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自己被布料盖住的鱼尾,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该问问小皇帝脑袋有没有病,一边又想把这人再次掀翻在地。
更要命的是一旁与小皇帝一起长大的太监见此,以为意绫还不明白,主动承担起让她明白的重任。
而他这些日子没少见意绫,知道意绫性格豪爽,与意绫相处得还算愉快,不像之前看到意绫时那般紧张,胆子也一点点的大了起来。
“小殿下。”脑袋里缺根弦的人不觉紧张,见意绫呆头呆脑只知道看着皇帝,热切地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主子,以最简单最直白的方式给意绫解释了一下皇帝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你可不能光着……”说到这里,他比划了一下腿,咽下了可能冒犯意绫的说辞,真情实意地接着说,“乱跑。”
作者有话要说:
脑子有洞的小太监:可不能光腚乱跑。
意韵:死吧!
皇帝: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在外人面前露尾巴,故意找了个理由,不想让人看到你这么美而已。
第110章 阿惹
意绫生气了,几日都没找理由去皇城。
聂泷宠她,她不去时聂泷不来找她,她要去时聂泷也不拦她,大姐说她的“自由”是族中其他人没有的,可她并不觉得开心。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仍在生气的脸,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又不知自己在失望什么。
四月大风。
小皇帝见她不来,心知那日的举动必然是惹到了她,于是在几日后派来了一个内侍。
内侍迎着昌留狂傲的海风,眯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手捧着木盒的等了她两日,才得到了她的原谅。
而她明明来了,却因为拉不下脸,便故意装出一副自己是被聂泷逼来的样子,还与那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内侍说,若不是考虑到两族交好,她就不来了。
可放完了狠话,她又满心期待地抱着盒子回到了寝殿,纠结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没有她想象中的道歉书信,也没有什么珠宝发簪。
盒子里根本没放那些女子都喜欢的东西,而是简单的放了一摞画纸。
她拿起几张一看,发现画功有些……一言难尽。
可小皇帝为什么给她送画?
意绫有些惊讶,便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
画里面装的都是山水景色,有的画很新,有的画纸已经泛黄,瞧着有些年头。往背后看去,那上面还写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字。
字上说了,等着成年,就要前往彼方,去看遍山河景象……
看遍世间美景同时也是意绫的梦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起做水中的鱼,意绫更想去做天上的鸟。
她已经看腻了水中的景象,从很多年以前就在盼望飞出水面,瞭望更远的方向。
她好想去到处走走,到处逛逛,到处看看,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陆地上四季的变化,走进那些有着烟火气息的小巷,闻一闻夏季盛开在草原上的花。
因为有着同样的想法,意绫一眼就看出了小皇帝也想要离开皇宫……而回忆着自己过往与小皇帝说过的话,意绫想得出小皇帝为何要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小皇帝与她一样,都不喜欢如今的日子。
这些字写得很丑,可意绫的手指摸过这些泛黄的纸张,在来到那些字上时变得格外温柔。
这幅画明明如此丑,可意绫想看昌留之外还有什么的心思,却因为这几幅简单的画,得到了缓解。
她坐在殿中,嘴里哼着轻快的音调,手指停在那些早已干了的颜料上,好像透过了纸张看到了小皇帝笔下的山河。
昌留之外的人界是什么样的?
山里的风会有草木香吗?
城中闹市会有那些杂技班子吗?
坐在林间草原上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荒漠之中除了沙尘最多的是什么?
