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末年,燕王发动靖难之役,后来又迁都至北京。山东是靖难时主要战场,后来迁都又征调数十万民夫,修宫殿,运粮食,挖运河,死伤惨重。再加上那几年干旱洪涝不断,瘟疫流行,山东百姓苦不堪言。滨州一位女子在动乱中占山为营,率众造反,反潮曾一度席卷青州、莱州、莒州、胶州等九个州县。
那个女子,就叫唐赛儿。后来造反军被朝廷镇压,但唐赛儿在乱军之中逃走,官府寻找多年,未觅得其迹。这件事在山东、河南一带流传甚广,哪怕朝廷极力镇压,民间还是有不少人偷偷供奉唐赛儿。甚至有人称其为佛母,传言战后唐赛儿得道飞升,位列仙班,所以朝廷军才怎么都抓不到她。
看来住在此屋中的道士,便是唐赛儿的信徒之一。
屋子里一时落针可闻,程知府急急忙忙道:“陆大人,您要明察,下官身家清白,对皇上赤胆忠心,绝对没有和白莲教勾结。”
陆珩淡淡瞟了程知府一眼,说:“那这些东西为什么出现在卫辉府辖下?”
“下官不知啊。”程知府握着手急道,“下官管着这么大的卫辉府,哪能处处都看到。陆大人您放心,回去后下官必然详查,一定把这些反贼全部揪出来!”
陆珩扫过程知府,眼睛落在陶一鸣身上。陶一鸣也低头拱手:“下官失察,竟不知清虚观内窝藏着白莲教教徒,请指挥使降罪。”
陆珩什么都没说,示意陈禹暄收起画像,自己朝院外走去。程知府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呵斥陶一鸣道:“你看看你闯下的祸,你一个人失职,要害卫辉府衙所有人丢命的!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和陆大人求情。”
陶一鸣低着头,任由程知府呵斥。程知府训斥完下属后,赶紧追上陆珩。
陆珩再次站在列阵工整、手持刀剑的纸人面前,他一言不发,程知府就顶着烈日在后面等着,一口大气不敢出。陆珩看了一会,冷不丁说:“程大人,你可记得一个传闻。”
“下官无知,请陆大人解惑。”
“相传唐赛儿在石头缝中找到了天书和宝剑,她学会了天书上的法术,剪纸为兵,点石成金,而那柄宝剑亦是神兵利器,唯有唐赛儿能用。她以能剪纸为兵马相号召,招揽了大量人手,一呼百应,民间响应者众多。后来叛乱被镇压,山寨里的造反首领全部斩首,里面唯独不见了唐赛儿,那本天书和宝剑,也由此不知所踪。没想到百年过去,竟在一个道观看到了唐赛儿的画像。这些纸人,和当年传说中的纸人纸马,何其相像。”
程知府停了会,低声问:“陆大人的意思是……”
“清虚观道士偷藏唐赛儿画像,后殿摆放着作法祭坛,你说,会不会清虚观的道士学会了唐赛儿的妖法,将河谷村村民变成纸人,供自己驱使?”
程知府啊了一声,说:“陆大人,您的意思是,这些纸人其实是活人变的?”
“是啊。要不然如何解释清虚观里的东西?”
程知府半垂着身体拱手,他看不清陆珩表情,只能感觉到陆珩站在前方,身量极其笔直高挑。六世军卫之家长大的孩子,行动作风都刻到了骨子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坐得端站得正。阴影投下来,宛如长戟标枪。
程知府脑门上被晒出汗,最后,他故意笑着道:“陆大人又说笑了。”
程知府夸张地干笑,前面的陆珩也轻轻笑了声。这一声笑的程知府寒毛都竖起来了,然而陆珩却转身,亲近地拍了拍程知府的肩膀,认真道:“我没开玩笑啊。”
程知府脸上僵住,陆珩刚才还面容冷肃,沉着脸的样子忒吓人,但转瞬就笑了起来。如此阴晴不定,让程知府完全无法琢磨他想做什么。
陆珩直视着程知府的眼睛,意味深长道:“程大人不必紧张,我不过是和程大人交交心罢了。永乐初年天灾人祸不断,这才给了反贼可乘之机,但不过六十天,造反便被完全镇压。更不必说如今皇上圣明,海晏河清,即便有宵小供奉白莲教,想效仿当年唐赛儿之举,也注定不会成功。不过,皇上好道,如果能找到唐赛儿当年的天书和宝剑,这样大的一桩功劳,程知府之明日,当真贵不可言。”
程知府眼睛快速动了动,他脸上肌肉僵硬,似乎想笑,但摆出来却不伦不类:“陆大人,下官愚钝,望陆大人明示。”
陆珩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他又转身看向众多纸人,长叹道:“这么一看,这些纸人还真是栩栩如生。若不是纸胚子,说是真人也有人信。”
陆珩说完这些话,去后山搜查的锦衣卫也回来了,说并没有发现道士的踪迹。眼看清虚观再找不出线索,陆珩下令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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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王言卿精疲力尽从外面回来,守在门口的侍卫看到她,十分惊讶:“王姑娘?您什么时候出去的?”
