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夜,诏狱一如往常拥挤而血腥。狱卒哈了哈手,麻木地点亮墙壁上的油灯。昏黄的光飞快从地上晃过,黑暗像潮水一样起起伏伏,摇摆不定。在变幻的光影中,一行人踏着暗河走来,狱卒看到为首之人的面容,立即肃立行礼:“参见陆指挥使。”
狱卒行礼时,隐约瞥到陆指挥使身后站着一个穿斗篷的人,看身高体型,似乎也不像男子。狱卒心想指挥使带女子来诏狱做什么,最近也没听说哪户大臣的家眷落难啊。
狱卒心里模模糊糊闪过想法,但他不敢细看,只瞥了一眼就低头,牢牢盯着走廊上乌黑坚硬的血渍。陆珩淡淡应了声,说:“赵淮呢?”
狱卒越发小心,说:“如往常一样,在牢里关着。”
狱卒说完,顿了顿,试探道:“指挥使若要审问,小的这就将他提出来?”
“不用了。”陆珩信步从黑压压的牢门前走过,两边动荡的壁灯洒在他身上,半明半寐,宛如魔魅,“继续守门,没有我的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
第29章 提问
狱卒一听肃然,低头应道:“是。”
诏狱里的人听了陆珩的话,心里不住打鼓,都以为陆指挥使要动什么大的。但事实上,他们还真冤枉了陆珩。至少这次,陆珩没打算上大刑。
诏狱里四通八达,鬼气森森,常年缭绕着血腥气。陆珩带着王言卿往一个方向走去,他虽然没说话,但是通过越来越安静的环境,两边宽敞的牢房,不难猜出来已经到了关押中高级官员的地方。王言卿不知不觉严肃起来,手心也攥紧了。
终于,陆珩停在一扇牢门前。这是一个单间,墙上开着一扇小天窗,角落放着一个炭盆,比之前见过的关押梁彬的牢房要干净多了,甚至地上的茅草也厚得多。一个穿着内袍的男子坐在天窗下愣神,看年纪四十上下,身材略有臃肿。听到有人来,他不耐烦地回头,瞧见陆珩后明显怔了一下。
随即,他反应过来,一侧嘴角提升,表情讥讽,用力地嗤了一声:“是你。尔等竖子,还有什么花招。”
陆珩站在前面,火光飞快从他大红的飞鱼服上掠过,上面似蟒似龙的刺绣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胸口铜铃般的眼睛似乎真的在盯着人。赵淮全部注意力都被陆珩吸引走,故而完全没有注意到,陆珩身后,还站着一个纤细文弱、被斗篷完全覆盖的身影。
王言卿穿过陆珩衣袖,仔细审量牢里的人。赵淮故意表现出不屑,但他嘴角肌肉僵硬,故意抬高的声音也显得太刻意了。他眼睛睁大,眼皮前面和眉毛挤出一道褶皱,肩膀、手臂僵硬不动。
很明显,这并不是鄙视,而是恐惧。他做出看似强硬的假表情,其实在掩盖他内心的害怕。
他害怕锦衣卫来审问他,尤其害怕陆珩对他动手。
判断出他的真实情绪,剩下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一半。他的第一面反应印证了王言卿对他的猜测,虚荣,自负,自视甚高,其实内心软弱,贪生怕死。这样的人,绝不会将巨额赃款藏在外面的。
王言卿不知道陆珩有没有看穿赵淮的虚张声势,只听到陆珩轻笑了声,从容不迫开口:“赵大人,久违了。你在诏狱里住了这么久,我这个东道主还没有招待过你,实在是失礼。来人,开门,我和赵大人叙叙旧。”
赵淮冷嗤一声,高昂起脖颈,一副悍然无畏的模样:“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天下表率,岂可与尔等同流合污?你们便是打死老夫,老夫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珩发话,锦衣卫下属很快拿出钥匙,打开牢门。属下重重一声推开牢门,陆珩负手停在门外,不进来也不离开,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看着赵淮,语气悠然从容:“赵大人好骨气。希望过一会,赵大人也能如此强硬。”
赵淮脸色微变,却还是强撑着不肯落于下风。他从草堆上站起来,凛然道:“陆珩,你残害忠良,助纣为虐,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江彬当锦衣卫指挥使时,也曾志满意得、不可一世,可是后来呢,不一样五马分尸,死于闹市。江家家产充公,长子斩首,绘图以示天下,幼子妻女没为贱籍,发配功臣家为奴为婢。江彬之昨日,焉知不是你之明日!”
