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没错,你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过在你走之前,我一定要跟你告个别。让我陪你去车站吧。火车什么时候开?”
“晚上十点。”我回答。一想到又要见到他,我的情绪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
“那九点钟我到你酒店来,好吗?我希望能早点儿来,不过今天一整天我都会忙得不可开交……”
“没关系的,马努埃尔,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收拾东西。下午我会先把行李托运到火车站去,然后就在酒店等你。”
“那就晚上九点见吧。”
“好的,我会在九点以前准备好。”
这次来的不是乔恩的宾利,而是一辆光彩夺目的运动型阿斯顿·马丁。当我发现那个老司机没有出现的时候,心里一阵恐慌。一想到我们俩会单独相处,我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抗拒。但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我没有看出他对我的态度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猜疑。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殷勤、风趣、充满诱惑,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围绕着上次他在办公室给我看过的那些中国丝绸打转,而跟猥琐肮脏的钨矿交易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最后一次驶过沿海公路,呼啸着穿过里斯本的大街小巷,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火车发车前二十分钟,我们来到了站台。他坚持要跟我一起登上火车,陪我走进房间。我们走过一侧的走廊,我在前面,他在后面,离我一步之遥,手里还拿着我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他那些肮脏交易的证据,跟清白无辜的洗漱用品、化妆品和睡衣放在一起。
“八号,我们到了。”我宣布道。
门开着,里面是一个雅致的小房间,一尘不染。墙上的木制护板,拉开的窗帘,座位,以及还没铺好的床。
“好吧,我亲爱的艾瑞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行李放在地上,“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没有你在身边,我会觉得不适应的。”
看上去他感情真挚。也许关于坎博阿告发我的猜测真的没什么依据,也许是我太过紧张了,也许他根本没想过向他的主人告发,而马努埃尔对我的倾慕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这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马努埃尔。”我一边说一边向他伸出手,“我无法想象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行程了,我的顾客一定会被我带回去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而你帮我将一切安排得这么便捷有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他抓起我的手,捧在他的手心里。我向他报以最灿烂的微笑,但在微笑背后却拼命地想逃走,希望这场闹剧赶快落幕。几分钟以后,站长就会拉响汽笛,降下信号旗,这辆露西塔尼亚特快专列的轮子就会在铁轨上转动起来,远离大西洋,向半岛的腹地驶去。而马努埃尔·达席尔瓦和他那些可怕的交易将被永远地留在身后,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焦躁不安的里斯本和陌生的世界。
最后几个旅客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车。为了给他们让路,我们不得不时不时地靠到车厢的墙上。
“马努埃尔,你最好还是下去吧。”
“我想是的,我该走了。”
这出道别的闹剧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我终于可以走进房间,回复一个人的平静。只要他消失,一切就都解决了。就在这时,出人意料地,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放到了我的后颈处,右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而他滚烫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唇上,我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这深深的一吻,热烈而漫长,让我困惑不已,毫无抵抗的能力,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旅途愉快,艾瑞斯。”
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没有给我时间。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走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想着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回忆起那些情节和场景,我默默地问自己,在这场奇怪的电影中,有多少人物我今生还会遇见,有多少就此永世不再相见。我整理了一下每一条线索的结局:幸福很少,绝大多数都悬而未决。而正当这部长片要结束的时候,最后一个场景却是马努埃尔·达席尔瓦的吻。我的嘴里还留着他的味道,但是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自然,激情,无耻,性感。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我在座位上欠起身,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随着火车的摇晃,玻璃也在轻轻地晃动。里斯本最后的点点霓虹在眼前急掠而过,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逐渐溶解消失,直到一片黑暗。我站了起来,因为需要透透气。到了晚饭的时间了。
我进去的时候餐车几乎已经满了。座位上坐满了人,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味,到处都能听到餐具的磕碰声和人们的交谈声。几分钟以后我就坐了下来,点了菜,要了一杯酒,来庆祝自己的解放。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我无聊地预测着回到马德里后的场景,想象着希尔加斯知道我此行的收获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获得这么大的丰收。
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但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顿晚餐将不会怎么令人愉快。很不巧,坐在我旁边的是两个粗野不堪的男人,从我坐下来开始就不停地腆着脸看我。两个外表粗鲁寒酸的家伙,跟周围庄重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的桌上有几个酒瓶,还有好多盘菜,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几乎是食不知味,也没有心情享受髙雅的丝质桌布、高脚杯和服务生的细致殷勤。我只想尽快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摆脱这两个令人不快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