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恼怒,甘棠走过来时步子很重,气势汹汹,像个捍卫领地的母兽,可走到床头时,脚步不自觉就放轻了。
甘瑅睡着的模样很是无害。
十叁岁的男孩子,眉眼长开了一点,又没彻底长开,还是原先秀丽容姿的底子,只在细节添加几许浓墨重彩。
他的眉毛稍微长浓了些,鼻梁稍微高挺了些,脸适度地拉长了一点,整体看变化也不是多明显。
变化最大的其实是眼睛,眼角展开了,线条也凌厉了,不再如从前一样圆圆的无辜模样,黑玉似的瞳仁,平日里看着不透光,悲喜难测,更增添几分无形的迫意。
可这会儿的甘瑅是闭着眼的。
甘棠只能看见他长而密的睫毛,因为睫毛浓黑,视线不自觉地落在此处,整张脸顿时因这纤长的睫毛显得无辜又柔弱了。
甘棠犹豫着要不要把甘瑅叫醒,盯的时间有点久。
甘瑅紧张得掌心都出了汗,他纯属怕被姐姐轰出去才装睡的。因为太困不小心睡着,这在甘棠眼里就不算明知故犯了。
至于因为滚来滚去弄皱的床单……咳,跟他无关,那肯定是床单自己乱的。
第六感让甘瑅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甘棠的视线,那视线就落在自己脸上,游移,带着审视。
那审视也带有甘棠的感觉,认真沉重,让甘瑅只在一瞬就勾勒出她此时的模样。
甘瑅最初感觉到的只有紧张,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那紧张渐渐转成诡异的兴奋。
这兴奋在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时,达到了极点。
姐姐……她想对自己做什么——
血脉被加热,沸腾,就像长跑叁千米后,心跳失序,浑身几近战栗,又像闪电划破夜空,轰雷击碎静寂,哪怕一整个城市也承受不住地颠簸,震荡。
甘瑅不懂这种感觉,他已经被冲击的有点无措了,等到心跳稍微平息下来时,甘棠已经把毯子扯过来,盖在他身上。
她又渐渐走远,把大灯关掉,只开着台灯,继续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
如果是别人,肯定是要驱赶的。但小瑅不同,他睡在这里,让她只觉心安。
明明是多出一个人,为什么反而会觉得心安呢,甘棠自己也不明白。
身后的黑暗里,甘瑅默默把手按在胸口,心跳仍残留着亢奋,激动,紧张,错乱,甚至还夹杂着酸涩,失落,迷茫。
他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一般小心翼翼按压几下自己的胸口。
甘瑅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这世上真的有如此复杂的病症么,哪怕到医院也没法向医生准确描述症状,那岂不是没救了。
他这样想着,又把毯子裹紧了些,这才发现,自己盖在毯子下的手臂已经满是鸡皮疙瘩。
甘棠直到自己临睡前,才轻轻“拍醒”了甘瑅。
“你今天运气好,妈有时起夜也会顺便推门进来看情况。”
甘棠说着说着,忽然沉默,推开门把头探出去看了看周围情况,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她又问,“你应该清楚被她看到会有怎样的后果吧?”
甘瑅有些迷茫地从床上坐起,不发一语地穿鞋,他还没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七零八落的不得安宁,下意识就想反驳说被发现了又如何,孙亦栀现在已经打不动他们了,难不成还要永远怕下去——
但甘瑅止住了,他突然意识到,甘棠可能真的会永远怕下去。
假如有个人伤害你的同时又给你一点爱护,假如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打击你却也偶尔吹嘘你,假如这个人是你的母亲,她把血缘作为控制你的工具,不停地告诉你世间险恶妈妈才是唯一爱你的,而那爱其实只是驯狗的皮鞭,伤人的武器。
那么这世间再大都不过是樊笼,这一场无涯的生就成了无法解脱的刑期。
甘瑅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孙亦栀的亲生孩子真是太好了。他也同时觉得,甘棠成为孙亦栀的孩子,可真是太倒霉了。
他在黑暗中拥抱了一下甘棠,很有节制地,害怕伤到脆弱珍宝一样地,轻柔动作。
甘瑅不会说,姐你真可怜。
他把头轻轻落在甘棠的肩上,用带点撒娇的语气道,“姐,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甘瑅也许还不知道什么是爱。
但他先一步学会恒久忍耐。
只是这忍耐,在持续小半年的时间里,把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心头渐渐积压,甘瑅觉得自己就快被憋疯了。只是让他憋闷的是什么,让他几欲癫狂的又是什么,他不清楚。
为了光明正大踏入甘棠的房间,甘瑅做过很多努力。
有一段时间他每天追着甘棠问学业上的问题,做出一副勤奋上进的好学生模样,那期间孙亦栀的确没怎么管他,反而欣慰于儿子开窍一心向学了。
但接下来的小考甘棠名次下滑得有点厉害,在孙亦栀对她进行了又一轮“爱的教育”以后,甘棠面对甘瑅的态度就有点躲闪,躲闪里还是夹杂着向往。
甘棠喜欢跟甘瑅多说说话,在小瑅面前,她觉得自己活得鲜明,能找回一点正常人的模样来。所以她没有迁怒甘瑅,更不会对他说重话。
先让步的反而是甘瑅自己,他着实不想成为甘棠痛苦的一部分。那之后他也找甘棠问习题,只是频率被他压成了两叁天一次,一次持续的时间也很短,不会影响甘棠太多。
也是那段时间,甘瑅又爱上了看书,动不动就跑到甘棠房间里摸本书看。他坐得很远,只看他自己的,打扰不到甘棠,哪怕门被孙亦栀拉开,也只会看到一个看书一个写字的两个好学身影。
可没过多久,孙亦栀就给甘瑅的房间添了个新书柜,又把甘棠曾经用过的课本,还有她用不上的书都塞了进去,甘瑅再没了溜到姐姐房间看书的机会。
书柜被塞满的那天,甘瑅静静站在它面前,他没有打开书柜门,他只是看着柜门上的透明玻璃,那上面映着一张脸。
那是一个眼神阴冷,以至于显出点病态的少年,他的脸色惨白,像一抹失去光热滋养的幽魂,他望着自己,面无表情的样子好似在看着一个最无能的废物,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来。
那居然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微笑,只除了它最初浮在脸上时有点像个面具。
房间外传来大门打开又闭合的声音,甘棠的脚步声随着走近越发明显,夹杂着孙亦栀的呼唤,“小瑅,快出来吃饭了。”
“这就来——”
甘瑅微笑着,微笑着,一转身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