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楚国公脸都黑了。
楚明诚也紧皱起眉:“母亲,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那你们说还有什么办法吗?李妩那人心胸狭隘,锱铢必较,早先又与我结怨,去岁和离时咱们待她也不算客气……她定是记恨上了。”赵氏越说越绝望,甚至脑中还冒出李妩与皇帝吹枕边风的画面来,一颗心冰冰凉,浑身都针扎般难受。
“阿妩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楚明诚反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她说话?”赵氏气急败坏地拿帕子砸向楚明诚:“你瞎了么,看不见么?她坐在陛下身边,肚子都那么大了,她还不是那种人?”
“母亲,你不要再对她出言不逊!”楚明诚紧握拳头,想到旧日种种,再想到今日所见所闻,心下既悲且愤,又忍不住对赵氏生出怨怼。
又争辩了一番,最后还是楚国公板着脸叫停,让楚明诚换去另一辆马车。
楚明诚早已不想再在这压抑窒息的马车里待着,更不想再看母亲那张刻薄狰狞的嘴脸,马车还没停稳,他就赶紧跳下车,回了孙氏坐的马车。
“我真是造孽,如何就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赵氏锤着胸口,低低哀嚎起来。
楚国公早已看厌她这手段,一言不吭地由着她嚎,等她嚎不动了,这才道:“明日备上厚礼,陪我去趟李家。”
赵氏惊诧:“去李家作甚?”
“送节礼,顺道赔罪。”楚国公说着,思忖一阵,又道:“再过上几日,我得病上一场……趁着这机会,将爵位传给彦之……”
赵氏更惊:“传爵?”
一般都是老子死了,儿孙才能沿袭爵位,像这种老子还活着便将爵位沿袭后辈的情况,少之又少。
“唉,若不再将爵位传给彦之,这公爵之位怕是要在我手上丢了。”楚国公长叹口气,再看赵氏,语气也严厉起来:“日后再让我听到你妄议陛下与贵妃,就别怪我不顾夫妻情分,将你打发回云梦老家!”
赵氏想要回嘴,但看楚国公这副肃穆郑重的模样,也知他这话并非与她玩笑,手指紧拧着帕子,终是涨着一张猪肝红的脸,闷闷应道:“是,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愤恨地咬了咬唇,过了一阵,忽又想起什么要紧事:“国公爷。”
楚国公皱眉,语气不耐:“又怎么了?”
“这回不是旁的事,是跟咱们家至关重要的。”赵氏抿了抿唇,虽不想承认,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两日,你去找找相熟的太医,请人来府里给彦之看看吧?”
楚国公一怔,也反应过来,面色铁青。
这是家丑,作为父母,也难以接受。
沉默良久,他才偏过脸,面色难堪地嗯了一声。
中秋过后没几日,崔氏与嘉宁就进宫探望李妩,顺便带来外头的新鲜事。
其一,便是楚国公府登门赔罪之事。
“我听你兄长说,楚国公老俩口还在父亲面前哭了,若不是父亲拦着,怕是还要跪下求饶。”崔氏面上带笑,眉眼间一阵说不出的爽利:“从前那赵氏的眼睛恨不得长到天上去,你是没瞧见她那日的模样,哎唷,若不是顾着礼数,我真想拍掌,当她面啐一声活该。”
嘉宁挺着个大肚子躺靠在榻边,手捧着一杯酪浆慢慢喝着:“不过这楚国公还挺聪明的,晓得及时抽身,保全国公府……现下他这爵位传给楚明诚,阿妩看在旧日情分上,应当不会再动他们了吧?”
