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木到碧海轩那天,是个夏日。
他被人领着,在炙烤的日光下垂头疾行。浆过了头的衣料硬的将肩背处的皮肤磨成通红,齐木干过多少粗活儿,但身上这些皮肉总是娇嫩,有时叫他自己都厌恶。
双儿平日里摆不到台面上,但私下好这一口的权贵却数不胜数,他也自小便被养起来,给皇子宗亲们备着。
只是愈大,不大训诫的性格便不可避免地显露了出来。
齐木不讨调教嬷嬷的喜,上面的大嬷嬷们也怕他这样的会惹皇子不痛快。既然不缺他一个双儿,便不去冒险,渐渐开始差使着他做些粗活杂务。
那天晚了,膳食房的大娘却突然说要水,一要就是十担。
齐木就算做粗活,也从没挑过水,不知道厉害。夕阳要落未落的光景,燥热到人静坐都流汗。
他拎着水担就往冷宫那边的井口去,实在太远,他强撑着来回五趟已经是极限,大娘不依,直说要误事。
齐木没有办法,只得再去。
他不再跑,只是走着,也已经难再喘气。第七担水挑到一半,双膝发软,眼前一黑,齐木好死不死,就偏倒在了讳信院外的宫道上。
那会儿早过了下学时辰,陆宣却一直留着没走。
他一个人都没带,温完书才出来,刚巧碰上倒在一滩水里,已经晕了过去的齐木。
穿着深灰色的粗布短打,看着很瘦削的一个。被他托着背扶起来,露出一张苍白、但依然难掩漂亮的脸。
陆宣要一个双儿并不过分,他岁数放在那里,屋里也还没有侍寝的人。
因而没费多少工夫,两天后,陆宣下学回到碧海轩,大嬷嬷就告诉他,齐木已经在偏殿安置好了。
齐木之前两天都在被人不停地摆弄。
从大嬷嬷接到陆宣要他的话,为了干净,就没再给他吃过一口饭,结结实实饿到这天下午,临走前才给喝了一碗可数清米粒的汤。
接着便是仔仔细细的沐浴熏香,又换了身衣裳。太新了,看着好看,穿着硌人。
眼下他还是饿,被安排到屋里一动不动地坐着。
一来是人生地不熟不敢动,二来实在是饿,脑袋里晕晕沉沉,浑身绵软无力,难受至极,却又不至于再晕过去的程度,只能生生受着。
他是怎样被三皇子救起,又是怎样被送回,齐木一概不知,亦连三皇子的一面都未曾见过。
只手里捏着一块玉佩,上头刻着一个宣字。
如今来了碧海轩,心中只有些惴惴。他知道,不过是要做那档子事,眼下要紧是饿。齐木心急火燎,只想个什么东西来吃。
可他等的人用过晚饭,又沐浴过才进内院。
偏殿久未有人住,今日刚收拾出来,外间贴着红窗花,屋里燃起烛、挂好红帐,还挺像那么回事。
灯影绰绰里,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垂头坐着,看不清神色。只几缕黑发从肩头垂下,两肩瘦削。
陆宣走近,一手搭在齐木肩上,一手抬起了他的头。
齐木只怔忡片刻,便起身要跪,“奴见过三皇子殿下。”
双儿既非男子,称不得奴才。但又非女子,奴婢二字说不出口,便只自称为“奴”。
他双膝未挨着地,便被陆宣拽起。
这位皇子身形比他高一颗头,肩宽一圈。背光挺拔地立在那里,平白使人觉得压迫,等被揽住,又感到安心。
“什么时辰过来的?”
“回殿下,未时。”
“唔。”陆宣未再多言,两手环住他的腰,带着他往后退。
两人倒在床上,齐木抬眼看,满目都是轻薄的红纱帐。他身上压着一个人,没用多少力气实压着他,却让人无法拒绝。不敢,也不能。
来前齐木想的通透,可到真要做时,他还是怯了。
不知陆宣进行到了哪一步,反正两人早已赤诚相对,浑身都是热的,齐木听见他问自己:“怎么了?”
