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清楚的知道大明皇帝的一纸敕谕的价值,几千匹吗?鞑靼人也是想屁吃。
他们的百姓投献到了大明,那就是大明的百姓了。
只要处理得当,他们就是大明最好的马倌,最好的放牧人,最好的佃户,最好的纳税人。
只要处理得当,分而划之,不让他们聚集起来,三五十年后,他们就会忘记自己鞑靼人的身份,孩子批右衽、蓄发、说汉话、写汉字,长相几无区别,他们就变成了汉人。
于谦在前线的处理意见,朱祁钰毫无意见,他收起了自己关于货币战争的论点。
他发现这个年代的一般等价物,是一种极其凶残的收割工具,甚至可以收割对方的百姓。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人就该被骂吗?”
“就因为于少保,他脾气好,是个好人,所以他们就可以指着鼻子骂于少保,朕不是个好人,所以他们不敢。”
“明明是于少保带着大明百姓守住了京师,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全都是于少保全力维持!”
“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却要为机奸之所害!天下焉有此等道理?”
朱祁钰对于谦挨骂是非常愤怒的,他朱祁钰是个不惜身的坏人,所以那些人不敢。
他们不敢指着大皇帝的鼻子,骂大皇帝阴谋的策划了土木堡天变,阴谋的篡位登极、阴谋的将大明五十万军民葬送于塞外,就为了那个位子。
其实骂大皇帝,理由更加充分,因为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最有可能做到这种阴谋的是皇帝。
虽然当时的郕王只是京师留守。
他们甚至不懂明朝监国和留守的区别,甚至不知道朝廷的公文里,面对皇帝是奏,面对监国是启,面对留守是不屑一顾,问都不问。
但是说郕王是阴谋家,更能站得住脚。
但是他们不敢。
因为大皇帝真的会把他们送进太医院里,开膛破肚、碎尸万段的看看他们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他们只敢针对于谦。
胡濙看着怒气冲天的皇帝,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个其实很好解决,不就是因为大明没有播迁,他们这么说话吗?其实很好办。”
“陛下看看这个是什么。”
胡濙正准备把自己的解决之道拿出来,结果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
“陛下,内阁大学士陈循求见。”
“宣。”
陈循见礼,然后坐在了另外一侧,他不和胡濙坐在一起,胡濙无德,名声太差。
陈循笑呵呵的说道:“陛下,臣有一本书。”
胡濙一愣,笑着说道:“诶,巧了,胡某也有一本书,不知道陈学士的书,和我的书,是否相同。”
“要不一起拿出来?”
胡濙先拿出了自己的书,看着陈循。
陈循一看封面,瞪着眼睛,心有不甘的拿出了自己的书,放在了桌上。
一模一样。
胡濙看着陈循终于乐了,陈循这家伙进门就坐到另一册,意思是不屑和胡濙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是做的事,却一模一样。
什么狗屁的读书人的清高!都特么的彪子立牌坊,又当又立!
陈循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朱祁钰看着胡濙得意洋洋的表情,也是无奈。
胡濙不是朱祁钰,胡濙其实非常在乎自己的名声,否则就不会在朝堂上,以六部之首尚书之尊,对着一个后辈儿,近似狷狂的怒斥了。
“这什么书?”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立刻了然了胡濙的想法,点头说道:“胡尚书高明,真的很高。”
胡濙立刻坐直了身子,笑呵呵的说道:“臣哪有什么高明之处,还不是陛下首先戡定了江山,我们才查漏补缺?作为臣子,为陛下分忧,那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陈学士,您说是不是?”
陈循吐了口浊气,胡濙拿出了君臣大义来砸他,他也没什么还手之力,只能闷声说道:“是,胡尚书说得对。”
“哈哈哈。”胡濙七十有六,却笑得中气十足,赶忙俯首说道:“臣唐突。”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书笑着说道:“无碍。”
陈循为什么要想着帮陛下分忧解难呢?
清流不是最喜欢跟皇帝对着干吗?
跟皇帝对着干的确可以博得清名,但是也只有清名了,眼看着礼部把地洗了,通政司把通政二字给做了,他们文渊阁的权柄,越来越低,越来越少。
清名是追求,但权柄却是现实的,陈循只能叹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能在陛下这里露露脸,还被胡濙抢了先。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全名叫《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乃是和《水浒传》、《三国演义》一样的章回体,一共八十回。
说岳飞是天界赤须龙、金翅鸟降凡,主要单元分为了拜师周桐、枪挑小梁王、岳母刺字尽忠报国、鏖兵死战牛头山,岳云衔枚出世,锤震金弹子,朱仙镇大捷、风波亭一杯毒酒。
后半段,则是完全的虚构,是岳飞次子岳雷,率领宋军打败金人,直捣黄龙府,恭迎二帝还朝,大宋重开的。
为何胡濙要平息最近的倒于风波呢?
因为胡濙知道于谦不能倒。
于谦持正守节都这么被污名化,然后被逼到不视事,最后倒台,他胡濙根本扛不住这样的舆情,几个回合就变成奸佞了。
保于就是保胡,保住于谦、就是胡濙对大皇帝最大的忠诚。
胡濙拿出这本书平息反倒于风波,其实逻辑很简单,就是以岳爷爷之神武,都无法真的奉天翊运,大明奉天翊运,还守住了京师,这不就是于谦最大的功绩吗?
忆苦思甜,不二法门。
胡濙专注洗地四十年,皇帝让他洗成什么样,他就会洗成什么样。
朱祁钰打开了第一页,是胡濙题的一首小词和小诗。
他又打开了陈循那本,陈循那一页,并没有任何题注。
什么是恭顺之心?