傅霆州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绕开了守卫,截止现在,这些人还不知道王言卿失踪了。王言卿现在脑子很乱,她不想惊动陆珩,就淡淡说:“没什么,我自己随便出去走走。”
守卫觉得不对劲,但王言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应当没事,可能是他们换岗时没注意到?守卫犹豫间,王言卿已经进去了。他看着王言卿的背影,默默吞下口中的话。
算了,可能就是他们没看见吧。
王言卿回屋后,立刻躺到床上,裹紧被子睡觉。她这一趟累极了,能走到这里全靠意志强撑。她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后,是被胃里不断加剧的绞痛叫醒的。
王言卿看向窗户,原来都快酉时了。她一天没好好吃饭,难怪她胃痛得厉害。王言卿经痛加上饥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正好这时厨房的人来问她是否用饭,王言卿看到又是昨天那个仆妇,没有作声,道:“有劳了。”
仆妇很快提了食盒过来,她一边往外放菜,一边说:“姑娘,中午陆大人的人过来说您的午饭不必准备了,我们就没管。可惜了灶上那只老母鸡,煲了好久呢。”
王言卿静静听着,她心中明白,中午去厨房通知的并不是陆珩的人,而是傅霆州的手下。之后,他们装作厨房的人,提着加了药的食盒来给王言卿送饭,守卫不知真假,就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这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坏处,现在县衙里有陆珩、程知府和陶县令三班人马,这些人相互不认识,很容易被人钻空子。如果在陆府,来往都是熟人,想做手脚可不容易。
王言卿突兀地想起傅霆州的话,她不知为何没有说出真相,而是顺势遮掩下来:“没错,我自己想出去看看,就没在府里用饭。”
仆妇没有多想,一个小娘子来了新地方,出去逛逛是正常事,她将碗筷摆好,乖觉退下。屋里又只剩王言卿一个人,她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毫无胃口,但她知道,她要是不想明天疼得起不来床,就最好吃饭。
王言卿强逼着自己拿起碗筷,麻木地夹菜吃。淇县虽然是小地方,但厨娘手艺不错,菜烧的格外地道,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风味。可惜王言卿根本尝不出味道,她木然地喝汤,脑海里全是白日傅霆州说过的话。
他说陆珩在骗她,她并不是陆珩的养妹,而是被陆珩设伏后掳来的人质。后来陆珩得知她失忆,才将计就计应下。
别说,陆珩干得出这种事。
王言卿在心里悄悄反驳,陆珩能一字不错地说出她的身份来历、童年趣事,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但这个借口连王言卿自己都说服不了,别人或许没办法,然而对于锦衣卫来说,查一个人的生平简直易如反掌。
今日傅霆州说话时,王言卿一直观察他的表情。王言卿没有看出任何说谎的痕迹,户籍、家书也再真实不过。王言卿脑子里仿佛有两股能量打架,她心如乱麻,什么都想不明白。
她想,或许是她看错了,傅霆州其实说谎了,只不过她没有看出来。或者用表情、行为判断真假未必准……
王言卿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她意识到,她在用情感倾向干扰判断。当一个人立场不再客观,那鉴谎也就失去了意义。他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她手里捧着汤碗,眼睛怔怔不知望向哪里,良久没动。忽然,外面传来行礼声,王言卿倏地惊醒,赶紧放下碗起身。
她刚刚站好,屋门也推开了。王言卿迎面看到陆珩,慌乱了一瞬。她用力攥了下自己的手,笑着对陆珩说道:“二哥,你回来了。”
陆珩扫过她的脸,又看向她手边那盏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汤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怎么现在才吃饭?我不是早就吩咐他们,一到酉时就给你送饭吗?”