陆珩一直含笑听着,这些话他都听腻了,以往别人骂得再凶,他也只当个笑话听听,但今日,他不知为何有些动怒。陆珩迈入牢房,干净的皁皮靴落到地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赵大人这么激动,莫非是怕我搜出你勾结太监的证据,先我一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你!”赵淮怒视着陆珩,用力一甩袖子,“竖子猖狂。我赵淮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焉容尔等诬陷?你不相信,查便是了。”
“不牢赵大人提醒,我必然会彻查到底的。”陆珩缓慢踱步,说,“快年关了,地上阴冷,给赵大人搬两把椅子过来吧。”
赵淮一听,脸色紧绷起来。他以为陆珩口中的“椅子”是什么刑具,陆珩回头看到赵淮的脸色,讽刺地笑了:“赵大人,你刚才说得大义凛然,我还以为你真不怕呢。既然问心无愧,现在害怕什么?”
赵淮的回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用力撇过脸去。搬东西的人很快回来了,这回出乎赵淮预料,陆珩让人搬过来的,竟然真的是两把木椅。
锦衣卫将座椅放到赵淮身边,赵淮看到,脸上表情又惊又疑:“陆珩,你又要玩什么花招?”
“赵大人不要紧张。”陆珩单手握住另一张椅背,轻轻松松拉到赵淮面前,说,“赵大人文人傲骨,自然不屑于做贪污受贿等事。我今夜前来,只是想和赵大人叙叙旧而已。”
叙旧?赵淮可不信。谁都可能心软怜悯,唯独陆珩,绝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情。赵淮紧紧盯着陆珩,想判断他的真实意图。陆珩被人用这样的眼光审视也不恼,只是对着赵淮轻轻一笑,伸手指向对面的座椅。
“赵大人,坐。”
赵淮心想他可是正三品侍郎,首辅大人的学生,陆珩再张狂,还敢得罪首辅不成?赵淮思罢,大马金刀坐到木椅上,倨傲地看着陆珩:“说吧,你还有什么花样。”
陆珩对此只是笑了笑,说:“无他,只是想问赵大人几个问题而已。不过,不是我问。”
说完,他转身,眸光静静地看向王言卿:“卿卿,赵大人准备好了。”
陆珩突然向另一个方位说话,赵淮跟着回头,这才发现牢房里竟然还有其他人。王言卿摘下兜帽,对着赵淮行了个万福,轻缓走到座位前:“赵大人,民女冒昧了。”
赵淮看到竟然是个女子,先是一怔,随即大怒。他愤然站起来,怒斥道:“陆珩,你这是何意?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命官,你让女人来问话,是蔑视本官、蔑视朝廷吗?”
陆珩拍了拍王言卿肩膀,将主场交给她后,就一言不发,转身走了。赵淮见陆珩竟然完全忽视他,越发怒不可遏。王言卿并没有被赵淮的怒气吓到,依然平静柔和,说:“赵大人,民女并非对您不敬,只是久仰赵大人名声,想来和赵大人说几句话罢了。赵大人若没有贪污,为何不敢应邀?”
赵淮一听嗤笑,他不是梁彬那种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心智早已在官场中磨炼得老道成熟,并不会被王言卿的激将法套住:“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要求本官?”
王言卿主动在椅子上坐好,对赵淮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我自然不敢冒犯赵大人。我代替陆指挥使保证,只问十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会再纠缠大人。如果赵大人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陆珩抱臂站在牢门外,闻言并没有说话。郭韬脸色变了,试图阻止,被陆珩微微抬手拦住。
王言卿自作主张替锦衣卫做了担保。赵淮听到由一个女子问十个问题,问完后就算没有答案也不上刑,心里嗤笑一声,难得配合地坐到椅子对面,讥讽道:“不自量力。”
王言卿勾唇笑笑,并不反驳。她眼眸平静,脑中却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他脸上的波动,不放过丝毫变化:“第一个问题,赵大人,张永送钱请你办事,你收了,是吗?”
赵淮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屑、愤慨,斥道:“无稽之谈,本官问心无愧,两袖清风,怎么会做这种事?”
王言卿却盯着他的脸,说:“你收了。第二个问题,你把那些金银藏在家里,是吗?”
赵淮怒目而视,冷冷盯着王言卿:“荒谬。你可知诬赖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果然在家里。”王言卿眼睛从赵淮脸上扫过,问,“第三个,在花园里吗?”