陆宣在拿手擦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掉出来的泪,很多,擦来擦去擦不干净。
齐木惊了一跳,这种败兴的事要是给嬷嬷知道了,必定要在黑屋里关他三天。
“没、没事……”他手忙脚乱地抹眼睛,却还是止不住抽噎。泪越抹越多,最后齐木自己放弃了,把手背搭在眼睛上,自暴自弃地哭了起来。
陆宣声音里像是带着笑,扯过锦被盖住他赤裸的身体,并未去拉他的手,道:“莫哭,不弄你了,嗯?”
齐木只是不住地哭,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委屈,刚才被陆宣脱衣服时,让害怕一起带着全出来了。
他一边哭一边想,明天定要被退回去。他是伺候过皇子的人,以后连粗活的没得干,不知道要被折磨到哪一天,才能有个了断。
“还哭?”陆宣等了半天,起来的欲望都消了,他赤身裸体坐在床沿,看让被子盖的严实,只露出一条细瘦的手臂的齐木抽抽搭搭的哭。
先前还有些扫兴,现在只剩下失笑,“不愿意就算了,你先睡吧。”
他起身要穿衣服走人,却被齐木拦腰抱住,“不行,你不能走。”
齐木抱的用力,陆宣竟没掰开他的手。
陆宣无奈地问他:“你哭个没完,我以为你怕我。现在却要走也不让,这是怎么个意思?”
齐木环抱着他的腰,脸跟他后腰皮肤肉贴肉地挨着,湿润润的感觉鲜明,带着哭音沙哑道:“殿下走了,明天肯定要把奴送回去,大嬷嬷会打死……”
陆宣皱眉:“谁要送你走?”
齐木道:“殿下什么都不做,连夜也不过,明天碧海轩的大嬷嬷就不会留奴。”
陆宣好歹掰开了齐木的手,回身垂眼看裸着身体,泪眼朦胧的人,“那我睡这儿,不弄你,行不行?”
齐木点点头:“行。”
陆宣挑眉,看着床上的齐木哭的梨花带雨,细白的身子打着颤,身下发紧,不由得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将手里的衣服原扔回地上。
齐木皱了皱眉,犹豫了好一会儿,想着反正已经把这位殿下得罪了个够本,也不差再多一桩,就红着脸又开了口:“这儿……有、有没有什么吃的,奴……两、两天没吃饭了……”
看着陆宣似笑非笑的表情,齐木忙磕磕绊绊地补了一句:“什么都行,能吃一口……”
陆宣伸手从他额头摸到侧脸,又揉揉那火烧般发烫的耳尖,道:“有。”
夜深了,陆宣却又叫了满满一桌菜。
齐木披着他的衣服坐在桌旁狼吞虎咽,看着是饿狠了,但最后其实没吃进去多少。
米饭吃了半碗,筷子只往面前的两盘子菜里去,其余一大半都没动。
“饱了?”
齐木点点头。
“还哭吗?”
齐木窘迫地摇头,说:“不哭了。”
“嗯。”陆宣长舒了口气,弯腰把他一把抱起。
将将披在肩上的外衫滑
下去,露出一具润白的身体。胸前粉嫩的两点看着很软,再往下,是同样软软垂在一边性器。
陆宣的目光戏谑地从齐木脸上下移,有如实质般掠过单薄的胸膛,最后到了两腿间。
齐木不自在地夹腿,意图挡住些什么。
陆宣道:“原本是叫你来暖床,最后却叫爷累死累活一晚上,爷还饿着,倒把你肚子喂的鼓了起来。”
齐木把头深深地埋下,任由陆宣把他抱到床的里侧,自己在外侧躺下。
锦被够大,床也够大,两个人连根头发丝都没挨在一起。
陆宣枕着一条手臂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有暖意贴在他身上,是齐木凑了过来。
他没睁眼,先伸手一把将人揽到身上按住背,才在黑暗里对上齐木的目光,“干什么?又饿了?”
