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指向那个嬷嬷:“你去,去给哀家把皇帝叫来!哀家倒要当面问问他,他是不是想气死我!”
死字一出,庭院里一干宫人诚惶诚恐,齐刷刷跪了一地。
李妩没跪,只走到许太后面前,袅袅行了个礼:“太后消消气,莫气坏自个儿身子。”
许太后方才还与玉芝嬷嬷聊起李妩和离之事,心下疑惑是不是皇帝背后搞了鬼。现下见到皇帝直接将李妩弄到了慈宁宫,还有什么不明白?真是一张脸都臊得发烫,无地自容。
而那紫宸宫嬷嬷跪在地上,面上恭顺,语气却是公事公办:“太后娘娘若无其他吩咐,那奴婢们便回去复命了。您放心,老奴定当传达您的意思,让陛下得空就来慈宁宫。”
稍顿,那嬷嬷又谨慎补了句:“太后娘娘,陛下还说,先斩后奏是为了给您老一份惊喜,让您老莫要怪罪。且为着李娘子的声誉着想,还请您能下一道懿旨到李府,以正视听。”
许太后听罢这一番话,简直气得脑仁疼,冷笑连连:“好啊,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连亲娘都算计进去了。
玉芝嬷嬷见太后一张脸又青又白,生怕老主子真晕过去,连忙看向李妩:“李娘子,烦请您扶太后入内歇息。”
李妩略一颔首,朝许太后伸手:“娘娘,进去吧。”
见这年轻小娘子眉眼间没有丝毫怨怪之色,许太后鼻尖微酸,哀叹一声:“哀家真是无颜见你。”
李妩不欲多说,只扶着许太后入内。
待俩人入内,玉芝嬷嬷叉着手去看地上那老奴,面色沉沉:“你回去与陛下说,太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今日莫要过来。”
紫宸宫嬷嬷一怔:“这?”
玉芝嬷嬷板着脸:“怎么?当真以为你们替陛下当差,就能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倒一倒脑子里的水仔细想想罢,太后可是陛下生母,真惹太后不高兴,照样摘了你们脑袋!”
地上宫人面色一凛,连声称是,赶忙回去复命。
春风轻拂,素筝拎着包袱局促站在庭中:“玉芝嬷嬷,那奴婢……”
玉芝嬷嬷看了她一眼,方才还板着的脸也柔和下来,摇头叹道:“随我来吧,从前你们家娘子住的屋子,怕是要好好打扫一番咧。”
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上好的凝神檀香,青烟幽幽,又很快融入空气消弭。
“所以你与楚世子和离,是他在背后所迫?”
长榻侧,许太后满脸沉重与震惊:“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李妩适时落了两滴泪,好似要将这些日子压抑的委屈都与面前这位尊贵无匹又和蔼宽容的长辈说尽:“我实在不知,他到底还要将我逼到哪一步。娘娘,您说我现下该如何办?”
如何办。许太后唇瓣翕动,她又哪知如何办。
皇帝瞒着她做这些事,也叫她彻底看不透这个儿子了。莫说李妩迷茫无助,许太后也深感无力。
许久,她抬手将哭成泪人儿般的李妩抱在怀中,轻抚她的背,安慰的语气肯定而温柔:“别怕别怕,你就待在慈宁宫,哪儿都别去。便是皇帝下令叫你去,也得先要哀家同意,我就不信他还敢在我宫里胡来!”
李妩靠在许太后温暖柔软的怀抱,好似回到母亲的怀里,这些时日的委屈再撑不住,埋着脸哀哀哭了出来。
许太后拍着她,眼眶也不禁泛红,心下是五味杂陈。
她那混账儿子到底想做什么?生生拆散人家夫妻,现在又将人弄进宫里来。难道他还想再续前缘,将阿妩留在身边?
可那如何成?
