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逐渐被风拨开。天开始放晴的时候,下午也已经快过完。
虽然到了傍晚,太阳却还没落下去。
没来得及散开的云被染得通红,那些翻滚着的火红色的云在天边展开,像是一团碰不到的火。
方航坐在咖啡厅里,把他们这些天收集到的、骆炽所有参加过的节目的母带都交给明禄。
明禄问他价格,方航却只是摇头:“……我们自己也想买的。”
“多谢你们帮忙。”方航说,“如果只靠我们自己,不可能这么顺利。”
淮生娱乐重新申请了官方微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官博把骆炽当年参加节目的资料全放了出来。
方航带人去买母带,节目组原本完全不配合。双方僵持到一半,制片人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态度忽然扭转,带着人战战兢兢找出了当初的全部资料。
……
明禄没有就这件事多说,把东西收好,按了按他的肩。
这批母带比骆炽自己收集的更齐全。这些年轻人是真的为这件事难过,他们在做一件或许已经没什么意义的事,只是因为在乎。
他们做不到不在乎,即使骆炽或许已经不需要,他们也会推翻那个被恶意扭曲抹黑的假象,让真的骆炽被人看见。
现在无疑不是合适的时间,骆炽必须要绝对安稳的环境休养。但也许等一切过去,风平浪静的多年后,明家可以邀请这些人去做客,上一艘有些特殊的船。
方航握着那杯冷掉的咖啡,低头坐在座位上。
雨后天晴,火烧云里藏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变成一种浓郁得耀眼的炽红色。
那些云卷在天边越烧越浓,连覆下来的天光也像是被染上红色,被落地窗的玻璃折射在桌面上。
方航对着桌面上的光影出了一阵神,又低声和明禄说起官博的情况。
方航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和明禄详细解释这些——或许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对骆炽的事十分在意,或许是他自己的确很想找个人说。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条路太难受了。他们知道小骆总很累了,很想停下休息。
但如果小骆总有天睡醒了,忽然想去邮轮玩,坐在船舷上吹风的时候,或许会辗转听到这些。
“他和我们说他想坐邮轮……我们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目的地,他说不知道。”
方航说:“他说走路好累,他走不动了,坐船会轻松些。水自己就在流,可以随便送他去什么地方。”
骆炽不知道自己想去哪。不过骆炽对他们说,或许会在任意一个港口心血来潮,忽然就下船,然后留在那卖唱。
他们当时以为骆炽是在开玩笑,但即使是玩笑也老大不愿意。起着哄说不行,公司这么多事全都靠着他,小骆总英明神武,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撂挑子。
这不是恭维的话。淮生娱乐的运转固然是靠他们这些部门,但如果只要能够照常运转就能让一个公司走下去,那商界大概就不会有公司倒闭了。
他们习惯了要靠骆炽拿主意。挑哪些人,买哪份剧本,哪份剧本适合给哪个还算当家的艺人,哪个资源合作起来比较稳妥。
……
这些当然也有专门的部门来负责,但他们也试着自己做过,效果好像还是不如骆炽靠直觉来选。
骆炽对这些东西有种天生的敏感。他们曾经看到过有一类联觉症,甚至还打趣聊过,小骆总是不是也能看到每种感情和情绪的颜色。
“那次之后,他果然就不说这件事了。”
方航低声说:“再提起来已经过了大半年……他找我们帮忙,帮他抢邮轮的票。”
方航停在这句话上,他不能再去想这件事,所以他又把话题拉回来,继续说官博。
官博没有发布任何文字内容,也没有对那些录像做任何处理。
没有经过剪辑的母带其实相当冗长,掺杂着大量的无效片段,但播放量却意外的并不低。
曾经的骆炽被那些影像捕捉,终于能拼凑出稍微真实和完整些的影子。
二十岁的、或许还没到二十岁的骆炽。
骆炽坐在舞台的边沿弹吉他,他很喜欢坐在那——这其实给追光和录制都带来了少许难度,导致那些画面多半都显得暗沉。
但即使是再傲慢再自以为是的编导也不得不承认,骆炽坐在那里的效果的确最好。
每次有骆炽的比赛环节,观众的情绪都是用不着调动的,这种用不着调动的级别其实也随着赛事的进行在与日俱增。
起初骆炽不熟悉舞台,也只不过是让观众跟着鼓掌打拍子。后来越来越放得开,场上场下的热浪恨不得掀翻顶棚,还要编导控制着避免局面真意外失控。
……
骆炽那时候还没有正式接手淮生娱乐,也并不了解这里面的各类潜规则。如果有人告诉他,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去参加这种比赛性质的节目。
这些完整的视频被放出来,有耐心看的人竟然远比他们预料的多。
“憋死我了,终于能出这口气了。”
方航点开评论区,慢慢翻着里面的内容,边念边给明禄看:“……这是去过现场的观众。”
评论区里,除了那些完全不了解骆炽、第一次入坑的,也有当初就去听过现场的。
“当初被拉去凑数当现场观众,就是弹得好唱得好啊!那段时间激情跟黑子对线,实在对不过,一气之下就退网了。”
“也是临时拉去当观众的,不太了解这个圈子,但歌很好听,人也很好。”
“没去现场但看了直播,当时就特别喜欢。后来忽然爆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没再关注了……不该信那些人的。”
“所以淮生娱乐现在是变天了吗?是不是把小骆总请回去了?再让小骆总出一次道吧。”
“终于把骆总请回去了,之前乌烟瘴气弄得那些手段,新领导班子就是有问题,现在舒服了。”
“小骆总还会再唱歌吗?”