陆宣的手带着茧,从圆润的肩头一路揉下去,最后停下两瓣挺翘的臀上。齐木身上似燃着火,又被他问的羞窘难耐,埋首在陆宣颈间,闷声说:“不饿,给殿下暖床。”
陆宣的动作促狭,手下触感太好,他一刻都停不下来,嘴上却讲的厉害:“喔,原来是饿着要闹脾气,吃饱便好了。”
齐木没再说话,贴在陆宣颈侧的脸烧的烫人。
他身上多了一处地方,两边都娇嫩。陆宣虽然嘴上不饶人,连戏弄带挑逗,手下动作却悠着力道,尽力在想以前教导嬷嬷教过的东西。
不只是自己痛快,还不依不饶地凑在齐木耳朵跟前问“舒不舒服”、“想不想要”。
两个人狎昵一整晚,到天蒙蒙亮才歇下。
齐木早没了力气,先前还能求两声,到后面只能瘫软手脚躺在陆宣身下,予取予求。
他在碧海轩住了下来,皇子初尝人事,新鲜的丢不开手。自从齐木来后,便很少回自己的寝屋睡。
两个人蜜里调油,就那么过了两年年。
第三年开春,齐木大概是着了风寒,头天吃不下饭,吐个没完,没有精神,到第二天连床也起不来了。
陆宣着急,叫了太医来看,才说是有喜了,齐木怀了他的孩子。
太医说完,齐木还能收敛些笑意,陆宣是即刻便疯了一样,跪在齐木脚边握住了他的手,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木、木木,你这儿……”他一手去摸齐木的肚子,“这儿有了……有了我、咱们的孩子……是不是?”
齐木垂眼小声道:“太医说的,你没听见?”
“听见了。”陆宣笑的极为傻气:“听得真真的。”
他们欢喜了一场,陆宣重赏了太医,一下午都陪在齐木屋里。
晚间出去,才知大嬷嬷们不是很愿意。
双儿不易怀胎,他们才没注意给齐木避孕。长子早在正妃进门前出生,到底不好。
陆宣咬牙拍桌:“有什么不好?!你们一个个都小心伺候着,他有一点不舒服,你们也别想舒坦。”
这种话齐木一句都不知道,陆宣也很快便将它抛之脑后。两个人忐忑又欢喜地准备着迎接这个小生命。
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孩子在四个月上掉了。
齐木消沉了一阵子,陆宣时时刻刻陪着他,两个人慢慢缓了过来。
没几个月又有了第二个,可第二个只怀了两个月,自己都没发觉,是落了红,才知道是小产了。
陆宣直说没事,齐木当他心里不高兴,面上不带出来。他觉得陆宣确实应该不高兴,是自己没本事,留不住他的血脉。
往后的日子,两个人面上看着还是一样的好,只有齐木知道,很多事情都变了。
陆宣不肯给他,倒是还去他屋里,天天去,跟以前一样。但每回过完夜,齐木都要喝一碗汤汁。
那口感奇怪的汤是拿来做什么的,齐木怎么会不知道。他捧着碗喝,泪也止不住地流。
他到底没忍住,在一天夜里求了陆宣。结果陆宣木着脸,脸色很差,只说不行。
“你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再来一回,自己不知道吗?”
大概是嫌他体弱,生下的孩子体格也不好吧。
齐木自此不再提起要孩子的事,两个人和平过了小半个月,晚上陆宣又要,被他意兴阑珊地推开。
陆宣先是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对峙大半夜,从齐木来了碧海轩的第一天那次,陆宣是第二回半夜要走。
他下床利索地穿衣服,齐木没有留他,朝里背对着陆宣睡,很快就听见门砰地一声响,是陆宣走了。
齐木呆坐一整夜,陆宣也在书房睁眼一整夜。
天刚亮时,门口有动静。齐木只当是丫鬟,说了句:“我待会儿再起,现在不要人。”
可门还是开了,是陆宣。
眼里的疲惫浓重,叫人没法忽略。
“木木。”他叫了一声。
齐木的眼眶登时止不住酸涩起来,垂头应他:“做什么?”
陆宣的衣服皱巴巴的,脸色也发青,一张俊气的脸上带着悔和痛,走到床沿把齐木抱进了怀里:“咱们好好过,不要孩子也没事,好不说?”
齐木红着眼沉默,陆宣握紧他肩头,哑声道:“我真不行了,再看你受一回那种罪,比让人拿刀子来剜我的心还难忍。木木。”
“你……”齐木还是难以置信,“你不是嫌我身体不好?”