她一点点去想,什么也想不到,却还是想得很开心。而后她抿着唇,偷偷地笑了,对着那几幅画的眼睛弯起,心里起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感受,并在次日太阳升起时,照着镜子对自己说再不和解,倒显得她很小气。
之后,她要留在昌留的内侍给小皇帝送了封信,信里面装着一张纸,上面是昌留的海。
等着内侍走了,意绫对着西下的太阳想着,其实小皇帝与她一样。
昌留的鲛人身兼重任,被聂泷管制,无事不得离开昌留。
小皇帝负责压制饲梦,轻易不能离开皇城。
因此她未看山,他未观海,互相送了几幅画,也算成全彼此……
此后皇城和昌留的书信往来没有断过。
而在两人继续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意绫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小皇帝那日的话不是针对她,更不是想要她难堪,而是小皇帝性子太直,很不会说话。
小皇帝名叫陈已安,是个做什么什么不行,干什么什么不对的呆子。
他虽是生了一副热心肠,但他拙嘴笨腮,不会说话。明明不曾故意针对他人,却总能用那张嘴得罪身边的人,经常惹人生气。
意绫笑话他经常犯错,索性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阿惹。意思是他经常惹人生气,谁都招惹。
渐渐地,她叫阿惹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都快忘了小皇帝的名字叫陈已安,是出身在氾河的人,是天主挑选出来的压制饲梦的最佳天阳体,也忘了自己是潜海龙主薄辉一族留在这里的旁支。
她忘了自己该掌握的分寸,而小皇帝阿惹又是个泥人性子,明知意绫叫他阿惹的意思,也不与意绫生气,还在意绫叫他的时候很快的回应意绫,从不让她因等待而焦心。
日子一点点过着,聂泷在意绫经常来往皇城的时候,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绫摸清了聂泷的脾气,知道只要自己不在飞往皇城的路上乱走乱逛,就不会惹到聂泷。加上她外出时身边一直有人跟着,她也没有生出背着聂泷跑掉的心思,只专注地盯着小皇帝阿惹。
她的阿惹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有着看上去漂亮精明的皮囊,却是个实打实的固执呆子。
比如说意绫想写出一篇字迹工整的文章摘写,用的时间不长,阿惹却要从天黑写到天亮,写好了之后又要反复修改。同样的一段句子,意绫看一遍就能理会其中的含义,阿惹却是要看三遍才能体会。
有时意绫也觉得他太笨了,有心嘲讽,可看他坐在书桌前认真的侧脸,又讪讪一笑,咽下了嘴里的话。
不过这份隐忍在阿惹近日一直躲在明净宫里看书时爆发。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在一旁吃着点心陪他。
在去明净宫的路上,听到太后叹息的声音,以及宫人眼里的笑意,她嘴里的糕点像是化不开一般堵在了嗓子眼里。
一股苦涩的味道压住了糕点的香甜,她心里开始不舒服,来到明净宫也没有立刻进去。
阿惹坐在北书架旁,地上放了四五堆他找出的书,他把这些书放在脚下,像是小小的山丘耸立在意绫的眼中。
意绫看着他白净的手指翻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忽然很担心他日后的路。
她怕在他身侧的宫人因此他笨拙而嘲笑他,怕他未来的子民看不起他这位皇帝,便想着他还不如不学不开口,左右日后就算他不理朝政,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的位置,只要他是氾河一支里最强的天阳体,他就可以拥有什么都不用做也能享受到的殊荣。
而什么都不做的懒散比起努力后的无用,更像是帝皇面上的遮羞布。
就像目空一切、散漫倦怠的人总可以把事不成放在无心经营上。
有时无意无心是个很好的借口。
她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
阿惹却并不同意。
其实这世上不是没有本领高强的修士,他的口吃在那些本领高强的修士眼中并不是救治不了的毛病,只是天阳体特殊,至纯至阳的血脉过于古怪,药物对他们无用,一般人无法改变他们出生后就带有的病痛,因此有着氾河血脉的皇室生病受伤,全都靠自己的体质慢慢自愈,不能凭借外力而改变自身。
因为了解这点,阿惹已经习惯靠自己去应对周遭的难题,可他的结巴并未因近日的练习好上一些。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在意绫面前如此蠢笨实在难堪,面上不免飞上薄红,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忍着羞耻,磕磕巴巴地说:“比比必须要要要练,如如如如果现在在不练,等等等着母母母后还政离朝,我我我怎怎怎么管管束朝臣?”
意绫这时心烦劲上来了,直接站了起来来到他的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揉皱,气呼呼地说:“看什么看!你们陈家背后是潜海,又有我们昌留看顾!这些破事还需要你操心?要我说,你有这力气还不如多躺会儿,尽管把朝堂上的那些破事都扔给监政辅政的皇亲,好好养身子才是正事!”
“那可可不行!”
