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之前,盒子里收拢的都是另一个男人的书信笔墨。
有关他的一切,厚厚一沓,盒子都快装不下了。
是以及笄前,她还幻想着嫁入东宫后,让宫里匠人替她做个更大的盒子——足够装下她与他一辈子的笔墨那样大。
真等到她出嫁那日,她让素筝点了个火盆,将那些过往烧成了灰烬。
那日的火烧得很旺,热浪袭面,泪痕绷在脸上烤得又干又疼。
昔日的空盒子,三年过去,又逐渐被另一个男人的书信填满……
“李妩,你有过真心吗?”耳畔鬼使神差又响起他那日的质问。
真心?浓密长睫轻轻垂下,她轻语喃喃:“怎么没有呢。”
可情势逼人,真心有何用?她想过好一些,不再受人欺辱,不再穷困潦倒,有错么?
李妩将那红木盒子收进柜里,扯了扯嘴角,算了,他都愿意放过自己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倒是自己颓废悲伤了这几日,也该振作起来,趁着这样好的春光,回娘家过几天惬意日子。
在春蔼堂熬过赵氏一通不阴不阳的教诲后,李妩便如出笼鸟儿般,脚步轻快地带着两婢离开国公府。
不曾想才坐上马车闭目养神,“哗啦”一声车帘从外掀开,素筝一副白日见鬼的惊慌模样:“主子,又、又来了。”
李妩睁开眼,柳眉轻蹙:“嗯?”
“这个……”素筝伸出手,摊开掌心,其上是一卷小纸条:“是上回那个小乞丐,突然跑过来,将这个塞给奴婢就跑了。”
李妩一看到那纸条,噩梦般的记忆也涌上脑海,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缓了两息,她伸手接过,低低道:“可有旁人瞧见?”
素筝连连摇头:“那小乞儿直接冲着奴婢来的,他猴精得很,故意撞了奴婢一下,又趁乱塞给奴婢,叫奴婢转交给您。”
李妩强压慌乱,朝她平静颔首:“我知道了。”
素筝默默缩回车外,将车帘放下。
宝蓝色蒲桃纹车帘轻晃了晃,李妩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地拆开那张纸条——
「今日申时,嘉鱼居见。」
眼皮直跳了两下,而后胸口迅速窜出一阵难抑的愤懑,他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不是已经放过她了,如何又来这么一遭?三番四次戏耍人玩,他这个皇帝未免也太清闲。
指尖几乎将脆弱的纸条碾碎,李妩心中甚是窝火,甚至想不管不顾,直接回李府去。
但想到楚明诚,还有那人不按常理的手段,到底不敢任性,只得极力化解心头怒气,冷声交代车外:“改道,嘉鱼居。”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1」。
这是东市一家位置较为隐蔽的酒肆,大抵裴青玄提前清了场,亦或未到饭点,李妩戴着帷帽左右环顾、脚步匆匆走进店内,铺子里空空荡荡,站着几名黑衣侍卫,唯一瞧见的熟面孔便是上次那位嬷嬷。
尽管才第二回 见面,那嬷嬷见她如熟人般,屈膝行了个礼:“娘子来了。”
得到她一声沉沉的嗯,也知她心头不快,便不再多说,径直领着去了二楼雅间。
李妩一路上不知将裴青玄骂了多少遍,然而真站到门口,眉眼间的郁闷与不满统统敛起,换作一副柔顺可怜的姿态,她提步走进屋内。
人才迈进屋内,身后便传来木门阖上声——又成了独出一室。
栀子色衣袖下的手悄悄捏紧,李妩缓缓抬眼,便见半敞的窗牖旁,一袭落拓牙白色锦袍的男人手持书卷,闲适侧坐于桌边。
桌几上的鎏金兽形香炉青烟袅袅,杯盏里的茶香也氤氲起白雾,交织缭绕的缥缈烟气里,男人冷白的侧颜都柔和几分,俨然一副温文尔雅翩翩佳公子样。
恍惚间,李妩还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他在东宫读书理政的时候。
不过也就一瞬她便清醒过来,三日前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还未消退呢。
定下心神,李妩敛眸屈膝,极尽恭敬:“臣妇李氏给陛下请安。”
他这才恍然发现她一般,放下手中书卷,温和轻笑:“阿妩来了。”
这般温润的语气,还有他眉眼舒展和气的浅笑,叫李妩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作何装出这副样子?
