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这就好。”李妩摇了摇头,又望向他:“你有事就去忙,不必总是守着我。”
裴青玄挨着她坐下,黑眸凝视着她:“你这般模样,朕放心不下。”
“我没事,真的……”李妩背靠着软枕,长睫轻垂了垂,再次抬眼,她远远望着拔步床上悬着的那副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吃山珍海味,着锦绣绫罗,还有这么多的人伺候我,我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这样的神仙日子,我该满足的……”
她唇瓣讷讷,像是在与眼前之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裴青玄眉头紧拧,静默许久,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抑制的苦涩沙哑:“阿妩,告诉朕,如何才能叫你变回从前的模样?”
李妩眨了眨眼,看着面前之人,眸中也一阵迷茫。
从前的模样?她从前是什么模样。
她试图去回忆,但只想起一个黯淡的模糊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她怔怔道,她不知道如何变回从前那样,明明她也在很努力在过日子,很努力地在笑,可一觉醒来,好似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后她就得更加努力、更加耐心地去适应这一切。
“或许是怀着孩子,人就容易劳累,你由着我睡一觉吧。”
她勉力集中一丝精神,朝他挤出一抹虚弱无力的笑:“睡一觉,或许就好了。”
裴青玄看着她莹白颊边那抹极淡的笑,犹如看到一朵开在悬崖边上的纤细脆弱的花儿,一阵风,一阵雨,就足以叫她折腰消陨。
他将人拥在怀中,嗓音低哑:“行,那就睡一觉。”
午后温暖的夏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榻边,也笼在俩人身上,如披上一层轻纱。
李妩靠在他的胸膛,耳畔贴着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强而有力。
她忽然生出一种羡慕。
她感觉她的心跳好似越来越孱弱,如那满墙的蔷薇般在一点点枯萎,再没这样强的生命力了。
手掌抚上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间,掌下似有轻动。
极轻极轻的一下,李妩都分不清那是真的再动,还是她的错觉。
“怎么了?”裴青玄看出她的愣怔。
“没……”她摇了摇头,并未将方才的感觉告诉他。
若是错觉,没必要说。
若是真的,那就当做她与孩子的第一次秘密交谈好了。
不过在这之后,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胎动愈发明显,裴青玄也会惊异地附耳凑到她肚子上:“阿妩,它又动了!”
这个时候,他再无平素那副淡漠矜冷的帝王庄重,而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父亲,英俊眉眼间盛满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儿的期待。
而李妩这时看他,总会生出一种恍惚,就好似他们中间没隔着那么多曲折,当年她顺利嫁入东宫,成为他的妻,他们共同期待着这个属于他俩的孩儿。
若是那般,她也能很开怀地笑一笑吧。
一行人在避暑行宫一直住到中秋节前,天气转凉,皇帝才下旨回长安。
离开一个夏日,再回永乐宫时,已不见那座巨大的金笼子,也不见那高高的四堵朱墙。墙没了,那些枯萎的蔷薇花自也无处攀附生长,皆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好在庭院内还栽种着其他花木,尤其两株金桂开得金灿灿,如缀着无数金子,芳香馥郁,格外讨喜。
李妩环顾四周,再看那堵不复存在的空墙,在原地愣怔了好半晌。
裴青玄宽慰:“入秋了,蔷薇枯败,怕你触景悲秋,便命人铲掉了。阿妩若喜欢,明年春日再栽种,保管又是一大片花墙。”
李妩回过神,低头摸了摸已明显隆起的腹,淡声道:“明年这个时候,它也出来了。”
夕阳余晖镀着她清丽的眉眼,泛着柔柔的和煦的光。
裴青玄看得心间也一阵敞亮,也抬起手搭在她腹间,与她一同感受着腹中那个小生命:“是,这小子害你如此辛苦,又踢了朕那么多脚,等他出来,朕定好好教训他。”
已不止一人看着她的怀相笃定是个男孩,但听到他这话,她难得驳了句:“若是个女孩,你也教训?”
