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曹延轩便知道自己说错了:纪慕云和小女儿相处得好,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
“我是怕,那孩子想不开。”他解释道,“珍姐儿和媛姐儿不一样,历来是要强的。珠姐儿贵姐儿玉姐儿嫁了如意郎君,连同敏姐儿几个,到了她这里,却出了岔子。”
学会文武艺,卖给帝王家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有个获罪的公公,丈夫这辈子不能进仕途,读再多书、学问再好也不能科考,儿子、孙子亦是如此,对在诗书世家、世代官宦的珍姐儿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折磨。
尤其,珍姐儿的性子那么像王丽蓉....纪慕云觉得,别说自己,换成谁都没有办法。
“有您在呢。”她委婉劝道,“只要四小姐和四姑爷一条心,日子怎么都是过。七爷?”
曹延轩满脑子花家的事和怀着孕的珍姐儿,想写信,又不敢写--花锦明在信里说,瞒着珍姐儿呢。他随口应,“嗯?”
她盯着他眼睛,深情而坚定地说“爷,若是您,若是能和您天天像今日一般厮守,哪怕您没有功名,哪怕不买首饰,哪怕是个不识字的马车夫,我,我也甘之如饴。”
几息之后,曹延轩把她抱得更紧些,吻吻她额发,什么也没有说。
作者有话说:
? 第99章
纪慕云的“哪怕”没有成为现实:
康庆元年六月初一, 曹延吉派了人去贡院外看榜,早早传回喜讯:曹延轩高中金榜,第二十九名。
曹慷自己是进士,弟弟是进士, 有三个儿子考中进士, 科考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听到消息,并没露出喜色, 反而告诫侄儿:“切莫欢喜, 今时不同往日,百尺竿头, 需再往上走一步。月中便是殿试, 不可浮躁, 不可患得患失,缺什么, 直接来告诉我。”
又传话府里,“一如既往, 不许胡乱恭贺,不得乱七爷的心, 尤其是你!”
说的便是曹延吉。
曹延吉只好把“拉堂弟去北平楼喝酒”的心思收回去,说着鼓励的话:“老七, 你接着来, 左右不差这几日。你儿子姑娘交给我,什么也不用惦记。”
曹延轩笑着答应,之后足不出户, 用心准备, 于六月十五日赴文华殿, 掌灯时分方回。
家里纪慕云悄悄问他“皇帝长得什么样子?”曹延轩捏捏她鼻尖:“头都不敢抬,能看得见什么?。”
也对,换成自己,也老老实实写试卷了。
她问了几句考题,听曹延轩答得头头是道,听起来甚有把握,本该高兴的,心里却沉甸甸的,无论如何欢喜不起来。
当晚纪慕云没有睡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一个劲儿往曹延轩怀里钻,弄得他来了兴致,掌了灯,与她酣畅淋漓地欢爱一场,三更时分才歇下。
三日之后,殿试结果出来,曹延轩二甲第七名。
这回曹慷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拈着胡须,十分欣慰:“好孩子,争气!你祖父、你父亲和你母亲地下有知,不定多欢喜呢!”又说“今晚便拜祭祖先。”
名列二甲进士,前途是板上钉钉的,即便不参加庶吉士选拔,即刻外放,曹延轩自此也踏上仕途,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列祖列宗了。
曹延轩眼眶微湿,长长一揖到地,哽咽道:“伯父多年辛劳,小侄,小侄能有今日,全靠伯父!”
曹慷也是老泪纵横,“你不容易。”
闻讯赶来的曹延吉拍着堂弟肩膀,哈哈大笑:“可算熬出头了”又对父亲抱怨:“都是您,不让我下场,要不然,我和老七一道金榜题名,别人一看,我们家多气派!”
曹慷一听,吹胡子瞪眼睛地,“你考了四回,也没见你哪次有出息!”
曹延吉嘟嘟囔囔地,只翻白眼:今年参考的举子只有往年的一多半,换言之,竞争的人少了,录取的几率便大了许多。
儿子就是不省心,曹慷又瞪了两眼,才叮嘱曹延轩,“今年主考苏大学士是陛下钦点的,题目乃是御笔亲提,殿试的时候,也是陛下亲自选拔,你能考得中,应是合了陛下的心意--你且留意,后面还有庶吉士呢!”