一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阿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意绫:“你不明白,白云苍狗,斗转星移,现在的皇室已经不是□□登基时的那个皇室了……”
“你人善温柔,不懂人心贪婪,不知起初诸位神君都在人间过活,情势还算不错,可自从诸位神君因洪莽乱斗离开了人间,我朝皇帝因寿元短不得不频繁更换后,世道就开始乱了。”
阿惹说:“皇室众人的特别之处让皇/权交替变得复杂,存在着不小的陋习弊处。而氾河一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传承,早已忘却了本心,加之皇室中人嫁娶无数,建朝的初衷隔了几代,随着血脉的延续,覆灭在了过去的洪流里。如今这座城里每个人都有私心,有的妃嫔想要帝王帮衬自己的母族,有的王爷希望自己权势滔天,有的权臣借着皇权为自己敛财无数,又有些人看重出身血统,轻贱普通百姓。”
阿惹说到这里苦笑一声:“算来算去,除了这个短命的皇帝没人想做外,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野心压在了先祖给他们带来的血脉上。”
意绫听到这里,捏着书籍的手松了一些力气。
她其实不太懂朝堂时局复杂在哪儿,难在哪里,毕竟在她的理解中,掌权者就是可以肆意除去违逆者,只需要以实力说话就行。因此她是真的不懂人族之间的弯弯绕绕,但她隐隐觉得阿惹说的这些话对百姓而言是件好事。
而对面那人说话时仍是磕磕巴巴,可那些并不流畅的话语到了她的耳朵里,竟变得与正常人无异。
但意绫赖,无意细究为何在她的眼中,阿惹会忽然变得英俊起来。
她收了声,在午后暖阳照进殿内的时候与阿惹坐在书架前,一边躲着近在咫尺的落光,一边用手压着一旁的书籍,藏在书海里去听阿惹说清他的想法。
阿惹说:“前些年郑鹤两地出现天灾,朝廷的赈/灾/银一层层拨下去,到了/受/灾/百姓的手中却变成了水多米少的酸粥。饥荒闹起来,百姓食不裹腹,易子而食的有,弃养双亲的有,往前天再热些,又有了疫病。”
“当时下州官/员不治理,上州官/员瞒报,为图省力省心把得病的、没得病的人赶到一起,挖了个坑,烧了杀了,断了个干净,然后消息瞒了几层,只因其中牵扯到了太后的血亲,也是我的舅舅。”
“你估计很难想到,太后执政期间卖官鬻爵之风盛行,朝中官员不敢得罪太后,有心人又碍于下告上需先杖一百,后徒五年而却步,不欲去惹事端,最后还是在外游历的宿枝阿兄知道了这件事,拎着舅舅去了太后的寝宫,当着太后的面杀了舅舅,又逼着大长公主出面,才把当时的乱象稳住……”
提到那个叫做宿枝的皇室宗亲,阿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许多,显然是十分崇敬对方。
他对意绫说:“宿枝是我姑姑大长公主的长子,他十分厉害,与现今只想背靠先祖享福的氾河一支不同,他少时便离开了公主府孤身游历,边塞战乱那年他又去从了军,从小小的马前卒做到了将军的位置,又在日后被越河尊看中,收到门下,成了越河尊的第十一个弟子!他在时,太后都拿他没办法,朝中那些权贵皇亲谁也不敢得罪他。”
“我敬慕兄长,便想做兄长那样的人。我还记得兄长与我说过既然做了皇帝,就要有做皇帝的心气,若下面有受苦的百姓,就要去想自己是要懒怠过活,还是不辞勤苦,寻些法子拉一把仍在苦痛的人。而我想了一下,我倒不是看重旁人超过自己,只是我坐在了龙椅上,这个位置本就是与民生紧密相关的重中之重,那我就不能回避手中的权力,不能不想身为皇帝我可以改变一些陈旧的臭规矩。老实说……我若只为自己省心不曾为了他们费一点心力,我会认定我死后不配与□□放在一处,受相同的祭奠供奉。是以即便麻烦,即便将来之事不如我心中的预想,也比我不作为躲清静强上许多。”
“意绫,我不怕你笑我痴人说梦,我如今想做的事有很多。”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身上稳重的文秀气被心中的期待冲开,有了几分少年人鲜活大胆的冲劲。
他说:“你看,现在朝中大多数的官员都是世家姻亲举荐提拔上位的,眼下能入朝为官的人后面不管大小,都有靠山,寻常的寒门子弟很难出头。要不是顾及到潜海与□□,头顶还有金龙门,我想皇权早就被颠覆了不下十次。我觉得这样不好,想要改了朝廷上的这股不正之风。”
“还有,寻常百姓识字的人不多,连生病抓药都是难题……”
“各地秦楼楚馆里还有不少被拐骗的良家子,即便那里的人不是被拐骗的,是被卖去的,都不行!不这种地方本不应该存在,包括把那些罪臣子女充入教坊的行为,都是不妥的……”
诸如此类的民生问题,阿惹说了很多条。这些事有些是宿枝告诉他的,有些是他自己去查的。
他从中午说到深夜,越说眼睛越亮,一是为有人愿意听听他的想法而开心,二是他对他想要改变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他希望百姓能过得好些,希望世上的不公苦痛少些。即便他也知道他不是什么惊世之才,可他还是愿意去努力,去想着如何改变现在的情势。
亦或者说,他比谁都希望百姓的日子过得好。
意绫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见他眼中亮着光,又忍不住问他:“你想做的事情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