其实送饭时间是对的,只不过王言卿心神不宁,这才耽误到现在。王言卿抿了抿头发,垂眼说:“我下午睡了一觉,醒来时晚了。”
陆珩应了一声,果然没有再追究。他按住王言卿肩膀,王言卿下意识躲了一下。陆珩尽收眼底,却像什么都没发觉一样,说:“你继续吃饭,不用管我。”
王言卿摇头:“我已经吃完了。二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陆珩眼神含笑,委婉说道:“有点复杂。”
那可不是一般的复杂,连白莲教都牵扯出来了。
王言卿叫人进来收拾碗筷,跟着陆珩问:“怎么回事?”
陆珩走到另一边解佩刀和护具,叹气道:“一言难尽。我听守卫说你今日下午出去了,怎么一个人出门?”
王言卿悄悄看陆珩,他低头解袖扣,神态随意,眉目安宁。他皮肤白,眉眼长得尤其俊俏,这个角度看宛如菩萨垂眸,有一股无声的悲悯和美好。他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像发现了什么,王言卿咬咬唇,用抱怨的口吻说:“你留下来的都是男人,我出去买些女子的东西,怎么能带他们?”
陆珩笑了,他抬眸,眼中笑意诚挚、水光潋滟,定定看着她道:“是我疏忽,下次不会再有了。”
他看似认错,其实目光已经落到王言卿身后。他刚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饭桌朝向门的那条边歪了。变化非常细微,但陆珩常年在暗杀中行走,对任何器具的位置变动都十分敏感。
他又看向那个地方,饭桌西北角偏斜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应该是什么人从门口进来,撞了一下,后期忘了复原。陆珩松开袖子,解下细长冷硬的绣春刀,他借着放刀的动作走动,果然扫到墙角花盆里有菊花碎瓣。
菊花花瓣已经失去了颜色,应该被拿来做汤或者羹了。菊花是性寒的东西,他不会点,王言卿也不会点,那是谁带来的?
陆珩这回是真的笑了。他必须在三日内破案,此事行宫内人人皆知。陆珩就说这么重要的把柄傅霆州为什么不利用,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作者有话说:
陆珩:下章给大家表演影帝卫冕之战。
第63章 拆招
绣春刀放到刀架上,传来精钢特有的闷响。陆珩心里非常清楚今日谁来过了,王言卿下午去见了谁,但他转身时依然带着笑,如往常一般和王言卿说话。
他自认耐心还不差,只要王言卿不戳穿,他就能陪她一直演下去。
陆珩询问她今日吃了什么,身体是否有不舒服,王言卿一一回答。这种对话几乎每日都会进行,王言卿本已司空见惯,但是今天,她听着却格外揪心。
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一个连她月信日期都能算出来的人,会是在骗她吗?
王言卿终于忍不住了,抬头问:“二哥,我的户帖在哪里?”
王言卿半仰着脸,眼睛像雨后星空一样,澄净又深邃。陆珩心想这双眼睛长得真是好看,这样的眼神,简直让人恨不得倾尽所有,只为了守护里面的星辰。
可惜,陆珩终究不是一个正人君子,守护这种美德与他无关,他只想拥有。他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就理所应当说道:“当然在京城。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会随身携带?”
非常充分的理由,王言卿听后沉默。陆珩默默注视着她的神情,笑着问:“卿卿,你问这些做什么,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王言卿垂着眼帘,良久后摇头,说:“没事,我随便问问。”
陆珩挑眉,他不语,随意走到桌边坐下,不慌不忙地倒茶。茶水拧成一柱,汩汩落入茶盏,声响由浅及深,逐渐急促:“卿卿,关于案子,我有一事想不通,能不能请你帮我梳理一下。”
王言卿闻言,当然立刻坐到陆珩身边:“好。二哥,你遇到什么问题了?”
