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随入了一个兽皮大氅,半露肩膀的高大男子。枕春隔着帘子瞧不清楚,只依稀见得那男人约有九尺高,入殿时携进来一股草木之气,睥睨着满堂文武。
身旁的慕永钺笑意依旧,拇指半开了太阿剑的剑鞘。那太阿剑既出鞘,带着刺眼的清芒,映在枕春瞳孔之上。
枕春哪里不知道这中间的家国大业与血海深仇,她轻轻抬手压住慕永钺的手背,触及到一痕粗粝。旋即敛眉,直身而坐:“本宫乃大魏神宗崇武大圣大光孝皇帝之嫡妻崇明皇后安氏,丹陛之下,何人来觐。”
那男子不跪,声音穿透金銮高粱,说着略显生涩的汉话:“本王是扶南古宗叶柳女王与贺业神王第十一世嫡孙,扶南国当今王主。如今是你们汉人称的谈和,何以惺惺作态,问本王是何人?”
兵部尚书素来是个易燃的脾气,闻声是勃然大怒,大殿之上摔笏而斥:“尔扶南小国称臣数载,觐我大魏嫡后,安能不跪?!”
那男人道:“你大魏自称上国,如今却是一个女人临朝。你们皇后倘若跪我,我便跪你们的皇后。”
枕春轻轻眯神,出声沉沉:“你既是扶南国王,也眼睁睁看了南疆的血腥冲天。我大魏与你扶南国继续鏖战,天怒人怨,你们万千子民能承受吗?!”
“你魏国太祖太宗屠杀我贺业氏近千人,若不是本王得恩人解救,偷命渡江归国,岂能有今日扶南?要说天怒人怨,又哪能及你们慕家开疆拓土时的业障。今日我扶南便是与你魏国抵死鏖战,你魏国的万千子民,能承受吗?!”那男人的音色里充满了愤恨,振振而谈,“你若谈和,便不要倨此无关紧要的高傲,本王无所畏惧。要不然,索性便战个昏天暗地,不死不休!”
慕永钺的太阿剑,几乎快要出鞘。
枕春可以感觉他手腕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抑制着怒意:“既是鏖战已休,便该平战言和。你我两国休养生息,莫要使兴亡百姓俱苦。”
“你们汉人,最会虚假言辞,作壁上观。”
枕春蹙眉,直接了当道:“你要什么。”
扶南国王出声震震:“割地。”
“割地?”枕春轻笑一声,满是愠谑,“我魏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每寸土地每条河流,俱是故乡。扶南国王开口便讨土地,未免狮子大张口了些。”
“不要你魏国的土地,要的是你魏国侵占我扶南数十年的三座古城池。对你们汉人来说,偷来的边疆也算故乡?我扶南国要的,是你们魏国的孬种军师,如今快要守不住的那三座城池!”
“三座城池尔。”慕永钺再难按捺,撩帘而出,“祖宗基业寸土不让,你休得痴人说梦!”
他扬手一把太阿剑扬手甩脱,铮铮一声朝着扶南国王的面门飞去。那太阿剑出鞘带芒,八个扶南战士应声而动,上前护驾,八把腰间抽出的巨斧皆是不敌,被那力道震得横飞出去,摔倒在地。
只见得扶南国王伸手凌空一探,当着满朝文武将那太阿宝剑接在手掌之中,虎口顿时震得裂出血沫。
枕春从未见得慕永钺这般上头的恼怒,撑身而起,呵道:“摄政王退下!”
慕永钺哪里能听得进枕春的话,只并指怒斥,直指扶南国王面门而呵:“你扶南蛮夷登堂入室,竟敢要我大魏土地?与尔谈和便是给了面子,倘若如此不知好歹,本王便是再战百回又有何妨?!”
枕春心头一紧,只看得朝堂之上这谈和之意已经崩裂,这扶南国王与慕永钺明显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句句皆不对盘。为着军情着想,再战百回怕是要天下生灵涂炭。便是一手抚着肚子,一壁要起身劝阻:“既是谈和,便该抛却战场上的眼红血热,金銮殿上,可不是吵架的地方。”
扶南国王丝毫不退:“再战又有何惧,你大魏尽是懦夫,可还有人敢与本王对战?”
慕永钺肩膀因太过用力掷剑而轻颤,轻啐冷道:“毛头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倒说说你们扶南国还敢奢要甚么?!”
却听得扶南国王声音半丝未减,在帐外朗声而道:“本王还要质你们先皇的嫔御,迎纳冷宫中的明太妃归扶南!”
整座帝城,除了她安枕春,没人再能称“明”了。陡然听得此言,枕春觉得耳背一烫,来不及细细思索,只一口闷气恼上心口。她拂袖一扯,拽落面前金色帷幔,斥呵一声:“——尔等放肆!”
那扶南国王猛然抬首,双目怒睁。
四目交接之处,两人俱是一愣。
朝廷一片死寂。
“贺业……跋摩。”枕春难以置信。
那个曾经笨手笨脚的昆仑奴,如今身穿虎皮兽氅,头戴玛瑙宝冠,整个人裹挟着战场上的粗粝与风霜,满头金色发丝,一看看去昂藏如战神。那便是曾经给枕春养狗的“荷叶”,在珍兽房为奴为犬的奴隶。
……竟然是扶南国王储。
贺业跋摩见枕春自帷幔之后走出身来,她手扶着显怀的肚子,疲惫的脸上是脂粉也掩盖不住的憔悴。他忽然明白了甚么,往后退得一步:“你是魏国的皇后……”
枕春醍醐灌顶,才明白他说的“质先皇嫔御”是甚么意思。
他以为她如今冷落深宫,已经成了别苑中囚禁着的的罪太妃。后宫生活如履薄冰,他再踏上乐京的土地,想的是救她出来逃出生天,还当日一命之恩。
殊不知,她如今已经是大魏国摄政的皇后,与中原的土地与数以千万计的汉人,早已是同体而生!
这世上的因果业报,时也命也啊……枕春骤然自嘲的一声轻笑。她当日蒙难之时,设法遣送出宫重获自由的昆仑奴,便是如今对她杀夫侵国的大敌。而他浑然不知,只心心念念今日长驱直入帝城的金銮殿,就像让日枕春还他自由一般,救枕春出这宫墙牢笼。
时也命也啊。
枕春拾级而下,趋前两步:“是你。”
贺业仰天一声长嗟,只将手中太阿剑掷落在地。那太阿宝剑吹发断毫,扎入汉白玉石的地砖之上,入地一尺有余。
这大概是枕春此生遇到的,最荒唐的事情,没有之一。
她甚至可以想象大魏国自此数百年后的坊间话本之中,也该是最传奇与荒诞的。
贺业在金銮殿上与枕春分庭而立,两人的眼神交接,便能读懂对方的意思。那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