“担心你身体不好,怎么会嫌弃你?”陆宣弯腰跟他蹭蹭额头,又亲他一口,唇上带着凉意,“昨晚是我犯浑,不会好好说话,叫你受委屈了。”
齐木的头发散着,因一夜没睡,脸色很白。可直等到陆宣这句话,他才垂眼流了两串泪出来。
月白色中衣包裹着单薄的身体,陆宣将人抱在怀里安慰,吻落在脸颊和鼻尖上,最后两条舌勾在一处,才叫陆宣把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安和惶恐全亲了去。
很快就到了陆宣要出宫建府的日子,宗亲们在安排皇妃事宜,陆宣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更别说拒绝。
他想了很久,也安排了很久,才去跟第三胎正在三个月上的齐木商量。
“刘大人家的二女儿,听说从小身体就弱,一直用药养着,进来府里也是多个人,咱们……”
“我知道。”齐木不把话听完就打断陆宣:“正妃肯定是要娶的,我知道。没事,殿下不用……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好……我都知道。”
“不管府里来了谁,咱们都跟以前一样,我跟你保证。”
齐木把这句话听进了耳朵里,却没记在心里。
大婚那日很热闹,十里红妆,陆宣身上的喜服将他衬的极英俊。正殿人来人往,个个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
齐木没有亲眼见过那景象,都是丫鬟们说给他听的。
只不过新娘子的身体实在不好,比闲话中传的还要不好,连拜堂都没撑过去,就被婢女扶进了洞房。陆宣是不受宠的皇子,大婚皇帝一点都不关心,宗亲们选来选去,竟然是拿他来给权臣的女儿冲喜
。
他们却不知道陆宣其实有多愿意,更不知道陆宣自己的人在里面偷偷吹了多少风,才心满意足娶了刘大人家的女儿。
那晚齐木睡得很早,不用点灯的时分,他就躺在了床上。往日有陆宣从身后环着他,今天没有了,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的眼泪打湿了被子一角,三更时分陆宣却推开了门。
黑灯瞎火的,齐木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哭,缠上去就要要。陆宣素了好几个月,根本经不住他主动,就那么滚在了一处。
不多时情热起来,就分辨不清齐木满脸的泪是伤心,还是悸动。
第二天早上,齐木在陆宣怀里醒过来。陆宣正眯着眼仔细瞧他,一手在摸孕肚。见他醒了,笑着低唤一声:“睡猫。”
齐木恍惚间就信了,觉得真像陆宣所说的,他们的日子,还跟以前一样。
可到底是不一样的。每月初一十五必须要到正妃屋里过,就算只有那两天,齐木都跟浑身裹刺一样的难受。
但他面上什么都不露,对着下人,对着陆宣,就算是对着他自己,他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
因为他肚子还有个很脆弱的小东西,要是他撑不住了,叫小东西怎么办呢?
