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叫离奇,这叫离谱。”
今日主持行刑的是重霄君。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幕,此刻阴云笼罩,云层之中发出隐隐雷鸣,正酝酿着威力巨大的天雷。
审命台上的江临渊心如止水,等待着他的判决降临。
这二十七道天雷,十枚命魂钉,还有五道剜心鞭,虽然听上去必死无疑,但以他的修为,只要凝聚全身的修为护着灵脉的最后一缕气息,哪怕皮开肉绽,断骨难续,也还有一口气在。
他在前世沦陷于魔族之手的修真界挣扎过一遭,比起身边的师尊和同门一个一个从他身边离开,曾经的信仰也接二连三的崩塌,这些身体上的痛苦已经不算什么。
天雷灭顶而来时,江临渊正好望着台下的沈黛。
凝聚了天道之力的天雷从云层被引入人间,从头顶灌注进他的身体时,江临渊只觉得有一道巨斧从头顶劈开,将他整个人都撕裂拉扯成两半,穿透他的每一根灵脉,似乎连灵魂也要在这样的痛苦下湮灭。
若是能真的湮灭,或许反而可以一了百了。
但以江临渊如今元婴期的修为,这二十七道天雷接连落下,却还不足以击碎他护住心脉的那一缕气息。
天雷毫不留情,一道接一道,不给人丝毫的喘息之机。
台下众人看着审命台上的惨状,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这样的天雷,听着江临渊难以遏制痛苦嘶吼的声音,也仿佛感受到了几分这样令人头皮发麻的痛苦。
……这若是还能活下来,不说修为,光是意志力就很恐怖了。
因为在这样的痛苦之下,意志力稍稍薄弱的人,恐怕宁愿立刻去死,也不愿再多活一秒,多承受一秒这非人的痛苦。
沈黛看着眼前此景,脸色苍白,手指冰凉。
她并非是心疼江临渊,只是他此刻的模样,让沈黛回想起了她前世死在青檀陵的那一夜。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她都会回想起自己死前所看到的那片被血雾笼罩的上空。
哭喊到最后,她已经不再奢求能有谁来救救她了。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是她要遭受这种事情呢?
修真界沉沦之后,无数人死在与魔族交战的战场上,哪怕让她像那样在战场上干脆死掉也好,为何连她死,也要先受到这样的折磨呢?
沈黛看着远处那些纯陵十三宗的弟子们,有许多都不忍再看,还有些心软的女弟子,别开脸落下了几滴眼泪。
“看来跟着我们这几个铁石心肠的师兄,日子长了,果然把你也跟着带坏了。”
谢无歧瞥见沈黛没什么表情的脸,笑眼弯弯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见了他这模样会心软呢。”
“有什么可心软的。”沈黛半垂眼眸,“有这么多人替他揪心,为他哭,他甚至都不一定会死,我心软什么?”
被万魔啃噬尸骨无存,和此刻江临渊二十七道天雷灌体,究竟哪一个更痛苦?
沈黛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她看着江临渊遭受着这样的痛苦,好像长久以来束缚她的噩梦,终于平息几分。
谢无歧从前说她是菩萨心肠,其实沈黛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她也会有这样隐秘的报复心。
当初是他答应她的。
他会来救她,所以她即便是害怕,也还是留下来断后。
可他食言了。
沈黛实在是一个死心眼的人,没有办法随随便便轻易放下。
她要的不多也不少,她曾经因为他而遭受的苦难,他原封不动地再经历一次就好。
第二十七道天雷落下,云层寂静,乌云散去。
江临渊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挣扎着起身,虽狼狈,但也算有几分骨气。
重霄君拾级而上,站在江临渊面前。
“可还清醒?”
对入魔之人的惩戒,必须要在他清醒之时完成。
江临渊每动一下,都感觉浑身每一处都在剧烈疼痛,几乎令人发狂。
他其实可以摇头,至少能给自己几分钟的喘息之机。
但江临渊还是克制住了示弱的冲动,咬着牙道:
“……清醒。”
重霄君也不心软,五枚命魂钉祭出,直接贯穿了他最薄弱的灵府之处。
刚受了二十七道天雷,此刻又一口气挨了足足五枚命魂钉,哪怕江临渊再意志如铁,也被逼得瞬间破防,口中喷出大口鲜血,重重跌到在地。
台下众人见了这惨烈一幕,几乎都有几分动容之色。
“江临渊,你还有五道剜心鞭。”重霄君的声音再度响起,沉声问,“你可还清醒?”
