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脚下,整个松风堂都在这一声声梵文吟唱之中寸寸瓦解。
头顶之上,是一片皎皎明月。
——施主。
沈黛的脑海之中,响起了佛子明寂的声音。
她反应过来,这是明寂有话要单独与她说。
——施主,我临死前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你可否替我完成?
佛子明寂的嗓音温柔,沈黛知道那么多人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而无辜枉死,就算他用一条命来换,也无法抵消他犯下的过错。
但当他用这样悲悯的声音说出后面的话时,她仍然忍不住喉间酸涩,落下泪来。
——我的肉身舍利,你替我埋在昭觉寺之下,可护佑这一方十年风调雨顺,万物繁茂。
——我的心头血,你也替我浇灌在昭觉寺后的一颗姻缘树上。
——那树有灵,再了我的血,便可生姻缘线,你将这线交给皎皎,她有了魂魄,有了姻缘线,虽不可复生,但来世依然可以循着这条姻缘线,寻到她的夫君。
这一世,他未能给她美满的姻缘。
下一世,她一定会与她的夫君琴瑟和鸣,白首到老。
“明寂——!!!”
松风堂已然一片废墟,整个常山也在寸寸瓦解。
宫泠月的魂魄从远处而来,她感觉到自己的三魂七魄已经归位,但同时也感觉到,不管是眼前拦住她的明寂,还是那个在废墟之中无声念着梵文的明寂,都已经快要在天地之间消散。
他睁开双目,远远看了宫泠冰一眼。
另一个他也遥遥望着他。
“只差一步——”
那个他眸光幽怨,死死地盯着他。
“她可以复活的!她本不必死的!为什么——”
那一串梵文已经念到了尾声,明寂垂眸,取出匕首在心口取下一滴心头血,交给了沈黛。
他极淡地笑了笑: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心头血落入姻缘树下,生出一缕红线。
沈黛握着这一缕红线奔向宫泠冰身边,另一个明寂虽力量消散,即将将要与这紫陽万华境一同溃败,却还是想要阻止沈黛将这红线交给宫泠冰。
谢无歧飞身而出,将想要阻止沈黛的明寂拦下。
代表恶念的明寂眼中燃烧着灼灼妒火。
“抱歉。”
谢无歧手中牵丝将明寂死死困住,不得再靠近沈黛与宫泠冰一步。
他弯唇笑了笑:
“我师妹要做的事情,旁人都不能妨碍她。”
沈黛将红线系在了宫泠冰的小指上。
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眼圈微红,一字一顿对宫泠冰道:
“这是他给你的礼物,带着它,下一世你还能寻到你夫君。”
干净的。
没有沾任何无辜之人的血。
宫泠冰怔怔看着指尖红线,抬头看向那个即将魂飞魄散的身影。
他周身沐浴着金光,光柱直入云层,驱散头顶盘桓的无数怨鬼流魂,超度亡灵进入轮回。
将要超度的亡灵,也有她。
“对不起。”宫泠冰望着那个身影,满面泪水,轻轻道,“这一世,是我误了你的佛道,对不起。”
仿佛多年前在常山昭觉寺与他告别那样。
不过这一次,宫泠冰说的却是:
“明寂,下一世我不会来烦你了,下一世,你一定能成全佛道。”
“我要走了,我夫君等了我太久,我该去找他了。”
金光之中的明寂,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葬送了无数性命的紫陽万华境终于崩塌。
宫泠冰和其他怨鬼流魂都得以超度,踏入轮回。
而伴随着怀祯的啜泣声,佛子明寂的双眼也紧紧阖上。
三魂七魄皆消散于天地,再无来世可循。
常山的紫陽花败了。
天上细雨如织,宛如为今日这一切的落幕惋惜。
常山妖僧之祸终于平息,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沈黛看着眼前的昭觉寺,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没有高兴。
想要难过,也不知该为什么难过。
宫泠冰与她的夫君还有来时,佛子明寂赎罪而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还不是难过的时候。”
谢无歧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耳边响起,他盯着不远处仓皇逃跑的身影,紫色衣角迎风扬起,他道:
“这个紫菀是那个人的手下,佛子明寂一死,她势单力薄,那个人必定会来救她,否则他处心积虑做的这一切就白费了。”
果然,众人去追赶逃跑的紫菀时,追到尽头,看到的不仅仅是紫菀,还有她身旁坐着轮椅徐徐而来,银发白衣的男子。
伽岚君。
谢无歧的舅舅。
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紫菀见了他,心神方才定下,躲在轮椅之后傲慢地看着眼前众人。
伽岚君眼帘半掀,视线落在了沈黛的身上,唇畔笑意如十二月的寒风。
“好久不见,沈姑娘。”
他语调从容,即便是被这么多正道精锐围住,也还有说冷笑话的余地。
“我替无歧给你的聘礼,你用得似乎不错,你们二人也是时候随我回家,认祖归宗了吧?”
第五十四章
——聘礼?
——认祖归宗?
在场大多数人没有亲眼见过伽岚君,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是谁。
但听到这两个古怪字眼,众人都忍不住朝沈黛和谢无歧看去。
替谢无歧给的聘礼啊……
还别说,这样一瞧,两人模样还确实挺般配的。
众人脑海中刚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就听陆少婴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你什么人!什么聘礼,师妹她什么时候收你的聘礼了!?”
江临渊眼中倒映出白衣新雪的身影,寂寂如霜的眸中晕开层层叠叠的杀意。
“伽岚君。”
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你竟成了这副模样?”
前世所见的那个伽岚君,白衣翩然,立于天地之间,身后跟着无数魔族精锐,运筹帷幄。
他虽身居幕后,鲜少有人知道其姓名,但江临渊与其打过照面的唯一一次便确信——
如果魔君归墟修为当世第一,那么这位伽岚君便是心计谋划的当世第一。
那时群魔簇拥,风光无限。
怎么时光回溯,前世的他竟如此虚弱,连走路都要依靠一个木头轮椅?
仿佛说到了伽岚君的禁忌,他唇边的笑意凝固几秒,半响又松开。
“堂堂仙门五首纯陵十三宗的大弟子,如今心魔缠身,灵力混沌,倒比我这个魔族更像魔族,你的模样,也挺令我意外的。”
沈黛听着两人的对话,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虽然之前在神仙塚时两人就已经打过照面,算是见过,但这一次再见,不知为何,沈黛竟觉得这两人有种故人重逢的感觉。
好像早就在某处见过。
“你来这里,是想带走宋月桃?”
江临渊向前走了几步,手中龙渊剑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力量,他立在原地,便已成威慑。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想到这个可能性,沈黛捏着手中缚仙绳的手都紧了紧。
这绳索无影无形的系在她手腕上,长短随她心念增减,若是伽岚君想要将宋月桃抢走,除非把她杀了,否则沈黛绝不会让宋月桃逃掉。
“他才不是来带宋月桃走的。”谢无歧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他看似散漫,眼神却锐利清醒,“他不会特意来带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废棋子,他来只是要让这个魇妖活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