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慕重云每次打完战,都会独自一人前来坐上许久,带点徐含珍喜欢的点心酒水,陪着她说上一整夜的话,在天明前回去。
慕时漪的兄长慕行秋也常来,他然不是徐含珍亲子,但也是慕重云和徐含珍从小养大的,和徐仰川就差了半岁。
相比之下反而是慕时漪被困堰都十年,她虽时常去归元禅寺上香,给徐含珍的长明灯添香油,但想着这些,慕时漪只觉自己不孝。
十年间咽着的无数委屈与孤寂,终于像是包了浓瘤的伤口,被利刃狠狠划开,里头见了血,也见了阳光,她终于得以发泄。
抱着慕重云塞给她的琼花露,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絮絮叨叨说着在堰都的一切。
护着她的姑母死时她的无助,最开始掌管妙春堂暗卫时的慌张,与堰都各处贵女周旋她的无奈无烦闷,还有当初嫁给方晏儒时的迷茫和在辅国公府中的如履薄冰。
最后,慕时漪哭累了。
她擦着眼睛坐在墓前打着哭嗝,眷恋伸手从汉白玉上的名字划过:“母亲,时漪已经找到了当年害您的凶手,无论是堰都的太后,还是藏在暗处那位生死不知的柳姨,该报的仇都是要报的。”
说到最后,慕时漪低了声音,轻轻松开手指,屈膝跪坐在墓前,久久不语,她似乎累了倦了,眼里压着沉甸甸的担子。
但是那双清冷的仿若藏着闪亮星河的凤眸中,不再孤寂,她身后有了退路,比起曾经,她可有更加的肆无忌惮。
慕时漪伸出舌尖,舔了舔艳红的唇角,她在海棠花海中坐着,直到斜阳低垂,四周泛着虫鸣声越发嘹亮,才堪堪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擦干眼泪。
“殿下,我们回去吧。”她开口,因为哭了许久加上吹了山风的原因,声音沙哑干涩。
从始至终,花鹤玉就静静站在慕时漪身旁,深黑眼眸一瞬不瞬盯着花海中的人儿。
“嗯,回去。”
花鹤玉伸手把慕时漪轻轻抱上马,夜里寒凉,紧紧把她护在怀中,他没说话,用力的心跳声,却令她觉得安宁。
马蹄声哒哒,慕时漪缩在花鹤玉怀中吸了吸鼻子问:“今日殿下怎么不叫我别哭?”
花鹤玉低头温柔吻了吻她发旋:“情绪压抑许久,适当释放也是好的。”
“堰都的事我会处理,阿古达木平原上北留与东胡的王庭,我已经在暗中布置了,苍狼带了五百骑兵混了进去,我相信在今年冬日结束前,他们会滚出阿古达木草原,滚回古北口意外的戈壁荒地。”
花鹤玉声音微顿:“毕竟我是你的,大燕更是我迎娶你的聘礼,我会让它变得很好,就想你想象中那般好。”
花鹤玉声音很轻,似乎风一吹都能散干净,唇齿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
但茫茫暗夜中,仰头是点点繁星,四周盛着花与青草的香,他口中的话,一字字砸在慕时漪心头,震得她久久不能平静。
第69章
两人骑马回到苍梧军营时,外头天色已然差黑。
四周点着火把,还有军营中将领大声说话的笑闹声,这些声音对慕时漪来说,既熟悉又隐隐陌生。
她往花鹤玉怀中缩了缩,情绪依旧有些许低落。
“你哥哥来了。”花鹤玉指了指不远处位置。
慕时漪抬眼望去,她看见慕行秋举着一盏明灯站在营帐外头等着,那只白日领路的海东青,现下正乖乖站在慕行秋肩头,一人一鹰出奇的和谐,只是海东青锐利鹰眼不时往四周巡视。
花鹤玉才拉紧缰绳停吗,慕时漪就急不可耐从他怀中跳下,小跑着上前:“大哥哥。”
上前伸,宠溺手揉了揉慕时漪微乱的乌发:“回来了。”
“嗯。”慕时漪乖巧应了声,她仰着头,漆黑眼中映着星星一样亮闪闪的光,“大哥哥等了许久?”