每回数千人参与春闱,金榜提名者只有三百人,是为进士,从中再选庶吉士,只取五、六十人,不可谓不严格。从前朝起,就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庶吉士亦有“储相”之称。
曹家这一辈,早逝的大爷曹延英中了庶吉士,二爷、四爷都没考中,早早外放去了。
曹延轩应了,整个人气定神闲,脚底站的更稳了,轻松笑道“还有半个月呢,考得上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伯父,我想请您、六哥六嫂吃顿饭,算是我的心意。”
侄儿一片孝心,曹慷自然允了,嘴上说“家里什么都有”,听到兄弟两人商量“北平楼还是东来顺,要不然,全聚德如何”,捻须微笑起来:侄儿得中金榜,自己对得起早逝的弟弟,家里多了一个进士,家族也更兴旺了。
喜讯像鸟儿,打着旋飞遍整座府邸。
宝哥儿满面欢喜地奔到伯祖父院子,喊“爹爹,爹爹你中了?”曹延轩摸摸儿子头顶,“那还有假的?以后爹爹有空,能指点你读书了。”
还要读书呀,宝哥儿瞬间垮了脸,被六伯拍拍脑袋:“傻小子,你爹请客,出去玩一日,跟你爹说,找个远地方,住一宿多好。”
那花样可就多了,京城这么大,宝哥儿已经看过什刹海的船,吃过北平楼的茶汤杏仁豆腐,听博哥儿齐哥儿吹嘘“香山红叶”“西山跑马”忽然道“爹爹,爹爹我想骑马!”
八岁的孩子离开家乡大开眼界,在大运河乘过船,如今跃跃欲试,想骑马了。
曹延轩痛快地答应了,告诉“你六伯负责马。”曹延吉笑道“包在我身上。”
博哥儿是地头蛇,恨铁不成钢地扒拉堂弟,嘴里一套一套的,“七叔七叔,我们去西山吧,西山有温泉有花树,山下有住的地方,回来的路上还能去红螺寺拜佛。”齐哥儿点头如小鸡啄米帮腔:“没错!红螺寺管生小孩,最灵不过。”
六月暑热,避暑都来不及,去泡温泉?满屋子人都笑了,曹延吉笑得肚子疼,指着小儿子,“哪里听到的?”齐哥儿理直气壮:“爹爹你不懂,人都这样说。”
宝哥儿去过自家桃陇庄,有经验,喊堂哥“带上生肉,到了烤着吃”,博哥儿被提醒了,大喊“还有鱼,还有红薯花生生栗子”
趁着三个男孩子叽叽喳喳,曹延吉把堂兄拉到一边,笑道“好不容易出门一会,六哥把姨娘她老人家也带上吧?人多热闹。”
周老太太去了,曹延吉为了齐哥儿琳姐儿,也会带上吴姨娘郑姨娘,他便顺理成章地带着慕云了。
曹延吉自然是愿意的,脑筋一转就明白,堂弟此举,是为了那位姓纪的爱妾。
曹延吉有些惋惜,想起好友王池来:两人一见如故,是通家之好,王池叔叔如今在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有曹延吉居中担保,王家人听说“堂弟原配病逝,有嫡子嫡女,想再娶个知根知底的姑娘”,嘴上不说,拐弯抹角地打听起曹延轩的人品来,曹延吉便知道,亲事有谱。
若没有纪氏,举家出游那天,曹延吉把王池一家叫上,让堂弟和王家姑娘找机会见一面,两人若有意,回来就能把亲事定下了。
如今么....曹延吉是有妻有妾的成年男子,不得不承认,妻子说得是对的:堂弟把纪氏放在心上,就算和王家结亲,也会偏心纪氏。王家姑娘是娇生惯养的好人家女儿,定是有性子的,日子长了,夫妻离心,妻妾生隙,家中不得安宁,自己会落王家埋怨。
堂弟的婚事,还是交给父亲吧,他是没办法了。
曹延吉想着,叫人去正院“去,把六奶奶请来。”
说曹操,曹操到。
六太太喜气洋洋地带着琳姐儿媛姐儿到了,上来就贺曹延轩“恭喜七叔”,又见屋里热闹着,听一耳朵便笑道“定下日子,告诉玉姐儿和姑爷。”
两个女孩子和兄弟们聚在一起,琳姐儿是爱玩的,听到“去西山”便高兴起来,拉着媛姐儿道“到底哪一日,我和六姐姐要好好打扮打扮。”
博哥儿朝她做个鬼脸,“光顾着打扮,不如换双好鞋,上回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是哪个呀?”琳姐儿跺跺脚,不依,扑到六太太怀里“母亲,哥哥欺负我。”六太太笑着把她搂在怀里。
七妹妹和六伯母可真亲热,媛姐儿心里黯然,自己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看见父亲又喜悦起来:方才她正和琳姐儿在六太太的院子吃点心,听到喜讯,六太太双手一拍,打量着她笑道“六姐儿啊,是个有福气的,我这几日正好,咳,以后我们六姐儿更有底气了。”
媛姐儿立刻明白,六伯母在张罗自己的婚事。
当时琳姐儿也挽着媛姐儿胳膊,起哄“六姐姐请客”,媛姐儿笑着答应,叫人拿赏钱来。出门的时候,丫鬟婆子待她更恭敬了。
父亲中了进士,以后自己的人生、西府会更好。媛姐儿喜滋滋地,见曹延吉和六太太商量“从外面买菜回来”“开坛好酒”,到父亲身边“爹爹,女儿去把十五弟接过来吧?”
