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炽左耳听不清楚,除了原本外伤导致的听力下降,其实更多还是耳鸣的缘故。这些天休息睡眠都充足,身体状态调理得好,心情也轻松愉悦,耳鸣的情况就跟着少了一大半。
两相配合,在助听器的辅助下,他的听力已经差不多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所以明炽站在树下,才发现这个世界比自己想得还热闹——他好像很久都没听过这么多声音了。
风在吹,树叶在响,蝉在大声聒噪。
海浪此起彼落,海港有货轮起航的汽笛声,恰好到了整点,钟楼悠长鸣响。
明炽又想弹吉他了。
他睁开眼睛,正好迎上影子先生的视线,就自己慢慢走过去:“在看什么?”
“这身打扮选得很好。”影子先生客观点评,“适合弹吉他。”
明炽眨了下眼睛,笑几乎是从胸口涌出来。
他实在太喜欢这种完全不经意、又恰好能想到一起去的时刻,但还是要实话实说:“弹吉他要换帽衫或者t恤,他们还有人穿皮夹克。”
明炽没做过那种打扮。他记得自己跟着姨姨长大,虽然什么刺激的事都被扯去试过,但骨子里其实还传统,总被姨姨一边揉一边感叹乖过了头。
明炽努力接受了半天那个画面,还是忍不住笑,提醒有些幸运粉丝补课不合格:“怎么会有人穿着风衣弹吉他。”
幸运粉丝记下了这个新知识,主动反省:“下次换一句。”
明炽有点好奇:“什么?”
“背乱了,这句不合适。”明危亭轻叹口气,重新回答他的提问,“在看你。”
“你站在这,我看着你。只是这样,就可以过很好的一天。”
明危亭说:“下次再想告诉你这件事,要记得换一句。”
明炽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时恰好听见答话,张了张嘴,耳朵飞快红起来。
……好像也不用换一句。
影子先生就这么直接说,他就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了。
穿风衣弹吉他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风衣又酷又沉稳,吉他又酷又帅气。
怎么不能有人穿着风衣弹吉他,他就可以,他完全可以又酷又沉稳又帅气。
明炽完全拦不住脑海里到处冒的念头——他有时候甚至会想,自己的记忆有了大片空白,脑容量这种数值又说不定是固定的,所以这些空白都会飞快再填进新的内容。
他自己试着整理过剩下的记忆,就像荀院长说的,时间序列效应非常明显。十年前的事他都记得,但这十年间又发生了哪些事、遇到了哪些人,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印象。
十年的时间,就算是流水账一样平平凡凡地一天一天过,产生的记忆内容也该有相当程度的规模了。
这么多地方都被完全清空,变成等待写入新内容的空白。
他可以用这么多的地方来装高兴的事、装望海别墅的每个角落、装好看的风景和要一起出海的船、装禄叔和所有对他笑着打过招呼的人……
……他可以用这么多的地方来装影子先生。
明危亭站在他身前。看着他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忽然眼睛都跟着亮,就接过明炽手里的手杖,把自己的手换进去:“在想什么?”
“想一件幸运的事。”明炽来回算了半天的账,小声开口,“太幸运了吧。”
他越想越高兴,立刻把这件事分享给当事人:“影子先生,我脑子里有这么多空白,全都可以用来装你。”
这次轮到明危亭没有马上回答。
明炽决定这就给那片空白里先划分出“影子先生专区”,他专心想着脑子里的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明危亭没有出声:“影子先生?”
两个人离的很近,明危亭仍然在低头看他。
穿着衬衫和风衣、带着软呢帽的明炽——这一身打扮再加上手杖,原本就有种完全不像是尚且正在休养中的病人的气质。
明炽的身体稍有恢复,力气足够,肩背就不论站或坐都是挺直的。他站在海边的树荫下,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全洒在他的身上
那十年被抹去,他得以有这个荣幸,被邀请进入明炽生命的空白。
……
“太幸运了吧。”
明危亭终于找到同样的话,来相当详尽和准确地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抬起手,碰了碰明炽的耳朵,轻声问:“怎么会这么幸运?”
明炽的念头还在刚才的话题上,立刻兴致勃勃:“对吧?”