慕行秋不禁柔了眼中神色,月白色衣袍被夜风吹起,极浅的眸色,在昏黄灯火下显得他五官轮廓格外的深邃,从某个角度看去,某瞬间竟不像大燕子民的五官。
“不久,我刚出来,你们就回了,爹爹让人准备了晚膳,吃了再同殿下回去休息。”
“好。”慕时漪和慕行秋虽然十年未见,兄妹二人间感情却没有任何的生分,她依旧像儿时那般,当慕行秋走在前头时,她便小跑这去总踩他落在地上的影子。
慕重云等在主帐中,见慕时漪进来,眼下有些红,鼻尖也擦得粉粉的,显然是狠狠哭过的。
他没有多问,毕竟小姑娘长大了,他们这些人总有老去的一天,还不如趁着现在他还活着时,多教孩子们一些东西。
“摆膳吧。”慕重云朝外头吩咐。
山栀带着丫鬟,赶忙提着食盒进来,里头每一样吃食,都是慕重云特地吩咐做的,全部都是慕时漪平日里爱吃的。
晚膳后,慕行秋提出带慕时漪去抓萤火虫。
慕时漪先是一愣,然后眸光不动声色在花鹤玉和父亲身上暗暗扫过,乖乖点头,便和慕行秋出去了。
夜风微凉,天色又暗又沉,连月亮都偷偷藏进云层里,只留几颗残星在强撑着,这种月份有萤火虫抓才怪呢。
“大哥哥可是有话同我说?”慕时漪问。
慕行秋微怔,不自觉垂下眼帘,望着荒芜夜色轻声道:“我前段时间去了一趟苍西,仰川同我说想只身潜入北留去刺杀王庭可汗,被我否决了。”
“大哥哥是打算替仰川哥哥去?”慕时漪眼睛睁得大大的,沉沉乌眸中映着严肃神色,她说得非常笃定。
慕行秋微有些恍神,好似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母亲徐含珍的眼睛,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发现,慕时漪生得和母亲像极了,特别是那双明媚凤眼。
他脸上利落分明的五官轮廓,霎时绷紧,诚然点头:“嗯,什么都瞒不过你。”
“时漪,若是你是男子,那该有多好。”慕行秋声音不自觉低了,若不是慕时漪恰巧离得近,这话飘忽得她几乎听不清。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慕时漪眨了眨眼睛,纤长睫毛再眼睑下留下一片幽深暗影。
她声音清脆有力:“因为有哥哥在就好了,我当哥哥们宠着的妹妹不好吗?为什么要身为男子?而且、”
“有些事,难道身为女子就不能做了吗?就像知意,她不也是女子么,她同样也是苍西战功赫赫的徐小将军呀。”
“所以时漪觉得就算是女子身份,我若想做,同样能做到的,就像我当年接手妙春堂一样。”
此刻,氤氲夜色下,慕时漪微仰着头,乌发明眸,漂亮的脸蛋带着明媚自信。
慕行秋定定看着她,许久才艰涩道:“可我并不是父亲与母亲亲生的孩子,我身上流着……”
“大哥哥,我知道的。”
慕时漪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伸手攥着慕行秋的衣袖:“哥哥只要知道你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是慕家长子,是时漪的哥哥就好。”
“家族中没人会多说什么的,慕家和堰都勋贵不同,血脉固然重要,但也越不过用时间为刀刃,刻在骨子里的情分。”
说到这里,慕时漪突然放低了声音,格外平静问:“哥哥这般顾忌,是不是觉得抢了属于仰川哥哥的一切东西?”
“我?”慕行秋浑身一震,眼底情绪剧烈波动,嗓音压得很沉,“你何时知道的?”
慕时漪晃了晃凌乱的思绪,她想到了徐仰川那张生得愈发与父亲如模子里刻出来的俊逸五官,还有当年父母对外宣称的那个夭折的嫡长子,正巧按照年岁来算,与徐仰川同岁。
“我也只是猜测,没想到哥哥你竟然这般大的反应,那我是才对咯?”