赵淮不再说话了,高高昂着头颅,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然而王言卿从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中得到了答案,他在窃喜,说明这个方向完全是错的。
王言卿盯着赵淮,赵淮也高傲地板着脸,两人隐隐对峙。牢房里没安静多久,王言卿不慌不忙的声音再次响起:“四,你会经常打开看那些东西回味吗?”
赵淮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似乎在嘲笑他们输了。郭韬有些着急,这个女子到底在干什么,已经四个问题过去了,一个关键点都没问到,简直白白浪费机会!
牢房外隐隐有骚动,陆珩朝后面扫了一眼,示意他们安静。然后,他回头,专注又认真地看着王言卿。仿佛完全不知道这是关系到他仕途甚至性命的场合,眼睛里依然只有王言卿。
王言卿注意到赵淮瞳孔放大,脸上皮肤变白,哪怕他表现的胜券在握,但赵淮身上的冻结反应告诉她,她又问对了。连续四个问题,已经帮王言卿大大缩小了范围,她安下心来,一个个试探:“在你的卧室?”
赵淮不答,王言卿看着他的脸,又问:“在书房?”
赵淮脸上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却细微地吞咽了一下。王言卿盯了他一会,二话不说起身,快步往牢房外走去。陆珩环臂站在门外,笑意盎然地扫了赵淮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笃定地吩咐道:“带人,去搜查他的书房。”
作者有话说:
卿卿:我只需要问十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因为我会自己得到答案。
后来
卿卿:抱歉,不需要十个。
第30章 自荐
夜黑风高,南镇抚司突然热闹起来。抄家是所有人都喜欢干的事情,南镇抚司很快就聚集起人手。陆珩行走在火光重重的府衙,对身旁的王言卿说道:“卿卿,抄家现场会很乱,不折腾一宿恐怕完不了。你还在养病,先回去吧。”
王言卿闻言尴尬。陆珩口中的养病指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前段时间因为月信,王言卿的作息受到陆珩严格把控,太晚睡不行,喝凉水不行,吃太少也不行。现在她月信已经结束,好不容易能轻松一会了,陆珩又开始管控下一个周期的。
王言卿飞快瞥过四周,幸好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并没有注意到王言卿和陆珩的对话,即便不小心听到,也只以为指挥使在体恤亲眷身体。
二哥对她这么上心,王言卿很感动,但未免也太上心了吧。
王言卿压低兜帽,低低咳了一声,说:“二哥,我没事。”
陆珩却摇头:“不能马虎。我派人……算了,直接走一趟也没多远,我送你回去。”
王言卿一惊:“二哥,你还要去找东西……”
“你已经问出地点来了,金银珠宝就在那里,又跑不了。”陆珩打住王言卿的话,语气十分坚决,“我送你回府。”
锦衣卫人手已经集合的差不多了,只等陆珩发话就能出发。陆珩却将郭韬叫来,交待了几句话,让郭韬带着人先去,他则送王言卿回家,随后就到。
郭韬听后诧异地看了王言卿一眼,察觉失礼后赶紧低头,生怕犯了指挥使的忌讳。抄家这种事锦衣卫做惯了,郭韬带人也应付得过来,郭韬只是意外,最热衷下黑手、抢功劳的陆指挥使,竟然会把头功让给别人。
陆珩没有理会那些或打量或探究的视线,拉紧王言卿的斗篷,先行带着她离开。陆珩执意让王言卿回家,一方面是她的身体急需调养,在寒风中待一晚上,之前的功夫就全白费了;另一方面,是不希望她看到他黑暗的一面。
锦衣卫声名狼藉,但没有真正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到,号称大明朝最血腥的刀,到底有多肮脏。
截止现在,王言卿看到的陆珩还是正面的,虽然有些时候手段激烈,但大体上还算一个好人。逼供,审问,廷杖,抄家,这些陆珩真正做的事情,她一件都没有看到。陆珩没在乎心底一闪而过的异样,他顺从内心的想法,先将王言卿送走,然后再去抄家。赵淮那点钱陆珩不在乎,但若是提前被王言卿看穿他的为人,继而对他产生怀疑,耽误了后面反杀傅霆州的大计,那就得不偿失了。
陆珩怀着这个想法,理所应当送王言卿回陆府。至于为什么不派人护送……因为这里是京城,旁边还有傅霆州虎视眈眈,万一傅霆州趁他不备,将王言卿劫走怎么办?