且不说阿妩曾为臣妻,身份上于礼不合,便是阿妩现下对他又怨又怕的模样,强留在身旁,只会叫阿妩愈发憎恶他。他们母子更是无法与李太傅交代——若是太傅知晓是皇帝逼迫阿妩和离,恐怕也要气得吐血。
天爷菩萨,皇帝强夺臣妻,还对老师一家恩将仇报,日后史书工笔该如何骂他?许太后闭了闭眼,只觉愁云笼罩,疲累不堪。
日头西斜,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紫宸宫内,负责去接李妩的嬷嬷、以及慈宁宫的眼线太监,依次将慈宁宫的动静与上首之人汇报。
待详细回禀完,堆叠奏折的御案后传来帝王温润平和的嗓音:“差事办得不错,下去领赏罢。”
下首宫人喜上眉梢,连声说着“多谢陛下”,便喜滋滋跟着刘进忠退下。
不多时,刘进忠抱着拂尘再次回到殿中,只见一袭玄袍的皇帝将那封和离书一点点抚平,而后视线停在落款那一团好似被泪水晕开的墨痕上,浓眉轻拧。
刘进忠不由咂舌,这几日陛下也不知将这封和离书看了多少遍,怕是都能倒背如流了,怎的还在看呢?
腹诽间,就见皇帝将那封和离书仔细叠好,放进新打造的盒子里,上了锁。
“刘进忠。”
突然的唤声叫刘进忠打了个激灵,快步上前:“奴才在。”
“送去司造坊,铁水浇筑。”
刘进忠微怔,对上皇帝黑涔涔的狭眸,立马双手去接:“是,您放心,奴才保管叫他们浇得严严实实,绝无可能再开。”
皇帝低低嗯了声,骨节分明的长指揉了揉眉心,忽的想起什么似的,问:“方才那太监说,她们今夜用的什么吃食?”
话题跳得太快,刘进忠愣了半拍才急急答道:“回陛下,说是太后与李娘子胃口都不大好,只用了碗薏仁米粥,一些酱菜。”
皇帝默了两息,似是担忧:“只吃这么些,身体哪里受得住。”
刘进忠岣着背道:“可能是才将入宫,有些不适应。过上两日,便会好些吧。”
皇帝斜乜他一眼:“你不知,她那身骨头没几两重,风大点都能刮跑。”
刘进忠讪讪挤着笑,心想,这他哪能知道。
不过李娘子是真的窈窕,那把腰纤细盈盈,素日又爱穿淡色衣裳,加之她气质淡雅脱俗,这几回见面又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真如那传说里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女,没准一阵风刮来,真的羽化登仙也未可知。
胡思乱想间,余光瞥见皇帝姿态慵懒地往雕龙宝座后靠了靠,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案。
待短促沉闷的敲桌声停下,皇帝不带情绪的嗓音随即响起:“也罢,反正人已进了宫,先让她安心睡两日好觉。”
听得这话,刘进忠眼皮突突直跳两下。
看来陛下这回,是决计不会放过李娘子了。
阳春三月,柳叶碧绿,丝若垂金。
今日已是李妩入宫抄经的第三日。
入宫当日,太后便发了懿旨到李府,替李妩过了明路,便是外人有所猜度,有了这道懿旨,也只当是太后心慈,怜悯李妩和离在家,便寻个由头带进宫里,既能堵住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又给了李家体面。
而李妩这两日也谨记太后的话,绝不踏出慈宁宫一步,平日抄抄经书、绣绣花、或是与太后闲聊家常,日子还算惬意充实。
若不是头顶悬着一只随时可能落下的魔爪,李妩觉得替太后抄经,还算是门不错的差事。
只是在慈宁宫过得越是平静祥和,她内心深处就越是不安——
难道裴青玄把她弄进宫里,真的只是出于孝心,叫她替太后分忧?
