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太折磨人了。
王贵妃皱着眉,正一筹莫展时,忽然听到外面人说王言卿问完了。她吓了一跳,赶紧出去迎接:“陆夫人,您问了这么久,应当累了吧?妾身准备了润喉的羹汤,陆夫人要不喝一盏再走?”
王言卿才不想在后宫中吃饭,客气但坚决地拒绝了。
王贵妃苦留无果,只能无奈送王言卿出去。等人走远后,王贵妃一边转身,一边低声问心腹:“她最后说什么了?”
内侍将王言卿的问话复述一遍,王贵妃还是听不出端倪。王贵妃紧紧皱着眉,大宫女也心惊胆战,没忍住问王贵妃:“娘娘,您说她回去后会怎么说?”
这也是王贵妃最担心的问题。王贵妃本想借着吃饭的机会打探王言卿口风,可惜王言卿坚决不肯留下。王贵妃计划落空,心里越发忐忑无依。
在后妃宫里不比宫女所,谈话速度慢了很多。王言卿从长春宫出来后休息了一会,用饭后才继续前往另两处宫殿。杜康妃和卢靖妃早就收到消息了,她们心惊胆战等了一上午,不断打探长春宫的消息,然而毫无所获。
这并不怪她们,因为王贵妃自己都很迷惑。
王言卿依次去康妃、靖妃宫里。有了上午的经验,她速度加快很多,赶在申时就把有用的人物问完了。
今日她的问话区域在西六宫,离翊坤宫只有一条甬道的距离。不需要西厂派人送,这次陆珩亲自来接她,问:“怎么样,问完了吗?”
“差不多。”王言卿说道,“信息其实只掌握在少数几个人手里,没必要全部问一遍。剩下那些洒水扫地的小宫女,问不问也没什么区别,与其白费口舌,倒不如给我一个地方整理口供。”
陆珩看了看她记在纸上的关键词,说:“不必找地方了,去翊坤宫吧。”
“什么?”
“皇上要见你。”
这次见皇帝比上次容易许多,王言卿几乎没耽搁就被带到翊坤宫主殿。陆珩行礼,说道:“皇上,臣携妻前来复命。”
王言卿一听头都大了,她的笔记还没整理好,怎么就要复命了?张佐见王言卿拿着一叠纸,了然地奉了端盘过来接。王言卿犹豫,十分不情愿地将纸册放在托盘上,说:“这是我问话期间速记的,还没誊抄,有点乱。”
张佐愣了下,笑道:“陆夫人不必忧心,誊抄这种事由奴婢做就是了。”
张佐将托盘捧到皇帝身前,稳稳停在皇帝看着最舒服的高度。另一个太监替皇帝翻开页面,皇帝都不需要说话,就能享受最合心的伺候。
王言卿心想难怪宫里出怪物,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委实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皇帝看了两页,很确信这就是原件,没有经过任何修改,是最原始的想法关键词。
皇帝之前就听说过王言卿擅长看脸,然而没验证前,他也不会轻易相信。审问徐喜月只是敲门砖,这两日西厂将王言卿的行踪一一禀报,说王言卿正常问话,然后就在纸上写字。皇帝亲自翻了她的记录,终于确定她在识别情绪方面确实有些独到之处。
皇帝没心思继续看了,太监识趣,立刻将东西收走。皇帝问:“你查出了什么?”
陆珩站在一边目视前方,身形不动。张佐拢袖侍奉在龙床侧,撩起眼皮,隐晦地看了王言卿一眼。
她接下来的话,不知道会决定多少人的命运。
王言卿只停顿了短短片刻,就垂下睫毛,说道:“杨金英身边并未发现有心人指使的痕迹,贵妃、康妃、靖妃三人也对宫变一事毫不知情。”
宫殿中静的落针可闻。皇帝停了一会,问:“那她们为何有胆量犯上作乱?”