这个可能性不得不防。傅霆州那个蠢货,逼急了什么都做的出来。
陆府是陆珩一家搬到京城后置办的府邸,离南镇抚司不远,陆珩和王言卿骑着马,很快就看到陆府大门。陆珩下马,要亲自送王言卿进去,被王言卿拦住:“二哥,你的正事要紧,快去找赵淮藏起来的东西吧。就两步路,我自己进去就好。”
陆珩往后面的灵犀灵鸾身上扫了一眼,不再坚持,点头道:“好,你回屋后喝一碗姜茶,身体暖过来就赶紧睡吧,不要等我。”
陆珩这些话冲着王言卿,但压根不是对王言卿说的。灵犀灵鸾低头,默默应下指挥使的话。陆珩又交代了几句,亲眼看到王言卿进了大门,才转身上马。他手随意勒住缰绳,黑马像通人性一般,立刻放开四蹄,快速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夜。更深寒重,偌大的京城笼罩在黑暗中,寂静的宛如坟场。在这种死寂中,一阵马蹄声从街上掠过,惊醒了一地清梦。许多人匆匆披衣起身,隔着沉重的夜色,只看到礼部侍郎赵淮府上亮起火光,宛如游龙,经久不歇。
赵家的人黑夜听到锦衣卫叫门,兢兢战战开门,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锦衣卫推开。锦衣卫步兵很快就将赵府各门把守起来,赵家人躲在后面,愤怒又无助地叫喊:“这里是礼部侍郎的府邸,你们这是做什么?”
但他再愤慨也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长着人面的魔鬼长驱直入,翻箱倒柜。
府外,一匹黑马不紧不慢地停到正门前,他里面穿着绯红飞鱼服,外面罩着纯黑大氅,大面积的红与黑碰撞,在夜色中显得浓重又诡艳。郭韬按着长刀,快步跑到台阶前,对着马上的人抱拳:“指挥使,书房已经被围起来了,赵家的人都在府里,一个都没跑。”
陆珩点点头,没有说话,利落地翻身下马。赵淮的亲属此刻已经被赶到正堂,锦衣卫大敞着门,寒风呼呼从夜幕卷入,仅着中衣的女眷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锦衣卫握着刀守在两边,但并不行动,似乎在等什么人。赵三小姐壮着胆子抬头,看到明火执仗的锦衣卫队列中,大步走进来一个人。他身高腿长,白皙如玉,剑眉星目,穿着绯衣走来的样子从容又张狂,赵三小姐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京城中大名鼎鼎的笑面虎,活阎王,大权在握而年纪轻轻的锦衣卫代任指挥使——陆珩。
他的皮相本来十分出众,出现在这种地方后无端显得阴森。赵三小姐明知道此人危险,却像是被蛊惑了般,盯着他,竟无法移开视线。赵太太发觉女儿一直盯着外面,以为女儿被锦衣卫吓到,连忙抱住女儿。
陆珩走入正堂,目光缓慢扫过众人。他的视线仿佛真的有重量,被看到的人无不低头,尤其是那些后宅女子,身体都止不住发颤。陆珩看了一圈,语气淡淡,问:“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是。赵淮所有妻妾、儿女及奴仆,全部汇聚在此。”
“好。”陆珩点头,弹了下袖子,负手往外走去,“一个都不要放走。来人,查书房。”
“是。”
刚才陆珩进来时,赵太太一直用自己身体挡着赵三小姐,生怕被陆珩看到她年轻美丽又尚未出阁的女儿。等陆珩走后,赵三小姐终于从母亲臂膀中探出头来,问:“娘,发生什么了,他们要对我们家做什么?”
赵太太眉目含悲,心疼地看着自己娇花一样的女儿:“儿啊,他们是来查你爹的。”
“爹?”赵三小姐瞪大眼睛,十分不解,“不是说爹爹没事了吗?”
赵太太摇头,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肯说。她也希望如首辅大人所言,赵淮已经没事了,这些恶鬼不过吓唬人罢了。她隐约知道赵淮犯了什么事,但具体的并不清楚。赵淮行事唯我独尊,妻妾必须顺着他,不能询问任何外面的事,那些钱财连赵太太也不清楚藏在哪里。
可能这也是她们逃过锦衣卫魔爪的原因之一吧。
陆珩步入书房,锦衣卫已经把门拆开了,此刻正逐步检查夹墙、地板。陆珩快速扫了一眼,问:“有发现吗?”
郭韬看向手下的人,一个锦衣卫千户禀报:“回禀指挥使,目前所有砖块都是实的,并没有找到夹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