李妩坐在窗棂旁,将她建议将楚明诚外调的事说了。
暖色秋阳照在她白皙的脸庞,叫她看起来稍微有些活人气息:“还是离远些好,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或许很早开始,他们就该离开长安,便也没有今日这些事。
嘉宁见她眉眼间的惘然,怕叫她念起旧事伤怀,忙说起另一件事:“你中秋宫宴露了面,现下长安城里到处都在传,说你的模样与李家嫡女很像。”
“这话说的,本就是一人,自然相像。”李妩轻笑了下。
“但外头那些人不知道嘛,现在传什么的都有。”嘉宁想到街头巷尾那些传言,自己都觉得好笑:“传得最多的,说贵妃之所以能盛宠不衰,就是因着长了一张与李家嫡女相似的容貌,陛下思念旧日青梅,这才独宠你一人……”
民间老百姓可不就喜欢这样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广,到现在皇帝倒成了众人口中的大情种。
李妩听得可笑,并未多言,只道:“由着他们传去吧。”
反正李妩已死,只要不会波及太傅府,其他都不重要了。
三人絮絮叨叨聊了一个下午,崔氏与嘉宁才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李妩借着拿东西的由头,单独将崔氏唤入内殿。
“长嫂,我还想请你帮我个忙。”
“嗯?”崔氏微愣,说实话,小姑子私下与自己帮忙,她满脑子都是去岁她瞒着家里逃跑的事。她不会叫自己帮忙,还是想逃吧?
崔氏心下惴惴,既怕小姑子开那个口,又怕自己不答应,她心里会难过。
“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李妩看出崔氏的忐忑,安抚地朝她露出一抹淡笑:“只是想请长嫂,待楚明诚外任的文书发下去了,你寻个名头,给他那位新夫人送把平安锁。”
平安锁,大都是赠予新婚夫妻或是有孕女子,祝福他们早生贵子,开枝散叶。
崔氏怔了怔,而后长舒一口气:“哦哦这事啊。”
她重重颔首:“你放心,这事我会办好……不过阿妩,你也别难过。楚世子他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娶新妻的,我听说都是赵氏成日在家里闹,这才急急地办成了……”
“我不难过。”那张清婉娇丽的脸庞一片释然平静:“在这事上,我还得多谢赵氏。他那人太过重情,若不是赵氏逼着他往前走这一步,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年。我真心希望他好,能寻到个全心全意待他的,踏踏实实过日子。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崔氏听罢,久久无言,末了只道:“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会办妥。”
八月过后,一场秋雨一场寒,永乐宫的桂花树也被风雨吹得零落满地。
在这越发寒冷的日子里,长安城的新鲜事也少了许多。
十一月初,嘉宁郡主顺利诞下个女婴,李府上下张灯结彩,李二郎更是喜得亲自牵马,赶往端王府报喜,一路走,一路撒喜糖。
端王和端王妃得知喜讯,也喜得合不拢嘴,收拢了一大堆补品,一起前往李府探望女儿与外孙女。
几家欢喜几家愁,李家这边喜上眉梢,楚国公府内却是一片离别愁绪。
楚国公抱病两个多月,皇帝才批了他将爵位传给嫡子的奏疏,同时,又另下一道圣旨,封楚明诚蜀郡太守,携妻同行,即日赴任。
这旨意一出,赵氏当天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后,连连捶床,痛哭不已:“怎会突然调去那样远?蜀郡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山路艰难,来回路上都要耗费半年。这要是去了,日后我想见你一面,都很艰难,儿啊,这该如何办?”
楚明诚看着赵氏歇斯底里的不舍模样,心下却是想,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阿妩的意思?
若是陛下看他不顺,怕是早就将他调走了,也不至于今日。
若是阿妩……
他眼波闪动两下,忽的记起去岁,阿妩与他和离之时,他曾说过要带她赴外任职。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她还记得。
因着旨意上写,即日赴任,楚明诚也无法再耽搁,当日就命下人收拾箱笼。
当日夜里,他在书房内整理物品,孙氏端着润肺清热的秋梨枇杷汤进来,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
迟疑一阵,楚明诚还是问了句:“母亲又找你训话了?”