“……清……醒……”
江临渊并不怨恨。
他只是在想,当日去青檀陵为沈黛收敛尸骨,但无论他怎么挖怎么寻,只找到她一片鲜血干涸的衣角。
她那一日所遭受的苦痛,今日他是否体会到了半分?
这样惨烈的一幕,衡虚仙尊终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
“纯陵弟子道心不稳,不只是弟子之过,我身为师尊,也有管束不当之罪,剩下这五道剜心鞭,我来替他受——”
众人纷纷讶异地朝衡虚仙尊看去。
衡虚仙尊一向铁面无私,待弟子最为严厉,就算是仙门五首讨论如何处决江临渊时,他也为了避嫌而没有出面。
但到了此刻,饶是他再严厉冷漠,也忍不住开口求情。
到底,江临渊也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徒弟。
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
重霄君迟疑半响,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看向兰越。
“兰越仙尊,你觉得如何?”
兰越名列仙门五首之外,修为深不可测,如今是仙盟授课的仙尊之一,各家仙宗的长老们见识过兰越的实力之后,虽不知其身份究竟是什么,但也知道他绝非常人,对他恭敬有加。
以兰越的身份,甚至比重霄君更适合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
然而兰越显然不是大家想象中超凡脱俗,神秘莫测,又公允持重的世外高人。
大多数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在底线以内护短得没边的师尊。
所以他只是思虑了片刻,就对身边的沈黛笑眯眯道:
“你觉得呢?”
纯陵十三宗的弟子们纷纷愕然。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问沈黛的意见!?
不过众人反映过来,反而还松了一口气。
问得好问得好,小师姐他们最了解了,虽然看上去严肃又古板,但实际上心软好糊弄,她从前最听大师兄的话,和大师兄的关系也最好,到了这种地步,该出的气也出了,怎么也不会将大师兄逼到死路——
“我觉得,不行。”
全场死寂。
衡虚仙尊听到沈黛的答案,也面露震惊之色,忍不住升起几分怒火:
“我知纯陵有愧于你,临渊也有愧于你,他和我都说过,我们会补偿你,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会原谅我们,难道你一定要看着你师兄去死吗!”
哪怕是谢无歧听了这话,也不免敛了面上笑意。
这话说得可真是巧妙,心魔是江临渊自己生出来的,生出心魔就要被处刑,没有被一剑穿心已经有偏私之嫌,现在是衡虚仙尊自己站出来要光明正大的徇私,沈黛只不过说了一句不行,就变成她要害死江临渊?
他正要开口替沈黛骂回去,却听沈黛比他更快地答:
“是。”
谢无歧略带讶异地回头看她。
兰越和方应许也为沈黛此刻的坚决而感到不可思议。
“你如果非要问怎么才能原谅你们,很简单,的确是死了,我就可以原谅了。”
纯陵众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沈黛。
眼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那个面冷心慈的小师姐,也不是那个虽然会责骂他们,但关键时候也会保护他们的小师姐了。
“其实没有人非要求你们,必须求得我的原谅。”
从前视她不过是趁手的工具,可用时便关切一二,不需要时便抛在一边,这时候倒忽然幡然悔悟,想要忏悔求得她的谅解。
她想起陆夫人临别时同她说的话。
陆夫人说,在常山时,他们在江临渊的心魔幻境之中看到了她惨死时的一幕。
虽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但如果这真是天道推演出来的未来,或是测算出的什么可能性,有朝一日,修真界将出现一位无人能敌的魔头,而沈黛献出了自己的性命才活活诛杀了这位魔头——
江临渊,还有届时所有仰仗她才能存活下来的人,都欠她一条命。
想到这个,沈黛才忽然醒悟过来。
难怪江临渊会如此用如此愧疚悔恨的眼神看着她。
原来只有她死了,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欠了她的,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而只要她活着,就永远没办法得到他们彻彻底底的悔悟。
这多可笑。
所以,她说只有江临渊死了才能得到她的几分谅解,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你们就和以前一样,对我恨也好,厌恶也好,我都无所谓,但是——”
她望着审命台上的江临渊,一字一顿,说得坚决。
“今日你要问我,衡虚仙尊能不能替江临渊挨他剩下的鞭子,我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能。”
她也曾是衡虚仙尊的弟子,但她犯错时,他从没心慈手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