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分的工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任学安 本章:不安分的工人

    1986年以前,每一个认识陈哲的人提起他时都知道,他是一个工人。准确地说,陈哲是首都钢铁公司第五电工队的一名电工。但是,陈哲却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工人了。

    1970年,陈哲中学毕业。同学们都要“上山下乡”,他被照顾进了“首钢”。

    其实他很想去插队,因为他一直喜欢农村,喜欢那里的蛐蛐,喜欢那里的蚱蜢,喜欢在地里拔草种菜的那种感觉,喜欢和那里的老头老太太聊天。但学校告诉他,让你去哪儿就去哪儿,让你带队去工厂你就去工厂。他知道,学校是出于实际考虑。出生在“单亲家庭”的他,6岁那年,母亲在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得了重病。家里那么穷,你还不进工厂养家糊口?

    他还记得原先对自己的要求——在哪一个岗位都一样,在什么岗位都要做好,都是革命需要。他进工厂时是作为学生组织的一个领队。那时他还寻思着要坚持思想改造,要支持红色,用那时的说法就是“革命”。但这样的状态没有坚持多久,他就开始“消极”了。他用消极换来的是更多的自由,他赢得了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自己想问题。

    似乎是陈哲性格里的某种因素在起作用,他潜入人文领域,渐渐开始远离正常的工人的轨道。开始时,他还每天谴责自己这样是不行的,这是一种罪过。他还是很希望自己改正过来,以一种热情去走工人这条道路,他在日记里每天提醒自己,甚至反复地批判自己。他处在一种矛盾状态。

    但那时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生活,他的活动领域涉及素描、音乐、摄影、种花,甚至包括做衣服、做家具。在那段时间里他用了大量的时间在做这些事,可以算是业余,也可以算半业余,因为他的心不在工厂了。

    1978年,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那时,陈哲还处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但他自己的思想正在经历巨大的转折。那时的他,心思早已不在电线电路上了。他知道自己要做另外一件事,但却说不上来是什么事。他开始请病假,闷在家里不出门。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自己在名分上还是一名工人,但那时思想已经开始蜕变了。

    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当年的“工人”不仅是一种职业,还是一种身份。那时人人必须有身份,整个中国就是由几亿农民、几亿工人、几百万解放军和很多知识分子构成的。

    如果不把自己装入这几个“方块”,你就是社会“异己分子”。没人喜欢“异己分子”,他们代表着不安分、不正常、不求上进,喜欢在阴暗的角落干些危险的事。但是,陈哲似乎注定要进入这个“圈子”。

    因此,那时的陈哲面临着不小的社会压力,虽然不会像“文革”时那样被打成反革命。厂里派人调查,看他在干什么,他回答说在干活。别人一看,他的屋子里全是画,全是书,全是稿子。别人问他是不是想当作家或者画家,陈哲只能回答:“我当不了。”是想挣钱吗?他说:“没挣着。”

    那时的人们不会想象得出,一个人可以像陈哲那样活着,去想自己的问题,而且想得很深。

    但他还不确定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说,要是那时自己想好了去做一个诗人或者一个哲学家,或许现在真的就成了,但那时他还没有想得那么清楚。

    那个年代笼罩着这样一种色彩,就是你一定要按照一定的系统去解读一件事。但陈哲的内心是不能被解释的。你做着一件事,却想着另外一个东西,这在当时是被认为有问题的。在那个时代,是不允许有个性的,而且即使你想表现得有个性,你自己可能也找不到个性的答案。

    1978年恢复高考的时候,身边的人劝他去报名。他心里倒是很想去,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现在的他是这么解释的,他那时的思想比较悲观。又有人劝他去当兵,陈哲还是没去。为什么呢?他自己作决定前作了个判断,觉得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你的一切东西都会被别人剥夺。之前的他因为“出身问题”,所经历的遭遇似乎让他渐渐对这个社会失去了信心。

    陈哲开始知道一点,所有的现实世界的系统对他都没用。他告诉自己,他需要依靠自己的系统。

    进入80年代,陈哲变得特别刻苦,开始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吴璐琪曾经和陈哲是住对门的邻居。1981~1984年间,吴璐琪在中国唱片社音乐编辑部做编辑,上下班时间没有规律,有一次天快亮时回到家,看见陈哲屋里还亮着灯。他敲门进去,发现陈哲在写东西。拿起纸稿一看,是一些诗,他写了很多。吴璐琪跟他一聊才知道,他的专业不是文学,写诗是出于兴趣,他特别喜欢写东西。