若放在从前的太子身上,她或许会信,可放在如今的皇帝身上,她只会以最大恶意去揣测。
在这一边岁月静好一边提心吊胆的矛盾中,金乌西坠,暮色沉沉,又平安地熬过一日。
慈宁宫后殿的西侧屋内,灯火朦胧。
沐浴过后的李妩着牙白亵衣,外披一条芙蓉色外衫,执笔坐在榻边,边抄写着《心经》边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暖色烛光透过四角平纱灯洒在她的发顶、颊边,犹如镀上一层柔和金光,叫那清冷骨相都温柔三分。
“主子,已经很晚了,明儿再写吧。”素筝端着安神汤进来:“熬太晚伤眼睛。”
“这一份马上抄完了。”李妩轻声道,头也没抬。
素筝知晓自家主子做事一向有始有终,也不催她,将安神汤放在桌边,又将烛火剪得更明亮。
“同光大师说,抄九九八十一份经书祈福最宜,我这两日就抄了大半,照这个速度,再过个两三日便能归家了。”
落下最后一笔隽永端正的墨字,李妩松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腕子,见素筝上前收拾着笔墨,她便端着安神汤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喝。
她来慈宁宫后,因心上挂着事,第一晚就失了眠。许太后见她眼下乌青,精神不振,第二晚就让厨房也给她备了一份安神汤。
御医特别配置的法子,温和养生,许太后用了多年,能给李妩用,足见对李妩的恩宠。
待一碗清甜不涩的安神汤入腹,李妩起身漱口,窥见窗外天色漆黑一片,便脱了鞋上榻,准备就寝。
素筝替她将莲青色幔帐放下,熄了两盏灯,说了句“主子安眠”,轻手轻脚地退下。
熏着檀香的幔帐清香幽幽,宫里的物件一应都是上好的,连同这床褥都绵软舒服得让人如坠云端。
李妩阖眼静静躺在,不多时,安神药的效力起了作用,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越发恍惚。
就在她迷糊沉睡之际,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连日来的警惕心叫她抵抗药力,尽量集中意识,试图分辨那动静是真实存在,还是她的错觉。
忽然间,幔帐被掀开,有隐隐的光落在她的眼皮上。
李妩皱眉,强行撑起眼皮。
当看到床边立着的那道颀长黑影时,迷茫困倦的双眸陡然睁大,连着呼吸都停滞般。
在尖叫跃出喉咙的一瞬,一只微凉的大掌牢牢捂住她的唇。
一阵浑厚的龙涎香将她紧紧包围,男人望着她惊恐颤动的目光,浓眉微蹙,似是很为难地叹了声:“阿妩还是睡着了比较乖。”
第26章
深更半夜床帷间陡然出现个男人,李妩便是没被吓死,也吓走半条命,待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份惊恐愈盛。
“若是不喊了,朕就松开。”男人垂眸看她,嗓音压得很低。
李妩迟疑两息,配合地眨了眨眼。
裴青玄见她乖觉,也松开手,下一刻,一个尚带馨香余温的枕头便兜头砸来。
待枕头落下,就见榻上之人揪紧了被子,一脸防备地往床里躲去,那神态像极了被追到穷途末路的幼鹿。
“得亏不是夏日瓷枕,否则定要治阿妩一个弑君之罪。”裴青玄将那个绵软枕头拿开,面上并无愠色,只好整以暇睇着乌发披散、身着亵衣的李妩,嗓音沉静:“要躲哪去?”
李妩紧拥紧锦被,警惕看他:“你怎么在这?”
裴青玄道:“这是皇宫,朕在这很稀奇?”
见他诡辩,李妩噎了下,而后面露不耐:“这是慈宁宫!你深夜潜入,真疯了不成!”
“朕白日政务繁忙,也只有夜里得空来探望……旧友。”
见她躲得越远,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裴青玄眉心拧起,一把按住她的肩,将人拽到身前:“躲那么远作甚。”
李妩喝了安神药本就困乏得厉害,加之他力气又大,一时不受力,险些扑到他腿间。好不容易稳了身子,抬眸便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神色一变,忙往后拉开些距离,咬牙切齿:“难道上回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为何再三纠缠,就是不肯放过我!难道真就这般恨我,恨到连个安稳的日子都不给我?”
“阿妩这话实在冤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