慕时漪看着慕行秋:“这其中的缘由,大哥哥必定清楚吧?”
慕时漪既然猜到,慕行秋也没什么好隐瞒,就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当年徐家娶了苏家嫡女为妻,夫妻二人青梅竹马更是情投意合,不想身子骨健康的苏家嫡女在婚后被诊出了寒症状,被郎中判定一辈子不可能有孕。
徐家人口本就凋零,成年男子为了大燕打江山平混乱,差不多都死在了战场上。
苏氏要给徐将军纳妾,他自然不会同意,而且他也明白,这不过是上头下作的手段,只为绝了徐家子嗣的后路。
三年后,慕重云和徐含珍诞下了他们的嫡长子,那一刻,他们夫妻决定把儿子悄悄过继给徐家,说是苏氏生的孩子,取名为徐仰川。
再六年后慕时漪出生,再慕时漪八岁那年,她母亲徐含珍再次诊出有孕,还极有可能是个男孩,最终徐含珍和腹中的孩子,都因为堰都的忌惮,在那场暗杀中没能活下来。
慕行秋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石:“所以你和仰川才是亲兄妹,仰川实际上是知意的表哥。”
慕时漪沉默许久,学了慕行秋的样子去踢脚下的碎石:“仰川哥哥知道吗?”
“仰川知道的。”
“在他及冠那年父亲就把一切告诉仰川了。”
“是么?”
慕时漪缓缓问:“那哥哥及冠时,父亲同哥哥说了什么?”
慕行秋深深闭眼,感受这夜风的凉爽,泛着一层薄茧的掌心轻轻盖在慕时漪的发旋上:“我知道了。”
这一刻,他内心踌躇多年的不安与愧疚终于烟消云散,与混着北留血统的身世和解。
当年及冠礼上,父亲笑着与一众将领跨他:“行秋不愧是我慕重云的儿子。”
这时,花鹤玉才掀开营帐帘子出来,眸光落在和慕行秋并肩站立的慕时漪身上,朝她伸手:“过来。”
慕时漪眼底含着笑,飞扑进花鹤玉怀中:“父亲悄悄同你说了什么?”
花鹤玉用身体当着侧方吹来的冷风,把慕时漪搂紧在怀中。
他没有隐瞒,用平缓的声音道:“时漪,我准备去北留一趟。”
慕时漪愣住:“苍狼不是带人悄悄去了么?”
“只有苍狼一人潜入王庭恐怕不够。”
花鹤玉垂了眼:“而且我身上的毒,虽然一直用药压制着,但寻常药石却无法解开,只有去找北留的巫医萨满。”
慕时漪咬着唇:“那我能一起去么?”
果不其然花鹤玉没有丝毫犹豫拒绝:“不行,太危险了。”
“那夫君只身潜入北留王庭不危险吗?”慕时漪反问。
这时,帘子被人从里头掀开,慕重云大步走出来:“不许去,不要胡闹。”
*
最后,慕时漪带花鹤玉回到她小时候住的地方。
这时一个四进的院子,连着苍梧的主城楼,与军营其实只有一墙之隔。
小时候,她就时常溜到高高的城墙上,矮矮的身子,垫着脚尖,等父兄归来。
十年间,主屋许久不住人,虽日日是有丫鬟仆妇打扫,但也透着一股苍凉。
慕时漪站在屋前,踌躇许久才伸手推开房门。
屋子中点了烛,熏着她最喜欢的甘松香,朦胧的昏黄中,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一帧帧翻涌而出。
花鹤玉牵着她手,两人一同迈进屋中。
抬眼望去,屋中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多宝阁上放着她看过的书,玩过的布老虎,各种女孩子家家喜欢的亮晶晶的摆件,衣柜里满满当当放着精致好看的衣裳和手势。
这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徐含珍给她准备的,当然还有许多小时候慕重云和慕行秋送她的小玩意,以及每年生辰时堰都长辈送来的礼物。
她伸出指尖,指着每一个物件,认真同花鹤玉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