陆珩将茶水放到王言卿面前,自己另外拿起一个茶盏,说道:“我顺着昨夜出现的纸人查,在临县一个铺子问到,他们掌柜在清虚观上香时正好撞到观内做法事,两旁纸人栩栩如生。掌柜大感惊异,忙上前追问这些纸具是在哪里买的。道士不耐烦,说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那些纸人十分逼真,掌柜念念不忘,今日衙役一打听,他就想起来了。”
王言卿点头:“掌柜以手艺谋生,看到有人比他们做得好,惦记在心里很正常。”
陆珩说:“我因此去了清虚观。可惜清虚观里已经没人了,唯余一百零一个纸人,算上昨日那个,正好和河谷村失踪的一百零二个男丁对应。后殿里还有祭坛,祭文后面附着一百零二人的身份姓名和生辰八字,我查过,都是对的。”
王言卿听着慢慢拧起眉:“你怀疑是清虚观的道士作怪?”
“依目前所有证据来看,只能是他们。”陆珩握着茶盏却不喝,慢悠悠说道,“他们自己会做纸人,道观内有现成的证据,观内道士不知所踪。我还在一个道士的床板底下,找到了唐赛儿的画像。”
王言卿越发惊讶:“唐赛儿?”
“对,永乐初年白莲教女首领。”陆珩颔首道,“若他们信奉白莲教,那一切行为都有了解释。他们欲要效仿唐赛儿剪纸为兵,所以通晓扎纸人之术。后殿里有作法事的痕迹,应当是他们掌控了河谷村一百余名男丁,用某种妖术将他们变成纸人,留作驱使。昨日那个纸人突然出现在房顶上,在众人包围中逃之夭夭,一转眼又出现在县衙门口,就是道士在驱役。”
王言卿听完默然,片刻后,她隐晦地问:“二哥,你真的相信活人能变成纸人?”
陆珩听到她的称呼笑了,从容地掀动茶盖,说道:“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现在一切人证物证都指向这个可能。实证在前,由不得我们不信。”
“可是,证据可以伪造,还是要合乎常理才是。”
“是啊。”陆珩眸光定定锁着她,不紧不慢说道,“证物可以伪造,感觉却不会。”
王言卿一怔,觉得陆珩意有所指。或许说,他绕这么一大圈,搬出一套离奇的活人变纸术,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证物可以伪造,感觉却不会。
王言卿顿住,愣怔了一会,脑中仿佛豁然开朗。是啊,她怎么犯了这种错误。大脑每时每刻都在视、听、嗅、感,可是能被意识到的想法,不足十之一二。见到某一个人或某一样物品时第一瞬间的感受,往往是大脑经过漫长的积累,处理了无数细节后锻炼出来的直觉。当理智无法抉择时,那就听信第一感觉。
今日见到傅霆州时,他问她身体是不是不舒服,神态中的迷惑是真的。傅霆州连她来小日子时会疼都不知道,而陆珩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记得她每一次来月信的时间,无需说话就能理解她的意思。他对她了如指掌,默契十足,她怎么会因为外人随随便便一通话,就怀疑二哥呢?
王言卿不由想起之前陆珩的话,他说傅霆州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发起疯来什么话都敢说,说不定会给陆珩泼脏水,以此挑拨他们兄妹的关系。王言卿当时还觉得自己一定能识破,没想到,今日竟差点中了计。
王言卿霎间对陆珩佩服非常,他那么早就猜到了傅霆州的做法,并且预料的分毫不差,简直神了。
王言卿由衷说道:“二哥,你真厉害。”
陆珩眼中仿佛藏着湖光山色,月海星河,他噙着笑,不疾不徐望向王言卿:“哪里厉害?”
王言卿说:“料事如神,堪称神异。”
陆珩垂下眼帘,敛住眼睛中的笑意。哪有人能预料到半年以后的事情呢,这不过是一个正常人得知真相后,最可能的反应罢了。
在算计人心这方面,傅霆州还是太嫩了。
陆珩忍住笑,再抬眸时又是一派光风霁月:“卿卿过誉了,是老师厉害,教得好。”
这一点陆珩确实要感谢内阁诸位阁老,这些千年狐狸各个话里藏针,想上眼药却不明着说,只在外围轻轻一点,剩下的让皇帝自己去想。陆珩深受其苦,照搬过来试验一二,果然效果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