    那时陈哲的形象可以这样描述,穿着一件皮夹克,长长的,那是当时最时尚的装扮。他经常在床上躺着,看起来像是在抽大烟。陈哲的这副形象可以在当年中央电视台《观察与思考》的一期节目里找到。当时的陈哲被视为美术界的人,被选中去拍摄反映当时改革开放的片子。片子里有很多知识分子、科学家,陈哲在其中似乎是个不着边际的异类,他生疏的面孔,让观众看起来似乎觉得假模假式的。那时的他,已经明显游走在整个社会的系统之外。

    如果调出当年的镜头,你会看到陈哲那像图书馆似的家,比陈哲本人更吸引观众的眼球。那个小小的空间,竟然容纳了如此丰富的内容。当年拍摄的人,并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因为他一直躺在床上,不曾起身。留给观众的印象似乎就是这间充满智慧的屋子。

    这是陈哲第一次让全国的人知道他是谁,不是作为一个词作家,不是因为歌词,而是因为美术。

    那时,陈哲的朋友几乎每三天来看他一次,理由很简单,就是来看看三天后,他又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屋子发生了什么变化。陈哲现在了解他朋友那时的心态,因为那时善变的他带给朋友的震撼太大了。

    他画了大大小小的一堆画,存放画的仓库已经很陈旧了。他只能找出几张保存得不错的。

    他会把烟盒上的人的图像撕下来,拼贴成画,甚至可以用一些街上捡来的马赛克做成很抽象的立体雕塑。他能为了干这事,蹲在地上一整天,直到拼完为止。有时朋友过来,又会看到他一个人待着,屋里是用纸铺好的路,除了白纸,其他有字的东西都不能动,陈哲坐在地上一边写字,一边晾干,然后挂在墙上。

    贴的画不好,他就在纸的边上写字,写歌词。后来很多人过来找他写歌词,他就从墙上扯下来一张,觉得挺不错,稍微修改一下,就给人家了。好多歌词都是这么诞生的。

    陈哲至今还对装修抱着这样的观点,主人的创造性都附设在装修的墙面上,能够体现出主人的兴趣爱好。如果大家都把房子装修得跟酒店似的,那不是自己的家。因此,陈哲的屋子,完全代表了他作为主人的个性。

    历史进入1986年,陈哲终于做了一件最不正常的事,他辞职了。人事干部觉得他有问题,要不就是神经病。他不明白陈哲为什么要辞职。最后人事干部给陈哲下了个定论:你出去肯定是死,我们这里没有辞职一说,这个叫除名,你被开除了!

    人事干部本来想通过这招吓唬陈哲,让他放弃,没想到陈哲很干脆地签完了字说,就这样吧。人事干部没有说话,陈哲已经把他气坏了。陈哲至今还记得,他看到人事干部拿着那张单子,手直抖。陈哲由此真正结束了自己近十年之久的不安分的工人身份。

    当时他并没有可以换的工作,也不存在什么职业的概念。因此,离开首钢这个组织体系,很多人都觉得他将无法生存。

    但是,陈哲知道,自己真的已经不行了,这时他在首钢已经待了整整15年。15年来,他完成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推动着他去解决一个问题,需要他去寻找自己的另外一个未来。但是未来是什么,他还是不知道。问他要干什么,目标在哪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方向不在工厂,而且这种感觉已经存在很久了。

    回忆这15年的生活,陈哲发现自己过得很散,没有什么核心,自己是一路盲打莽撞过来的。他学过诗歌,拉过提琴,学过作曲,搞过音乐,搞过美术,做过裁缝,种过地,养过花,做过家具,修过车,还做过望远镜,上天入地,没有不干的,而且每件事情都和别人不一样,都有个结果。

    他在首钢工作之外的时间里,自己涉猎了人文知识。他没有上过正式的大学,书也是自己琢磨着看的,但他什么书都看,古今中外,逮着什么看什么。

    他在成长过程中接触了很多人,他们主要集中在北京德胜门内大街265号广电部的宿舍,那个他一直居住的地方。在那里,他认识了老舍的夫人胡絜青,还有院子里其他叔叔阿姨。他们有教他画画的,有教他拉琴的,还有借给他世界名著的。他曾经和院子里的一位中学老师进行过思想的交流,探寻一个人怎样才能活得有意义,一个人应该怎样活。