明危亭笑着点头,他握住明炽的手,让明炽把身体的重量放心转移到右腿上。明炽牵着他,他们一起走出那片树荫。
禄叔已经在门口等,抱着手臂,笑吟吟地等着这两个人。
明炽借着明危亭手上的力稳稳走上楼梯。他在门口站稳,摸了摸有着相当明显的翻修痕迹、却又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那扇门,把手杖从影子先生手里接回来。
明炽把手按上那扇门,他把额头也轻轻贴上去,轻声和大门打招呼:“我回来了。”
陌生的新漆料下,曾经被他推开过不知道多少次的门晃了晃,发出最熟悉的轻响。
“影子先生,禄叔。”明炽手上用力把门推开,“欢迎回家。”
……
在望海别墅休养的这段时间,舒服得就像是在度假。
明炽能找回的记忆截止在十年前,那时候他就还住在望海,过去和现在几乎是无缝衔接,对这里的了解比明禄和明危亭更细。
有些幸运粉丝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学做松仁馅的面包。明炽笑着答应,找出附近的地图,标出了好几个相当不起眼的小集市,从这里能买到最新鲜的松仁。
冬小麦恰好就在这个季节成熟,可以去农家院收。刚割的麦子有种特殊的香气,用石磨一圈一圈地磨出来,这种香气也不会变。
学做面包和虾饺都是相当浩大的工程,尤其不能浪费粮食,所以每天只能学一点点,剩下的时间就都用来被别墅的主人好好招待。
就连亲自监工翻修望海别墅的明禄,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原来有这么多。
休养的第七天,晚潮的时间终于推到日落后,明炽带他们去了一片相当浅的小海湾。
这里的海水浅到落潮时就只剩石滩,被太阳晒得苍白干燥,散落的贝壳也都暗淡普通——可一旦海水涨上来,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被明炽领着,找到大块平坦的石头坐下等,等到月亮慢慢爬上中天。
大小不一的石块被涨上来的潮水漫涌抱住,那些被海水润湿的石面颜色变深,在明亮的月光下,逐渐开始有花纹显露出来。
那是在水里显得异常动人的花纹——即使是没有接受过任何艺术相关的训练,也不难在看到那片闪动着粼粼月光的水面时,发觉和承认这一点。
石块被海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不同的质地和构造层层剥开,有的是赭红色、有的在月光下显出深蓝。贝壳们点缀在其间,每一片都不再暗淡,而是散发出一种近于珍珠似的润泽光芒。
“我第一次发现这里,超级兴奋,把石头和贝壳全捡回去给姨姨看。”
明炽说:“但它们从水里出来,离开这个地方,就没有颜色了。”
明炽想了一会儿,又说:“大概有一段时间,我在想,它们是不是被束缚在这。”
他记得自己应当是想过这个问题——那段时间他想了很多办法。
他试过从这里装很多海水回去,把捡回去的石头全都泡在里面,但依然没有办法复制这里的景色。
明禄坐在不远处,抬头看过来。
明危亭放下手里的石块,看着明炽:“答案是什么?”
明炽笑出来,一本正经摇头:“不是。”
“如果真的当一块儿石头,就不会这么想,对石头来说好看又不是必要的。”
明炽说:“我要是石头,就会觉得每天都太幸福了吧。这里的阳光不烈,白天能晒得暖暖和和,晚上泡到水里又很凉快,还能和这么多石头待在一起,说不定它们每天都在聊天。”
明危亭问:“所以你经常来这儿给它们弹吉他?”
明炽睁大了眼睛看他,不等开口问,明危亭已经显出笑意:“猜的。”他说,“这次猜对了。”
明炽带他坐的这块石头很平坦,后面又有倚靠,前面还有一块正合适踏脚的地方。
十年前的那团火,不只是会炽烫明亮地灼烧在海滩上。也会很温柔地亮在这种没人发现的地方,亮在被潮水抱着的月光里,给一群不能到处乱跑的石头弹吉他。
“我要是石头。”明危亭说,“每天数着别的石头打发时间,想太阳怎么还不落,吉他怎么还不响。”
明炽笑出声,当场给幸运粉丝这次即兴发挥打一百分:“快了快了,就差一点点。”
明炽的右手康复了,对待吉他反而更慎重认真,每天都一个人跑去小屋里练琴,还不准影子先生和禄叔偷听。
有次明炽练得累了,只是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不小心抱着吉他在小屋里睡着了,做了一场变成船沿着水晃晃荡荡乱飘的梦。
等船随着水流飘着进港,他也从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主宅自己房间的床上。
房间超级安静,一切都像是在夜色里睡熟了,露台的窗帘掩着,在最远处给月光留了能进来做客的缝隙。
月光进来做客,帮他把房间描摹清楚,让他不用开灯也能看得见。
吉他躺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好好盖着被子。
影子先生也躺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手臂护着他头上还没彻底愈合的刀口,也帮他护着那把吉他。
……那其实是种相当奇妙的感受。
那天晚上,明炽躺在床上,枕着影子先生的手臂,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想着等早上起来就要画一幅画,后来又觉得还是把今天写的那首曲子再好好编一编。他想过吧,当然他想过——哪怕那十年发生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种念头也还在某个角落里。
他想过顺水漂流也很好,水会把他带去随便什么地方,他可以在那个地方停下,睡上最安稳和舒服的一觉。
这个愿望在他这里并不清晰,直到现在才被彻底填补完整。他过去完全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好的事,他在水里舒舒服服睡着,水会把他送回家。
……
话是这么说。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些一沾吉他就恨不得废寝忘食的人的确克制了很多。天一黑就主动回家,再也没把自己练到睡着过。
这些天的高强度练习相当有效,明炽大略估量了一下,再过些天就能基本恢复到十年前的水平。
虽然和十年前的自己比这种事,不管怎么看都有点不争气,但考虑到中间发生的波折,也已经是个相当值得庆祝的成就了。
明炽握住身旁的手杖,轻轻搅了下映着月色的水。那些月光像是被打散的碎银,随着涟漪漾开,石头们的颜色也跟着变幻不定。
“影子先生。”明炽忽然小声说,“晚安。”
明危亭正在用贝壳练习垒亭子,闻言转过身来看他,难得的有些惊讶:“现在?”
明炽控制着幅度,慢慢摇了摇头:“补前几天的……有天晚上没来得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