稍缓惊骇之感,她站在原地,脑袋垂得更低:“不知陛下今日寻臣妇,又有何吩咐?”
裴青玄只当没听出她那个刻意加重的“又”,敲了敲桌面:“有两样东西要你过目。”
李妩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摆有两本册子,一本红绸封皮,一本黄绫封皮。
她疑惑:“臣妇愚钝,这是……?”
“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青玄薄唇含笑,挑眉睇她:“躲得那么远,朕会吃了你不成。”
明明是轻松的戏谑,李妩却半点笑不出来,心下暗道,前几次见面他可不就一副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模样?
踌躇一阵,在那道暗藏诡谲的深深注视下,她硬着头皮上前,拿起那两本轻薄的小册子。
第一本红绸的,展开之后,素色宣纸上赫然是一封和离书。
文本官方客套,除却日期未填,夫妇双方名讳都已填上:楚明诚、李妩。
甚至无需提笔落字,一人按个手印,再送去官署盖个章,即可生效。
李妩捧着这份和离书,双手微颤,再看榻边的男人,他从从容容浅啜茶水,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朝她笑笑:“还有一本,看完再说。”
那平静笑意叫李妩不寒而栗,抿了抿唇,低头翻开另一本。
那是本奏折,弹劾楚国公府勾结叛王余党,私藏兵器,图谋造反,洋洋洒洒近千字,列出楚国公府八大罪。每一条都能叫楚国公府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妩攥着那本黄绫册子,反应远比见到和离书时更加激动,她面容严肃,斩钉截铁:“虽说先前我们府上对叛王的确有过亲近讨好,但也仅限于给丽妃母女送些奇珍礼物,或在朝堂上依附叛王的主张,除此再无其他……叛王谋逆事发后,臣妇公婆悔恨不已,二老曾在家中多次痛斥奸妃叛王,险些叫府上误入歧途,沦为奸佞。”
后半段倒不是编的,当初知晓站错队后,赵氏吓得不轻,指天骂地将丽妃母子痛骂一通,又拽着楚国公的手,一遍遍追问着该怎么办。
楚国公也是一肚子火气,最初他并不想在皇权斗争里站队,是赵氏先巴巴讨好宫里那位,才叫楚国公府的屁股也渐渐歪了……真是一步踏错,步步错。
反正新旧政权交替那段时日,老俩口没少在家里互相指责,鸡飞狗跳。
“仰赖陛下宽宏,并未计较公爹识人不明的罪过。公爹在家时,常常赞颂陛下圣明,对陛下恩德感激不尽,现下楚国公府满门只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如何敢做出私藏兵器,勾结叛王余孽之事?”
事涉国政及满门生死,李妩态度愈发审慎,躬身顿首:“还请陛下明察,还国公府一个清白。”
裴青玄不疾不徐扫过她纤细笔挺的肩背,又落在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停了一停。
她这般严肃,仿佛此地不是酒肆雅间,而是宣政殿的朝会内,一位忠肝义胆的臣子在与君主谏言。
可她不是臣,他此刻也不想当君主,他们只是红尘间的一对寻常男女。
“不必这样紧张,坐下说。”
裴青玄朝她伸出手,见她闪避,也不介意,只收回手慢慢道:“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今日既将这两样东西给你瞧了,便是看在往日情谊,给你指条明路。”
李妩微怔,疑惑看他。
“只要你回去与楚明诚签下和离书,之后楚国公府不论是贬官流放,亦或抄家杀头,再不会牵连你半分,这不是明路?”
