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他苍白的脸色没有多问,也觉得他应当是不想说,他出门去准备给加百列拿一杯热牛奶,而加百列则像虚脱了一样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应该说什么?
他没有告诉男人他还看到过很多东西。那些被炸的稀烂的尸体碎块,断壁残垣上附着的血和内脏,随处可见的破烂的衣服布料和他们连着的难民的尸体,在同温下腐烂的不可名状的肉块,这些他都没有说,也无法说。
以及他自以为适应了这些残酷环境之后现实给他的又一记重创,那个有着蓝色眼睛的小女孩满脸的污渍,她走进后面的后勤部队想找食物,那些有经验的老兵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引爆了身上的炸弹,那些同样年轻的面孔在惊惧中失去了生命力。这些他都无法说,残忍的景象直直的堵住他的喉咙,连午夜梦回他也不能恐惧的叫出声。
这还不是全部。
他也没有告诉他尊重和爱的男人他杀死过很多人,有用狙击步枪在很远的地方击穿对方的肺,他不是个神枪手,于是那个恐怖分子抽搐着倒下,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也有距离很近的,霰弹枪近距离的喷发甚至能让他看见内脏是怎么被击碎的,直到后来他适应了这种事,那种挥之不去的恶心和恐惧一直缠绕他到现在,像一个诅咒。
加百列并不是一个超人,他进入前线范围时和那些新兵没什么两样,他在通讯指挥部做通信官,原本这是个再适合新兵不过的职位,大部分时间都很安全的待在指挥部,可惜战争是没有安宁之地的,他们的通讯指挥部只是多个指挥节点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反政府军的轰炸就在距离他们五公里处的地方,他们被迫向更北的地方撤退,保护撤退的队伍里都是经历过多场战争的老兵,其中一个威尔逊人告诉他他从来没想过再回去,回到文明社会去,他们是回不去的。
当时的加百列不知道这话的意思,而当他时隔两年再回到繁华的柏林时,他才明白那个威尔逊人眼中的绝望。他已经不能适应这种文明社会的生活了。
每个他在路上遇到的普通人都变成了他噩梦中破碎的尸体,他的同学、室友、甚至是无足轻重的花店的老板的脸都开始和他见过的难民的脸重叠,一会又变成那些疯狂的恐怖分子,他颤抖着想去拿起枪,但并没有什么可以保护他。
而那个男人,曾经是他的全部、把自己深深刻在他脑海里的那个男人也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像对待敌人一样杀死他,一会尸体又露出笑容,无数个瞬间像被打碎的镜子再难以复原,曾经被莉莉丝封闭的记忆早在那时就开始动摇,这些他都没有说。
而他又感觉右侧胸口疯狂的疼痛起来,像灵魂被一只手死死攥住,慕容昭进来时看到加百列那明显不正常的惨白的脸色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头,他抱住颤抖的金发男人,拿起手机。
“马林,带着医务人员来我这一趟,加百列有些不对另外请莉莉丝女士也过来。”
他抱着加百列低声安慰着,他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安慰渐渐平静下来,但双眼还是有些失神。慕容昭贴在他耳边说:
“什么?哪里痛?”
咽环早被他关掉了。
加百列摇摇头,他本来也不想说什么。慕容昭抚摸着他的背,那种坚硬的手感让他感觉到了加百列消瘦,他能感觉到加百列隐瞒了什么,但他无法去逼问他,过了一会加百列像是恢复了,他坐起来。
金发散乱的挡住了他的表情,他只是用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男人的手腕。“您想知道这七年发生的事吗?”
慕容昭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加百列指的是什么,但根据他今天仪式上的表情他要说的一定与军队有关。慕容昭送加百列进入学校时并不是想要求他一定要在这方面有所成就,但今天看到的几位副司令与教授显然对加百列非常满意,加百列是个优秀的人,这无法否认,然而慕容昭确实没有深入思考过加百列在军校和军队经历了什么。
“最初见您时,我撒了谎。”
加百列突然看向他,那眼神让慕容昭心下一紧。
“我说我没有去前线。那是谎话。我在学校时就参加了位于北中东的维和行动。”
慕容昭看着他。“我先生,我很难和您描述发生了什么,但我经历了一些事,这也是让我现在仍然会痛苦的根源。”
“具体是什么?我是说你的这种疼痛。”
“是一种精神上的幻痛。我亲眼目睹了我的搭档,另一个通信官,平时就坐在我的左边,也是我的同学”加百列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显然回忆这些让他有些痛苦。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慕容昭抚摸着他的手背。
“他死了。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在此之前我从来没遭遇过真正的战争。他被榴弹片命中了右侧胸口,就是我现在会疼痛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理”
慕容昭摸着他的手背把他揽进怀里。这种程度的精神刺激的确很容易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当精神问题严重到一定程度生理就会开始遭到影响。
而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加百列性格的改变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循序渐进,而是遭受了某种剧烈的刺激,比如战争,比如死亡。
他早该想到的,少年时的加百列除了聪慧和现在的金发男人判若两人,任何文明社会的熏陶都不足以造成这么巨大的改变,慕容昭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了加百列曾经的晕倒是怎么回事,他的精神早有隐患。
“你一直没有去接受治疗吗?”
加百列摇头,金发有些粘在他的嘴唇上,泛红的眼角让他看起来疲惫不堪。“战后康复中心形同虚设,又正值新一轮欧洲经济危机,军方上下因为军费问题乱做一团,我在两个月后就又去了中东,因为当时待在城市里对我是一种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