王言卿的声音同样平静:“食不果腹,早起采露,被迫服下调整月信的丹药,故而对道士心生恨意。”
张佐已经骇得不敢出气,他飞快瞥了陆珩一眼,无法理解陆珩怎么不提点他夫人。这种话能乱说吗?张佐觉得他自己的脑袋都不保了。
皇帝又问:“就算恨,也该去杀道士,为何敢弑君?”
“北魏权臣高澄俘南人兰京,让他做自己的厨子。兰京因被厨师长辱打,在宴席上杀高澄,高澄亡。北魏就发生过的事情,想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小人物虽小,但正因无可失去,所以才无所畏惧。”
殿中好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连空气都不流动了。张佐心惊肉跳地屏住呼吸,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都下去吧。”
张佐如蒙大赦,陆珩也悄悄松开手心。他都准备好给王言卿求情了,幸好,他没有猜错皇帝。
宫变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但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说出来。偏偏王言卿毫不避讳,甚至连一点点美化都没有,直接捅穿窗户纸。
陆珩想,他确实走了很险的一步棋,直到现在,他才敢确定他走对了。
王言卿未免太敢说了。但反过来,正因为这种话是王言卿说出来的,皇帝才没有追究。但凡换成一个官员,哪怕是最刚正不阿的御史,现在也得在午门跟前廷杖了。
王言卿淡定又无辜,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跟着陆珩转身,才走了两步,皇帝忽然又开口道:“明日,回乾清宫吧。”
陆珩和张佐等人停下来拱手:“是。”
第111章 封赏
翊坤宫属于后宫,皇帝在翊坤宫养病,臣子自然不方便进来禀事。这两天除了陆珩和太监,没人能见到皇帝。
皇帝下令搬回乾清宫,哪怕还在养病,也说明要恢复理政了。
出了宫后,陆珩在车上点了点王言卿的额头,意味深长道:“你胆子可真不小,什么话都敢说。”
和历史上众多宫变比起来,这次宫变虽然离奇,但并不复杂。大明发展至今,政权安稳,国力强盛,各方势力都处在一个平衡点上,后妃、臣子、太监,没有任何人有必要发动政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些宫女谋杀皇帝并无指使,只是被苛政逼到极致反抗而已。
但这种话谁敢说呢?哪怕皇帝理智上相信,第一个戳破真相的臣子也必然要吃一顿板子。
能混到今日的近臣哪一个不是千年狐狸,谁都不愿意舍己慷人。然而宫变必须有一个结果,如今开战在即,快刀斩乱麻、尽快稳定局势才是重中之重,再拖下去,宫变迟早会演变成政治清算的工具,到时候人人都忙着党同伐异,东南沿海的战局怎么办?
锦衣卫的存在是为了维持这个王朝稳定,与大明稳固相比,事实的曲或直、史书上的美誉或骂名,对锦衣卫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何况陆珩也在赌,别人都不敢捅破,那陆珩来捅破,皇帝阵痛过后,对他只会更加信任。
所以陆珩带来了王言卿。王言卿是女子,来自于民间,不维护官的利益,身份上又有陆珩担保,绝对真实可靠。由她来说,皇帝最能接受。
皇帝最后没有发作,平安放王言卿离开,想来也是明白了陆珩的“苦心”。
陆珩预料过王言卿可能会说的不太客气,毕竟王言卿前段时间骂他可谓毫不留情,但陆珩没料到,竟然这么不客气。
王言卿就差指着皇帝明说,是你把她们逼上绝路了。
“实话而已。”王言卿不以为然,“是你让我不要管你们那些勾当,有话直说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升官发财的事,怎么能叫勾当呢?”陆珩信誓旦旦道,“再说,我升官还不是为了你。”
王言卿冷冷清清看着他,轻嗤道:“鬼话连篇。”
“这是真的。”陆珩语气认真,看着她又忽然笑了,“古书中说追求女人要五事俱全,方才行得。潘驴邓小闲,五样中我唯独缺闲,只能让官位再高一点,好歹弥补一二。”
王言卿听着皱眉:“这是哪本古书里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语气自然而疑惑,陆珩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愉悦地笑出声,连胸腔都细微震动:“不是什么出名的书,你不知道就算了。”
他笑成这样,王言卿越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王言卿不依不饶追问:“潘驴邓小闲,这都是什么意思?”