在她惊愕目光下,裴青玄唇角微勾,施施然道:“阿妩何必这样看朕?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朕明白。三年前,你不是做过一遍?”
他笑意愈深,也愈冷:“一回生,二回熟,何况和离书朕都替你准备好了,拿回去按个手印即可,毫不费心。”
笑语间的嘲讽宛若泠泠利刃,刀刀剜向李妩的面门,她捏着那两本册子,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这哪里是明路?他分明是要借此撕破她的脸面,毁掉她现有的安稳。
深吸一口气,李妩躬身再拜:“楚国公府上下清清白白,绝无反叛之心,呈上这本奏折的臣工恶意诬蔑我国公府,想致楚家于死地,可谓用心歹毒。陛下如若不信,可于朝堂上命他拿出证据,另派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共同审议,我们府上行得正坐得端,定然全力配合有司衙门盘查。”
见她字字铿锵,却半点不提和离之事,裴青玄嘴角笑意渐渐退去。
长指轻抚过温凉的杯壁,再次掀眸,他眉目淡漠:“你仔细看看,是何人奏本。”
李妩稍顿,再次翻开那本奏折,眼底满是惊愕。
第一遍的时候她只顾着那骇人听闻的八大罪,全然没注意奏折末尾并无署名——
难道是密折?
她疑惑抬头,对上裴青玄那双黑涔涔的凤眸之后,心下咯噔一下,一个可怖的猜想浮上心头。
“这里面的罪状,都是你编的?”她握紧奏折,难以置信地看他。
裴青玄笑了:“朕还当你近朱者赤,近草包蠢,变得如那楚明诚一样蠢钝了。”
李妩脸色白了又白,既气愤他这话一下骂了他们夫妻俩,又惊怒于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虚构罪名,诬蔑臣工?荒唐,这也太荒唐。
胸口剧烈起伏了两息,她蜷紧拳头,难掩怒意:“陛下怎能如此?枉顾事实,迫害忠良,简直是……昏君行径!”
这话换来一声嗤笑:“楚国公府是忠良?阿妩说这话也不脸红。”
语毕,他好整以暇看着她渐渐涨得通红的脸,像是在欣赏什么极有趣的小玩意儿,凤眸弯起,笑意里好似透着一份宠溺:“至于昏君嘛,阿妩倒没说错。”
他从从容容拂了牙白袍袖:“于你的事上,朕的确只想当昏君。”
李妩表情一滞,乌眸满是震颤,好半晌才寻到她的声音:“上回…上回你不是愿意放过我了,如何又反复无常,出言反尔?”
裴青玄淡淡乜她:“朕何时说过放你?”
李妩噎住,而后嘴唇翕动,没什么底气道:“那时都那样了……你都走了……我以为……”
“都哪样了?”裴青玄眉梢微挑,做出一副苦恼样子:“把话说清楚些,不然朕不明白。”
他故意的,他便是将她当猴儿戏耍!
一股怒意冲上心间,李妩再维持不住君臣有别的客套,她将那两本册子按回桌几,深深盯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青玄眯了眯眼,还是那副尽在掌握的淡然语调:“不装了?”
李妩咬着红唇,最终在与他的对视间败下阵来,嗓音有些崩溃的恳求:“就当我求你,放过我吧,别再纠缠不休。”
这话裴青玄都听烦了,他垂眸,瞥过压住册子的那只纤细柔荑。
“这两样,朕容你选一样。”
全然冷漠的语调,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李妩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那两本册子:“臣妇不明白。”
裴青玄抬眼,这回是半点耐心都无,幽深迫人的目光直勾勾攫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和离还是守寡,你选一条。”
薄薄的窗户纸终是被捅破,图穷匕见,两相对峙,沉默中仿若有硝烟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