孙氏闻言,连忙摇头:“不、不是,母亲并未训我,只是与我……交代了些分内之事。”
楚明诚心下叹气,沉默一阵,轻声道:“明日我便要出发去蜀郡,蜀郡是怎样的地方,你应当有所耳闻。此一去,怕是三年五载才会回长安一趟……你若不想随我去的话,也可留在府中,或是……”
稍顿,他望着她:“我给你一封和离书,放你再嫁。”
孙氏霎时呆住,一张娇俏脸庞渐渐变得雪白,泪水大滴从颊边滚落:“夫君,你就这般厌恶我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见她误会自己的意思,楚明诚慌张摆手,又急急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我是怕你跟我去蜀郡,背井离乡,还要吃苦。”
“我不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你愿意让我跟着,我就跟着你。”孙氏泪眼婆娑看着楚明诚,抿了抿唇:“夫君,带我一起吧。”
总比待在国公府的后院好。
见她心意明确,楚明诚也不好再说,偏脸避开她的目光:“你既想去,那便去吧。”
孙氏这才笑逐颜开,上前伺候着他用甜汤,忽又提起一事:“今日午后,李侍郎夫人给我送来了一些礼物。”
楚明诚端着瓷盏的动作一愣,连忙追问。
孙氏如实答了,旁的那些缎子糕饼之类的倒不稀奇,就是那件平安锁送进了她的心坎里。孙氏笑道:“李侍郎夫人可真是客气呢。”
楚明诚闻言,似有觉察,让孙氏将那件平安锁取来。
孙氏喜爱那件平安锁的寓意,正巧戴着身上,听他要看,立刻取下奉上:“夫君瞧,是缠枝蒲桃纹的,做工也精巧得很。”
蒲桃繁茂,寓意吉祥。
两家都已不怎么来往了,崔氏却送来这样一件贺喜的礼。
楚明诚看着那枚平安锁,耳畔好似听到那道温柔轻缓的声音,含笑与他道:“彦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你会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好女子,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珍重。”
窗棂半敞,晚风摇曳着烛火,静谧书房里发出一声清脆的“荜拨”。
“夫君,你眼睛……怎么红了?”
“没,没什么。”他抬袖擦了擦眼角:“大概是风眯了眼睛。”
“那我去关窗。”孙氏转过身,却被他拉住,怔忪间,他将平安锁递给她:“你既喜欢,便戴着吧。”
孙氏一愣,而后笑了:“欸。”
烛光里那枚平安锁渐渐模糊。
夫妻三载,就像他偷来的一场美梦。
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归于原位。他还是那个平平无奇的楚国公嫡子,而她,终究回到那个尊贵男人身旁,成为天子的女人,高高在上的贵妃。
“阿妩,你也珍重。”
第62章
北风烈烈,白雪皑皑,永熙四年的元夕,永乐宫内格外忙碌热闹——
辰时开始,贵妃娘娘的肚子开始发动。
早早安排在后殿的六个经验老道的稳婆以及女医一听到前殿的动静,片刻不敢耽误地赶去伺候,不多时,太医院的御医也赶到永乐宫,于偏殿听候传唤。
永乐宫上下笼在一片紧张中,即将生产的李妩却格外平静。
看着榻边来回走动的裴青玄,李妩躺靠在床上,微蹙的柳眉透着几分无奈:“你别转了,转得我眼都花了。”
裴青玄脚步停住,看她气定神闲靠着大红色百婴嬉戏迎枕,半身盖着的红底绣五蝠锦褥下是高高隆起的肚子,只觉心惊肉跳,那样纤细的身段却要负担起这样大的累赘。
“你现在疼不疼?”他容色沉肃地看着她的腹部:“它怎么还不出来……”
“又不是下蛋,哪有那么快。”李妩淡声道:“我记着我长嫂生寿哥儿安姐儿时,从发动到生下,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上回嘉宁生产,也是半夜发作,到第二日中午才生下来……你别急,也别转了,实在着急,去外头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