这就是胡濙一直以来,保持的恭顺之心,胡濙不仅要办差,还要把差事办得圆满,办到极致。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等朕的孩子再大些,就到东宫教授皇嗣们读书识字吧。”
翻译翻译,就是朱祁钰给胡濙升了个官,那就是太子少师。
这是给胡濙留下一条退路,未来无论哪个孩子登基了,天地君亲师,像胡濙这样无害的老师,最后都会留下体面。
于谦是少保,按制三孤,从一品。
胡濙是太子少师,是东宫辅臣,正二品。
“臣谢陛下隆恩!”胡濙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给孩子找老师,都想找个德行好的。
至少陛下对他的人品,并没有像外面一样,人云亦云,以为他是个奸佞。
胡濙一辈子做的事,不过是给大明一块遮羞布罢了。
“我朝自戡定以来,太子三师三少,皆为虚职,从无实授,陛下却加官实授,臣以为不妥。”陈循一看这个立刻就急眼了,太子三师三少,历来都是文渊阁大学士或者东阁大学士才会加官、赠官。
陛下这是坏规矩。
朱祁钰对京官有着绝对的任免权力,自然可以一意孤行,他刚要开口说话。
胡濙则是笑意盎然的说道:“要不说陈学士啊,还是得多学习学习。”
“永乐二年,荣国恭靖公姚广孝拜资善大夫,太子太师,教导仁宗皇帝,永乐五年,又教导宣宗皇帝,这是实授。这就是陈学士,孤陋寡闻咯。”
“呵呵。”
胡濙一个嘴角轻佻的笑容,写满了对陈循的嘲弄,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必顾忌对方的脸色。
就差点说,你什么东西,跟爷掰扯礼法体统这东西,您配吗?
陈循呆滞的看着胡濙,姚广孝在仕林里,就是个妖僧,而且终身为僧。
文皇帝朱棣让姚广孝还俗,姚广孝不还,朱棣一看,这能让你天天当和尚,那还怎么加官进爵?
朱棣就强行给他复姓,赐名,但是姚广孝却不应赐名,朱棣叫他名字,他都不答应,朱棣无奈,只好以少师相称。
姚广孝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他是朝中资善大夫,朱棣的绝大多数悍将、谋士的领路人,但是姚广孝从不以这个身份恃恩自恣。
姚广孝上朝朝服,下了朝就是僧服,寺庙里一钻,专心礼佛。
即便是朱棣找他,都得去庙里找他。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后,近乎于一个透明人一样。
谁闲的没事干,研究这个人?
但人家胡濙是亲历者,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循完败。
想要挑战胡濙,挑战一下胡濙的祖宗之法、宗族礼法,陈循不是第一个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胡濙随时随地的显示了自己的专业性,和丰富的阅历,然后无懈可击的打败他们。
《专业》
朱祁钰看着胡濙和陈循斗法,连连感慨,闲的没事干,你惹他干嘛?
“臣等告退。”胡濙得胜乃还,乐呵呵的走出了聚贤阁,晃晃悠悠的等到了陈循从后面跟上。
“陈学士,还得多学习学习,实在不行多翻翻书啊。”胡濙乐呵呵的说道。
陈循脸色涨红,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人家胡濙结结实实的在文道之上,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他还无话可说。
经史子集乃四类学问,每一类,陈循都不是对手。
这对文渊阁大学士而言,是天大的羞辱!
陈循一甩袖子,忿忿的说道:“学海无涯,有所遗漏,在所难免!”
陈循疾走了两步,不和胡濙撕扯,就欲先走,可是没走两步,地上有个突起,却没注意,绊了一下,便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胡濙见状终于笑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说陈学士,您可慢着点啊。”
朱祁钰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听到了胡濙那中气十足的笑声。
兴安笑着说道:“刚才胡尚书揶揄了陈学士两句,陈学士嘟囔了两句,就甩了甩袖子离开了,还差点摔了,稳住了身形,急急匆匆的走了。”
朱祁钰憋着笑,打开了胡濙送来的那本书,胡濙题注的那首小词,词牌名乃是西江月。
「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
「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
还有一句小诗,乃是七绝。
「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这首小诗,道尽了胡濙洗地的角度。
哪知道那南渡的偏安主赵构,他不用忠良,万民惆怅。
朱祁钰满是笑容,这世间有很多的道理,是颠不破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历史总是如此。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历史,是一种循环。
胡濙得到了大皇帝的首肯之后,立刻开始了他的舆论大战。
坊刻书房里胡濙的人脉很广,这《精忠演义说本》很快就印的哪里都是。
胡濙的朋友也很多,很快街头巷尾就有了说书人开始说着《精忠演义说本》,勾栏瓦舍里,也唱起了《秦太师东窗事犯》、《宋大将岳飞精忠》等曲目。
三十七折的《精忠旌》更成为了大明京师街头巷尾的大戏,朱祁钰从讲武堂回泰安宫,都能够听到喝彩声。
那些关于于谦阴谋的传闻,慢慢的销声匿迹,他们就像被打回了洞里的毒蛇一样,随时可能再次出洞。
可能下次在出现的时候,会更加毒辣。
想要消灭一个国家,首先得敲碎他们的脊梁,污名化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雄,进而打断这个国家的脊梁,最后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踩到泥土里。
大明已经经历了一次如此的兴文匽武,大明的英雄们已经被污名化了一次,朱祁钰当然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他回到了泰安宫里,就看到了唐云燕颇为幽怨的眼神。
“怎么了?”朱祁钰拍了拍那匹大黑马,让他自己回马厩,满是奇怪的问道。
唐云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气呼呼的说道:“我的肚子,一点都不争气。”
“那朕就好好的给你打打气!”朱祁钰笑着说道。
看来,今夜,免不得一场恶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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