    陈哲说,这些人说的话他不能完全懂,但他却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因为他的同辈人中间能够倾其心声的,没有几个。对当时年轻的他来说,院子里那些感情朴素的大人,是他乐意与之交流的。这些大人不是他的父母,现在想来,他觉得他们都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那时候的知识分子。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陈哲,一直觉得自己的视角较为客观。他说,别看我带着主观的行动欲望,被人认为性格很要强,但是我的理智判断从来不偏激,反而特别平衡。陈哲几乎对所有的领域都不生疏,对工农商、美术、地理等等都很熟悉,因此他对自己有一种信任。

    有人对陈哲说:辞职了,你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得有失。陈哲的想法是,当时如果他后脚不拔,前脚就不会迈出去。他说,有些历史时刻你必须作出这种抉择,没有回头路,大踏步往前走。当然,最好事后证明你的抉择是对的。他说自己不能鼓励所有人冒这种险,但是他每次作出这种抉择都没有后悔过,因为它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经过了很久的思考。思考过程中,他很矛盾,矛盾就会犹豫,犹豫就会判断,然后反复掂量,所以最后作出抉择时一定是不可阻挡的。

    所以,他不去担心吃饭的问题。他相信,自己不会饿死。尽管辞职之后的生活会很艰苦,他面临的不再是首钢那么好的环境,但他要去尝试一些自己愿意做的事。

    他知道,一个地方再好,但不是你所钟爱的,那也没用。相反,一件再艰苦的事,对你来说是兴趣,你执意去从事,那就是一种快乐。就好比一个雕塑家,光着膀子拿一把刀在山上削泥,旁人看来觉得他很累。但是,他自己看着那碎屑飘起来,却是一种别样的快乐。

    在此过程中,完全是利用自己的力量,这种过程是如此充满美感。所以,在陈哲看来,过程很重要,最后达到目标时可能欣喜若狂,或者一时被人津津乐道,但这些都不足以说明问题。过程是最重要的,它可以培养你的能力和精神承受力,让人去应付更大的未来和更艰苦的挑战,让人感觉到快乐。在陈哲看来,人如果没有这种扭转事物和战胜不可逾越的困难的快乐,人生是有点悲哀的,那样你就无法信任自己。

    这样的一种看法让陈哲体验到,人只要经历过了,原来你认为90%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都能做到。如果你经历不下来,那90%的事都是别人做了,只有10%的事是你做的。至于智商之类的因素,所发挥的作用并没有那么大。陈哲说,自己从小属于比较笨的,在学校的时候,虽然成绩不错,但只是用功些罢了,并不是最出色的孩子。直到中学,他突然开悟,之后就感觉有一种空间感和穿透问题的能力,然后慢慢信任自己。从那之后,原先那个比较木讷、软弱、害羞、腼腆的他,变了。所以,他总结说,“文革”也好,中学也好,首钢也好,这段过程,在30多岁前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阶段。之后他才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开始颠覆之前的一切。

    30多岁前的经历,没有太多的起起伏伏,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回忆,平淡的生活反而给了陈哲一种东西,那就是健康的思维。他不喜欢偏执狂妄,尽管他有时表达意见比较激烈,希望入木三分、一针见血,但这是因为他要追求效率,而在这之前他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他说,这是他的特点,所以他很信任自己。

    如果我们把陈哲日后的种种兴趣和行动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现在首钢这15年来的经历对他的影响有多大。经历了自学反思阶段,他掌握了多个领域的知识。他说,人的知识构造就像金字塔,都是从底下垒起来的,比如一个400米×400米的塔基,只能从底部一层一层地堆起来。很多人却认识不到这个规律,或者说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总以为可以突击达到某种高度。陈哲是一步步慢慢走来的,他是在这种常识性的、恒定的规律基础上摸着石头过河,而不是瞎摸。

    这15年,陈哲很平淡地走过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他从来都不主张做梦,他从来没有期盼着自己一步迈过别人,站到塔尖,那儿的位置已经有人了。认同是需要时间的,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从一个不安分的工人一路走来,出现在中国流行音乐界,在接下来不到10年的时间里,他将创造属于他的精彩。


如果您喜欢,请把《中国故事·关于中国梦的十个样本》,方便以后阅读中国故事·关于中国梦的十个样本不安分的工人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中国故事·关于中国梦的十个样本不安分的工人并对中国故事·关于中国梦的十个样本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