过了五个月,七个月。一切都安安稳稳的,什么事都没有。
第八个月头上,齐木不知从哪里听说,月份大了,要拜拜菩萨,才好保佑孩子平安降生。
陆宣看着他高耸的肚子,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再看齐木企盼的眼神,他娶妃的事还横亘在两人中间,陆宣实在不想再让齐木不痛快,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和陆质在宫里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讳信院一日不能耽误,只能好好地安排了丫鬟太监陪着齐木到佛堂去拜。
那天齐木很高兴,他很相信,去拜了菩萨,他的宝宝就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他和陆宣在王府的正门分开,时节已是冬日,陆宣嘱咐他路上慢些。齐木满眼带笑,嘴里答应着,披一件毛茸茸的披风走了。
高高兴兴地去,回来的路上却摔了一跤。
跟着五六个丫鬟,还是让齐木摔了。
陆宣温声细语地安慰齐木,叫了太医来看,也告诉他没事。却在外头发了好大一通火,从那以后,齐木再没见过那几个丫鬟。
他时常觉得肚子疼,但陆宣叫来的太医跟他说无碍,陆宣也跟平时一样,便将那一丁点怀疑消了下去。
孩子生在九个月上,早产将近一个月,齐木受了不少罪。可等他醒来时,陆宣却不在身边。
他强忍住心头艰涩,只把一个浑身泛红,连哭声都微弱小东西抱在怀里哦哦地哄。
齐木没福,他的哥儿就算生了出来,也早拜过了菩萨,却到底没有留住。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陆宣天天在他身边守着。齐木却觉得陆宣根本不喜欢那孩子,因为陆宣连一次都没抱过他,一次都没。
陆宣不抱,他总不会开口叫陆宣去抱。
小东西哭起来像蚊子哼哼,动辄脸憋得通红,连奶娘都悄声叹息。大抵是他太没有皇嗣的样子,所以陆宣懒得看,更懒得抱。
齐木在无意识中生出了浑身的刺,从他的哥儿去后,那刺更像有了意识般,只对着陆宣扎。
他试图靠近齐木一回,就要被扎出一次血。
齐木生孩子落下了病根,时常两腿发软,连床都不下,就在屋里歇着。
想他的哥儿,是那么小,不会哭,陆宣又是怎样的冷漠,连抱一抱都不肯。
坚冰就在日积月累中越存越厚。
没名字的哥儿成了齐木脑中最多的客人,夜里入梦,白天也因他走神。
有天陆宣又来,说带他出门逛逛。齐木细想,才发觉他们两个夜夜同床,却已有小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了。
陆宣试探着靠近齐木,好在这回齐木没露出冷冰冰的,打量白日里的一只鬼那样的眼神来看他,反而换了身衣服,跟着他进了宫。
下午出宫后,齐木脸上有了些笑容,还主动对他说陆质房里那个,傻乎乎的,竟什么都不懂。
陆宣脸上笑,心里亲昵地想,你不也是傻乎乎的,知道什么呢。
往后他再想找齐木说说话,就把紫容做引子,两个人才能相安无事地待一会儿。
陆宣时常搂着齐木,却大半夜的睡不着觉。
他那个没活成的长子,不止戳着齐木的心,想起那个孩子,陆宣心里更痛,更愧。
王妃去世后,孩子成了他和齐木之间唯一一个不能谈的话题。
直到紫容发现怀孕,那团埋着的炸药才轰然引爆,在貌合神离的两个人中间炸开一条合不拢的口子。
他看着陆质硬气地坚决不娶妃,心里就隐隐觉着不好。这不好的感觉一直维持到紫容被宣进宫那天。
陆宣说不清自己和陆质谁对谁错,身在皇家,总归要受人摆弄。主意太正,往往就要带给自己最想护着的那个人祸端。
他和齐木到陆质府上看大人小孩,才久违地见了一回齐木真心实意的笑。
陆宣忽然就软弱起来,眼眶酸的吓人,偏过头去,泪差点就出来了。
回程路上,话没经过脑子就从嘴里溜了出来:“木木,咱们再要个孩子吧,先找太医好好给你调理调理,咱们慢慢来,好不好?”
齐木却抿嘴笑了笑,很快又维持不住,垂头潸然,音调平平道:“现在就很好,不用了。”
“不过殿下想要是好的,多纳两房进来,到明年这时候,最少也有一两个了。”
他低着头不看陆宣,陆宣才能稍微露出些崩溃的神情,缓了好一会儿,才忽略掉齐木的后半句,顺着他说:“现在……是很好,你不想要,那就不用。”
齐木开始不停地做小孩衣服。极为严苛,总不满意。做了拆,拆了做,常常十件里才有一件满意的,送去给平玉穿。
他就像是住在了陆质府上,一早去,傍晚回。
齐木最后一回见紫容,把陆质满眼爱惜抱着安兰哄的样子印在了脑子里,回府后就大病一场。
陆宣握着他的手,泪落的很凶。
可齐木就像是没什么牵挂一样,看他的眼神也淡淡的,到天蒙蒙亮时,齐木困极了,阖眼前说了句:“从前,那么好,陆宣,怎么……走着走着,就,不好了,呢?”