陆珩笑得越发厉害了,他忍不住揉王言卿的脸颊,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说完顿了一下,目光深深侵入她的眼睛,意有所指道:“你要想现在知道也可以。”
王言卿一头雾水,但本能告诉她不对劲,陆珩的眼神明显在想一些龌龊下流的事情。她推开陆珩的手,极力想维持高冷,但声音中还是泄露出尴尬和羞恼:“谁关心你看什么书,我才不想知道。”
“是吗?”陆珩眼神依然锁着王言卿,里面波光明灭涌动,如一张细密的网,意味不明地叹息道,“那可真是遗憾。”
陆珩看着王言卿疑惑好奇却又不明所以的可爱表情,心想确实太遗憾了。他当着她的面说放浪之言,她都听不懂。
怎么就这么惹人心痒呢?
王言卿被陆珩的语气臊得脸都红了。明知道对方当面调戏她,她还找不到原因,这种感觉实在太恼火了。
王言卿暗暗骂陆珩,一天天不知道看些什么淫词艳曲。她深知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吃亏的还是她,于是故作不在乎,冷淡道:“在公言公,你的闲事没人关心。既然杨金英已经查妥,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吧?”
陆珩心想这哪儿成,他白日虽然因为公务走不开,但每天接送王言卿,一来二去能制造多少机会。陆珩也换上谈公事的表情,一脸肃穆道:“皇上说的是严查后宫,并不止杨金英。要是日后有人效仿杨金英,后宫将永无宁日。所以你明日还要继续入宫,将宫中剩下的人都询问一遍,看看谁还有不轨之心。”
王言卿听到,头都大了:“所有人都问一遍?”
那她得问到猴年马月。
陆珩短暂地生出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他的厚脸皮淹没。陆珩眼睛都不眨,一脸正色说道:“没错。此事关系到国家安全、政局稳定,卿卿,全靠你了。”
王言卿迷迷糊糊就接过维护家国稳定这么重的担子,她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这种话放在跟前,任何一个大明子民都没法拒绝。王言卿缓慢点头,目光中还带着迷惑。
陆珩顺势给她说起后宫关系,这种事情要是简单说,无非是几个派系抢地盘,要是扯开了细说,那能说三天三夜还不带停。陆珩故意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马车停下时,陆珩还没有说完。
王言卿被这些过于繁多的名字绕得眼晕,只能请陆珩到屋里坐,她拿纸笔细细梳理人物关系。陆珩很有心慢慢说,最好耽误到留宿,但宫里还有事等着他,陆珩只能遗憾地调回他的逻辑水平,坐了一会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王言卿见陆珩这么君子,心中颇觉意外。陆珩端方守礼地出门,心里却恨恨地想,宫里的事必须得尽快解决了,下次来,他一定要留宿。
凡事只要开了头,再三再四就顺理成章。有了留宿,长久住下还遥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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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终于恢复理政,前朝莫不欢欣鼓舞。虽然皇帝现在还不上朝,但住在乾清宫,高阶官员至少能见到皇帝了。
前段时间,他们几乎都以为皇帝被陆珩控制起来了。如今皇帝露面,臣子们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皇帝回乾清宫后,宫变结果也很快公布。宫女杨金英等被锦衣卫砍头,并诛族属十余人。曹端妃和王宁嫔因治宫不严,引咎自尽。