裴青玄一噎,而后轻咳道:“女儿便由你管教。不过我们的女儿定像你,乖巧可爱……”
“我小时候乖?”李妩掀眸看他。
裴青玄再次语塞,她幼年的确算不得乖,老师从前不知为她和李二郎气出拍断了多少根戒尺。
但不乖又如何?在他心里,这世间再无比她可爱之人。
若有了女儿,他们的女儿便是世间第二可爱。
“阿妩莫担心,我们的女儿会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便是把天捅出窟窿,也有朕给她顶着。”
听着他这毫无底线可言的话,李妩扯了扯嘴角,又挪开他搭在腹间的手,说起正事:“后日中秋宫宴,你真的要我一起?”
自去岁入宫,外人只知后宫有位盛宠不衰的贵妃,却无人知晓贵妃的真实容貌。
而此次中秋宫宴,裴青玄让她一同出席。
“若不想去,在永乐宫歇息也行。”自她怀孕,裴青玄总怕她累着,床笫间都收敛许多,此番宴会也是看在是中秋团圆,怕她一人在永乐宫孤寂,胡思乱想:“后日朕早些离席,回来陪你和孩子吃月团。”
一阵沉默后,李妩抬手拢了拢衣领,乌眸看不出情绪:“我也许久没赴过宴了,便去看看罢。”
第60章
一轮明月高悬,金滟滟,玉团团,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千秋殿内灯火通明,各处摆满应景的灿耀金菊,大殿四周的幔帐也都换上秋香色印菊纹的样式,殿中还以彩菊摆出个巨大福字,格外喜庆添彩。
酉时刚到,一众官员携家眷依次入席,听闻此番贵妃也会来,大臣们不好议论,却能听女眷们低声嘀咕。
“今日可算能见到这位贵妃娘娘了!”
“可不是嘛,她入宫都快一年了吧,都不知道生得何模样。”
“算算日子,她那肚子也有五个多月了吧。”
“五个月……哎哟,那有挺大,待会儿就能瞧见了。”
这般议论着,又过了一刻钟,殿外响起太监的通禀声:“太上皇、太后驾到——”
殿内众人忙起身请安,看着那对貌合神离的皇家夫妇携手并肩地走向上座。
去年中秋,许太后心里牵挂着事悒悒不欢,今年想到李妩和皇帝重修旧好,腹中还怀了孩子,只觉苦尽甘来,这么多日的菩萨没有白拜,那么多的佛经也没有白抄。
太上皇的身子却不如去岁了,兴庆宫那个鬼地方冬日潮湿阴冷,夏日又闷热难当,裴青玄表面孝顺,可去骊山避暑也没他的份,他自己想去温泉行宫,裴青玄也以安危为由,不肯允准,压根就是将他圈禁在兴庆宫那个鬼地方!
思及此处,太上皇心下翻起愤懑,本想埋怨许太后一番,猛然想起去岁她都敢回嘴了,再看她这副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怕是不会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
迟疑片刻,他缓了眉眼,温声看向许太后:“雪华,听说那沈氏已有五月身孕,御医可看出是皇子还是公主?”
他主动攀谈,许太后心下惊奇,再听他问的话,想到他到底是未来皇孙的祖父,便道:“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打紧,只要平安康健,便是最好。”
“话是这样说不错,但这回还是先生个皇子为好。皇帝登基两年多了,膝下总得有个子嗣,国朝社稷才能安稳。”
许太后也明白这个理,但她哪敢奢望那么多:“生儿生女,上天自有安排,只要他们两个能好好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太上皇听出她话里的无奈,眉头轻拧:“那沈氏难道是个不好相与的?”
对于贵妃的真实身份,太上皇至今不知,是以他这一问,倒叫许太后也不知该如何答。
踟蹰一阵,她含糊道:“等会儿见着,你便知道了。”
太上皇不冷不淡地哦了声,对儿子的女儿也不好多问,于是顺势转了个话茬:“再过不久孙儿就要降世了,我也想享受下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你替我与青玄说说,日后我就住在皇宫里,不回兴庆宫了可好?”