陆宣哭出声来,喉结上下滚动,满面潮湿,对着暂时昏迷过去的齐木说对不起。翻来覆去只有对不起三个字,却不知道是为了哪桩事。
齐木身边要他,朝上也要他。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好像眨眨眼,他就坐在了龙椅上,受着百官朝拜。
兵荒马乱的第一天,陆宣哪都没让齐木去,就把人安置在承乾宫等着他。
上早朝的时间,齐木只领了一个丫鬟,在空气尚还微凉时出去走走。
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景福殿,奶娘抱着马上一岁的小王爷在花园里哄,隔着矮墙看见齐木,她
不认识,不知怎么称呼,但看他衣着尊贵,便抱着孩子弯膝行礼。
那小王爷生的白嫩,听说是紧跟着紫容家的两个出生的,很漂亮,齐木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他回承乾宫后不久,陆宣也回来了,面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往他身边坐。
齐木没有拒绝,陆宣眼里的欢喜眼见的多了些,问他:“一大早就出去了?冷不冷?”
齐木说:“不冷。走到景福殿那边,见着了皇上最小的弟弟。”
陆宣不防备他叫自己皇上,被刺了一下,但看齐木脸色平常,只好努力压住难受的感觉,笑道:“可好看?你要是喜欢,我叫奶娘抱他经常来承乾宫给你看。”
齐木垂头看自己的十根手指头,道:“好看,但不知是见得少还是怎么样,总觉得不若平玉讨喜。”
“平玉是个皮小子,连他亲爹都嫌,也就你喜欢。”陆宣去握齐木的手,却被齐木不着痕迹地躲开,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搭在膝上,仿佛没伸出去过,“他们走了,一两年是见不着。可你病着的时候,陆质送来那副像不是在吗,要是想了,就拿来看看。”
“或者……写信去,叫画师隔段时间便画一幅新的来,也算看着他长大了,是不是?”陆宣绞尽脑汁地想,只为让齐木能高兴一点点。
“放我走吧。”齐木突然说。
他声音很低,但陆宣听得清楚,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连故作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回。
“放奴出去,随便哪里,叫奴一个人活几年。在这宫里,奴想,是撑不来多久的。”齐木抬起头,肯看他了,说的却是这样剜心的话,
“上一场病,皇上也知道,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但就是差一点没过来。奴想,咱们,缘分尽了,要是您还念些旧情,想着……奴曾拿这破败的身子怀过两三个孩子,虽没留住,但也算份心,就……放了奴走吧。”
陆宣身上的龙袍还没来得及换,此时衬着他灰败的脸色,说不出的颓唐。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僵着,没一处能动。
过了许久,陆宣猛地站起来,视线越过齐木头顶,嗓音发着抖,道:“你想都别想!这辈子!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完就走了,衣袖扫到刚才他端给齐木,齐木却没接,最后放在了小几上的茶杯。
茶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陆宣胸膛里那颗心也一样,被人拿一只有力的手握住,生生揉成了粉末。痛的喘不上气。
齐木就坐在原处,两肩耷拉下去,脸上神色不明,眼珠泛着血丝,嘴角却微微翘着,扬起一个绝望至极的笑。
日头不知怎的,落的那样快。不知不觉间,屋里屋外就成了烛光主管的世界。
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寝殿静悄悄的,这原本是皇帝睡觉的地方,此时却只有一个名分不明的齐木。
在碧海轩时就伺候齐木的丫鬟踩着无声的步子进来,像往常那样伺候了齐木洗漱、换衣。
中间齐木一言不发,浑身上下都是压抑的气息。
收拾妥当,他上床躺下,丫鬟却没走,犹豫再犹豫,突然跪在了床边。
齐木不知所以,起身去扶,才发觉那丫鬟抖的厉害。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放在齐木手里,齐木垂眼一看,两肩紧绷,双目大睁,难以置信似得,抖着手握不住那块玉佩。
丫鬟伏在地上磕头,因为害怕,直呼如果皇上要为了这个要她的命,请齐木一定要救她。
陆宣一直没回承乾宫,丫鬟说,皇上一直歇在御书房。丫鬟忐忑,齐木却并没有着急的样子,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只是他每多等一天,心里的痛就多一层,为自己,为陆宣。