方皇后救驾有功,进方皇后之父方锐为泰和侯。大明很少有外戚封侯,上一位是孝宗皇帝的张皇后,因为独宠惠及家人。如今方皇后因为救驾,也给家族带来了荣耀。
但若说方皇后是这起宫变中的最大赢家,那就远远不及了。方锐虽然封了侯,但没有实权,仅在南京锦衣卫领一份空饷。将来方锐死了,泰和侯的爵位也很难传给儿子,基本就是个荣称。
而宫变的另一位功臣就远不止如此了。陆珩升正二品都指挥使,掌管亲军指挥使司,兼任锦衣卫指挥使。
都指挥使与布政使、按察使并称三司,是一省最高军事负责人,很多时候都是虚衔,给功臣皇亲养老用的。而陆珩年纪轻轻就居此高位,官衔高,又手握锦衣卫指挥使实职,不隶五都督府,其他武官根本管不着他,在京城里简直没有掣肘。
功高莫过救驾,而陆珩救了两次,这简直是老天爷抢着给他送饭吃。陆珩军事地位彻底超越郭勋,军中无人出其右,恐怕唯有内阁首辅能牵制他一二了。
朝中人都暗暗骂离谱,但见了陆珩,少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陆都督。陆珩的履历辉煌到毫无参考意义,众人不知道该嫉妒他独得命运钟爱,还是该羡慕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更离谱的是,京城中居然出现锦衣卫和东、西厂联合办案的奇观,要知道,锦衣卫的出现是为了监视臣子,东厂是为了监视锦衣卫,而西厂是为了监视东厂。厂卫从一出现就明争暗斗不休,现在锦衣卫、东厂、西厂竟然联合起来了,真是活见鬼了。
这场宫女谋杀皇帝离奇而惊险的宫变随着冬尽春来、雪融冰销而落下帷幕,因为发生在壬寅年,又被称为壬寅宫变。
王言卿身在其中,并没有明确感受到壬寅宫变带来的变化,比如陆珩这厮又升官了。她忙着进宫问话,杨金英案看似查完了,但掀起的波浪却久久不息。今日有杨金英趁皇帝睡着用绳子勒他,那明日会不会有其他人弑君?
皇帝要排查宫廷里所有潜在的危险,换言之,他想知道身边所有人的心里想法。
王言卿每日清早出门,日暮被陆珩送回来,日程比许多官员都规律。之前那次似乎达成了默认,每天王言卿进宫后,由西厂太监领路,带她去今日要问话的宫殿。王言卿借询问杨金英之事判断对方是否有贰心,然后把自己的判断记在纸上,出宫前由西厂太监带走。
这些纸被送到哪里,作何用途,王言卿一直不去深想。
有一天,王言卿突然被带到了乾清宫。她从角门入殿,进去后发现几个奶娘嬷嬷正围在一个襁褓旁边,小心翼翼地哄着里面的孩子,好让她不要发出哭闹声。
察觉王言卿来了,奶娘、嬷嬷都露出紧张之色,战战兢兢给王言卿行礼。显然她们也听说了后宫的讹传,以为王言卿仅凭对视就能听到一个人心里的想法。
这可实在是冤枉她,王言卿要是有这等神通,何至于被人骗了两年?王言卿本来还疑惑她来乾清宫做什么,看到大公主后,王言卿大概猜到了。
奶娘和嬷嬷的眼神飘忽躲闪,极力压抑着内心,生怕被王言卿看穿。唯有大公主,扑闪着圆乎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王言卿。
王言卿也认真地看回去,两人对视片刻,大公主忽而咧嘴一笑。
她的笑容天真无邪,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她的娘亲。
王言卿心中忍不住叹息,大人有太多肮脏虚伪的心思不敢示人,孩子却无畏无惧,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意。这个本该是帝国最受宠明珠的公主并不知道,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杀母仇人正是她的嫡母。
曹端妃死后,皇帝担心大公主出事,将她带在身边养了一段时间。但乾清宫不是久留之地,皇帝也没有耐心长久养一个婴儿,大公主势必要找其他妃嫔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