看着面前男人虽苍老却不失俊美的脸,许太后心下有些犹豫。不过那犹豫很快被身后玉芝嬷嬷一声轻咳给打断了,她回过神来,想起前年自己挽留他住在宫中,他却一脸嫌恶地说:“你养出这样狠心逼宫的好儿子,还想让朕与你们同住在宫里?朕看着你们母子就恶心!”
那话实在叫人寒心,她那日回去后还哭了许久,觉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将个儿子养得这般不孝不悌、心狠手辣——
现下再想,儿子的确养歪了,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轮不到这老不修来指责自己。
“先前我让您住在宫里,您不乐意。现下后宫有了贵妃,您再住在后宫也不合适。还是住在兴庆宫吧,那儿宽敞,还有诸位妹妹陪着您,您住着也自在。”说罢,许太后也不想与他纠缠,转过脸佯装不耐道:“皇帝他们如何还没来?玉芝,派人去问问,是不是路上耽搁了。”
玉芝嬷嬷给了许太后一个赞许眼神,嘴上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不过也没等玉芝嬷嬷走两步,殿外便响起高声通禀:“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与方才太上皇和太后进殿相比,此刻殿内众人更为恭谨严肃,在帝妃踏进大殿之时,周遭更是安静得只听见簌簌裙摆摩挲声以及行走间清脆的环佩叮当声。
“臣等恭迎陛下、恭迎贵妃娘娘……”
整齐划一的请安声在宽广明亮的大殿内响起,余音绕梁,久久未散。
直到上首传来一声:“诸位爱卿免礼,都入座罢。”
众人这才齐声喊着“多谢陛下”,重新入座。
而这一坐下,在场不少人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往上首打量,想要一窥那位贵妃娘娘的真容。
只见高高上座,皇帝一袭朱色团龙纹锦袍,玉带金冠,身量高大,真真是龙章凤姿的美男子。
而他身侧坐着的女子,乌发高髻,身姿纤丽,着一位华贵明艳的淡紫色裙衫,宽大的裙摆上用金银线绣着繁复而精细的蔷薇花纹,朵朵重瓣蔷薇在裙摆娇艳盛放,枝叶和点缀的团花都格外的细致,再加上大内绣娘独特的绣法,在辉耀烛光下,不同角度去看那条裙衫都好似闪耀着若有似无的的碎光。
裙衫华美,身姿优雅,可惜美人面上系着一条轻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致如画的眉眼。
饶是这般,也能从那眉眼窥得这是位美人。
“既来赴宴,为何还戴着面纱啊?”
“是啊,本以为今日能一睹仙容呢,白期待一场。”
“难道是面容有瑕,要以纱巾遮挡?”
“……难道就我一人,觉得贵妃的眉眼有些眼熟么?”
这话一出,另也有几人附和:“的确是有些面熟。”
然而便是认出来了,她们却也不敢说出那个名字——毕竟李家嫡女去岁已死于非命,谁敢将那短命倒霉鬼与怀着皇嗣的贵妃娘娘相提并论?若是叫有心人听去,传入陛下耳朵里,她们便是有八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而不远处楚国公府的位置,赵氏与楚明诚看到上座那位盛装美人,皆变了脸色。
“阿妩……”楚明诚目光直愣愣的,几欲起身,奔向上首之人:“阿妩……”
一旁的孙氏见他这般,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疑惑低语:“夫君,你做什么?”
这一句没唤回楚明诚的魂儿,却叫面色煞白的赵氏回过神来,端着瓷杯的手猛地颤抖两下,她左手按着右手,哆哆嗦嗦才将瓷杯妥善放下,一颗心却悬在嗓子眼狂跳不止。
李妩不是死了么?为何…为何会出现在正殿之中!
她是贵妃?她竟是贵妃!而且腹中还怀了皇嗣!
天爷啊。赵氏只觉晴天霹雳,后背也被涔涔冷汗浸得湿透,若不是宫宴之上不得失仪,她真想就此昏过去。
“你这是怎么了?杯子都拿不稳。”楚国公也不解看向老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