第五天,陆宣来了,晚饭时分,承乾宫刚摆好一桌菜。
他这回没穿龙袍,着一件藏青色常服,脸木着,脸色难看的厉害,跟齐木面对面坐着用饭。
陆宣来前没让人通报,因而没有特别准备晚膳,合宫宫人均瑟瑟发抖。
只不过两人并未把注意力集中在桌上,只草草用了几筷子,齐木放下碗,陆宣也就跟着起了身。
宫女跪了一地,陆宣跟在齐木后面往里间走。
齐木坐在床沿,陆宣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看他一眼就挪开视线,像是极为厌恶的样子。
“都安排好了,明日散朝后,你坐出宫采买的轿子出去。”陆宣冷声道:“从王府带进来的东西都在你那,这回只要带的了,拿多少都可以。但以后活不下去,要死在外面了,也别想着还能回来。”
“谢谢皇上。”齐木这样说,陆宣看他,脸上似乎还带着些笑。
“你!”陆宣退了一步,胸口痛的他发了一身汗,握紧了拳头,最后只说:“你很好。很好。”
齐木看他那样子,眼眶止不住地发酸,没有一分心情再故意逗弄他,哑声道:“只不过,在走之前,我要问明白一件事。”
陆宣控制住不让自己看齐木,生怕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去求。别走,留在我身边,无论以前有过多少不好,以后都会一样样地补给你。
他不能。陆宣想,我不能。
“什么事?”
“两年前,我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没的?”
陆宣顿了顿,一时无话可说。
“生出来是死胎,因为我非要去拜菩萨,摔的那一跤,就把他给摔没了,对不对?”
“你怕我自责,赶紧又抱了一个体弱的给我。还急着去葬他,所以我醒过来,身边才不见你,对不对?”
陆宣慢慢走到他面前,脸上是要吃人的表情,“谁跟你说的?”
“所以你才虽然天天陪着我,却总不愿意去抱那个哥儿,对不对?”
“陆宣,你这样骗我,好玩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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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宣再也撑不住,他跪在齐木脚边,抱着齐木的腰趴在齐木腿上,眼泪流出来,很快浸湿了薄薄的中衣。
他,瞒了那么久,到此刻,终于瞒不住了。
“我错了,都是我错。你那么喜欢孩子,却一跤摔坏了,就算我明白不是你的错,但要是给你知道了,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所以我……”
“所以你把那些难过的事都自己藏着,明明亲骨肉早就没了,却得一声不响地埋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还要看我整天抱着别人的孩子。让我自怨自艾,以为你多么的对不起我。你多好啊,陆宣,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就是这样爱的吗?你说爱我,却根本不肯给我爱你的机会,你把刀塞进我手里,握着我的手捅你自己,难道你以为,我不会痛的吗?”
“对不起。”陆宣流着泪,是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对不起,全是我对不起……”
齐木把他拽起来,两个人泪流满面地凑得很近,“哥儿去的时候,没多少东西给他陪,我就把当年你第一次给我那块玉塞进了他的襁褓。是如璎知道,她说那孩子明明不是我生的,不配这玉,竟又偷偷留了下来
。她……”
“她告诉你的?”陆宣的眼里又添狠厉。
“你别犯浑。”齐木还是流着泪,但嘴角却弯了起来,“要不是她拼死跟我说,明天我就坐着马车走了,再不见你。”
齐木把这桩事想明白了,其他的是便跟着好明白。
他跟陆宣不过是世间两个最普通的人,爱上了对方,却总是用不对方式,走了那么多弯路。
他缺了很多对陆宣的信任,总拿自己自卑的想法往陆宣头上安。陆宣缺了很多坦诚,把痛都藏着,总以为他给的,才是齐木最喜欢的。
所幸现在明白还不晚。他知道两个人错在哪里,眼前这个人,再怎么样,都是一颗心里全装着他的。以后都好好的改,就还有机会。
“木木……”陆宣拿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睛,“你,你明天……明天……”
“你刚才说让我带多少东西?”齐木拿泪眼看他,笑着没好气地问。
陆宣突然把他抱住,抱得很紧,狠声道:“不准带!一块碎银子都不准!连你都是我的,还要带什么东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