“小骆总的身体好一点了吗?酒店门口那个直播回放看过了,感觉是真的病得很严重,他那个妹妹也是白眼狼。”
“别叫妹妹,她哥早就不管她了,叫骆橙。”
“去看了那个叫什么骆橙的直播间,就是直播道歉的那个,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没说。怎么每次有人问骆总怎么样,她都慌慌张张说不知道?”
“不敢说吧,她那个学校的论坛上有帖子。她亲口承认过。她哥病得醒不过来,被她藏进了储物间,还给送沾了泥的饭什么的……反正形象幻灭得一干二净。”
“好像还因为她哥被全网黑,她就不准她哥去学校。要不是之前酒店门口那个直播,她那些同学根本都不知道原来小骆总是她哥哥,都以为是那个姓简的。”
“就躲在剧组一辈子吧,别出来碍眼了。”
“躲在剧组?《火苗》放出来的片花还没看吧?演个戏都能被刺激到精神崩溃,要不是签了免责合同,剧组多半都要被她连累了。”
“好了,小骆总的视频评论区提她干什么?小骆总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相干的人爱怎么样怎么样。整理了一下官博这个素材的排序,是要让我们这些新来的按照时间线追一遍星吗?说实话很遗憾没早点来,已经开始追了。”
“原来是按时间线!这样也挺好,是不是追到最后一集,小骆总就养好身体回来了?”
……
方航慢慢攥紧那个手机,沉默良久,又把它放在桌面上。
他们的确是在按照时间线整理骆炽的生平。
骆炽留了一张卡,还特地嘱咐了,让方航帮忙给那些替他说过话的评论都追着发红包……这可能是小骆总在淮生娱乐的这几年里,做得最不英明、最没有前瞻性的一个决策。
“骆总怎么这么小气。”方航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卡里就只有八百八十八块钱。”
他们那天晚上坐在办公室里喝酒,不知道谁提醒,方航就查了那张卡里的余额。
方航的余额查询短信一回来,所有人都笑疯了。本来就半醉不醉,一个一个笑得站都站不稳,从沙发上滑下来还在笑。
……
不知道笑了多长时间,办公室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沙发角落里空着,没人会往那个地方坐,那是骆炽给他们开会的时候一定会坐的位置。
骆炽下决心把淮生娱乐做起来,大刀阔斧地裁撤整饬,留下来的完全不是那种正规的公司领导班子,平均年龄也才三十出头。
他们一开始还往会议室像模像样坐一坐,后来就索性装都不装,都挤到了骆炽的办公室。
骆炽早年受过很严重的伤,又没来得及好好调养,其实留了不少麻烦。骆炽自己倒是很注意养生,但工作忙起来总归顾不上,有时候不舒服的劲上来,人连站都站不起来。
所以骆炽就总是窝在沙发的那个角落。那里有扶手做支撑点,而且恰好离灯最远。
他们最开始发现这件事,就是有次骆炽正犯头晕,抱着抱枕靠在沙发角落里看他们因为某个方案吵成一团。
有人气不过,冒冒失失去扯骆炽评理,冷不防扯了一手冷汗。
……
后来,那个角落就多出了好几个软硬度不同的大号抱枕,多出了便携式的按摩仪,多出了随手就能拿到的糖和巧克力。
“骆总不小气。”方航沉默了半晌,又低声纠正自己的话,“他给我们……留了很多东西。”
骆炽给他们留了很多东西,多到他们甚至想把骆炽从沙发那个角落里挖出来,问骆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给他们计划退路的。
他们喝醉了,也没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依不饶地翻。
没翻出小骆总,倒是翻出了别的东西。
骆炽在筹划另开一家完全独立的影视公司。
筹划差不多两年了,正好是简怀逸和任尘白自作聪明,往他的房间送小明星的时候。
进度倒是完全不快——骆炽的那个办公桌对他们没什么秘密,放那些筹备资料的,是骆炽拿来打发时间哄自己高兴的抽屉。
骆炽没想过能带他们走。
骆炽当然知道方航的儿子早产身体不好,要砸进去大把大把的钱。也知道影视制作部的经理上一份工作被人阴得底掉,几乎断了在这个圈子的出路。也知道另外那几个人要么刚结婚、要么有一大家子要养……要是能走得顺,能有随随便便跳槽挑下家的底气,谁会来这种破公司?
骆炽没想过能带他们走。骆炽已经做好了遗产的分配安排。
只不过是在闲着没事干的时候,骆炽谁也没告诉地做了这样一份筹划,哄自己高兴。
“他甚至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方航苦笑,“那个抽屉是我们把锁撬了才打开的,计划书上堆的全是漫画和游戏卡带。”
“不要被负罪感压垮。”明禄忽然开口,“不是你们的错。”
“不会,骆总做到这一步,我们要是还被压垮了也太孬种了。”
方航抹了把脸,深吸口气摇头:“我们只是觉得遗憾……只是遗憾。”
“如果那天,我们里有一个人不那么理智,脑子一热冲动到摔了办公室的门不干了,冲去医院非要找他给个说法。”
方航低声说:“如果我们里面,有一个人那天喝高了,跟那些狗屁董事会拍了桌子,不肯执行他们的安排,被当场开除扫地出门了……动静闹得特别大,闹到一刷新闻就能看见。”
哪怕有一个人,骆炽说不定都是会被说动的。
那么闹的话,在淮生娱乐肯定待不下了,说不定还会被骆家针对报复,在圈子里灰头土脸混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