曹延轩笑道“去吧”,没一刻又改变主意“算了,我回去一趟,正好换件衣服。”
回竹苑的路上,曹延轩脚步轻快,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庶吉士什么的,除了个人努力,有大半因素要靠运气,今年又特殊些,能不能入新帝的眼,谁也不知道。能中二甲,已经不辜负多年苦读,他心满意足。
想到这里,他一边遗憾“父亲母亲没见到这一日”,一边提醒自己“晚上给金陵写信,安一安珍姐儿的心”,又想“慕云一定高兴极了。”
进了院门,仆妇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便是知道了喜讯,曹延轩笑着把荷包里的零钱抛给丁兰,见院子里没有昱哥儿的身影,便进了西厢房。
一进门臭哄哄的,他捏鼻子,西次间昱哥儿光着屁股,正坐在个红漆马桶,挥着小手喊“爹爹”了。
吕妈妈忙迎上来,“给老爷请安,十五少爷正解大手”又低声解释:“今日吃的干了些。”
一时半刻完不了。曹延轩笑道“臭死了,爹爹找你娘去。”说着便走,昱哥儿不满意地大叫,站起来屁股扣着马桶就要跟着,被仆妇按住。
庭院绿荫匝地,正屋也静悄悄,菊香守在外面,神色略带紧张,见到他忙福了福,要说话却被曹延轩用眼神制止了。
出了什么事么?他看一眼紧闭的屋门,压低声音:“姨娘呢?”
菊香一千个后悔“自己怎么不喊姨娘一声”,低着头答“在里面。”
曹延轩扬扬下巴,把菊香赶到屋檐下面,自己推开屋门。卧房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身体一顿,轻轻踏进屋内,反手关上屋门。
是纪慕云,哭得十分伤心,像小时候的昱哥儿,受了委屈,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屋里绿芳紧着劝,“姨娘,万一六小姐来接十五少爷,老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您再这样,可怎么好?”
慕云哽咽着,用帕子捂住鼻子,却怎么也止不住抽泣,“你,你别管我。你去外面吧”
听起来是真伤心。曹延轩用手指把门帘子掀起一道缝,凑过脸庞,能看到绿衫子淡黄百褶裙的纪慕云伏在床边,肩膀一耸一耸,乌发乱蓬蓬的。
蹲在床踏板上的绿芳手足无措,“好姨娘,您跟奴婢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见主子动也不动,这丫鬟只好胡乱猜测,细细回忆着今日的事,“老爷高中了,您反倒不高兴,这是哪里的道理?”
纪慕云把脸埋在桃红湘被里,什么动静也没有,绿芳和她日日在一处,多少能猜出一些,低声道“姨娘,您是怕,老爷娶回一位新夫人?”
曹延轩移开目光,望着自己衣袖:这次来京,箱笼里大多是深色衣衫,慕云说,京城贵人云集,老爷出出入入的,需得穿得精神一些,赶着做了件湖蓝色袍子,衣领、袖口镶了三指宽的秋香色绣海水纹襕边。人是衣裳马是鞍,他穿上新衣裳揽境而照,自觉年轻几岁。
“他,他迟早要娶新夫人的。”纪慕云声音悲切,听着便令人难过起来,“以前没娶,是他还没考过,这回,别说考中了,就是没考中,也不会再拖下去。”
绿芳话语发急,“好姨娘,您平日什么都懂,如今怎么糊涂起来?您往好处想,老爷总不能再娶个原来太太那样的太太。”
新太太像二甲进士一样,再次摆到曹延轩面前:男子汉成家立业,既有了功名,再续一房妻子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上次伯父提起,他心里本能地抗拒,把娶妻当成“遥远的”“不必要”的事,会试在即,便放到一边;如今尘埃落定,伯父没提,堂兄没提,想不到,在慕云这里听到了。
绿芳的话语把他的思绪拉回来:“这几年老爷对您有多好,奴婢们是看在眼里的,您啊,把心放肚子里,就算老爷娶了新夫人,也会待您和往日一样好,再说,还有十五少爷呢!”
难道不是吗?曹延轩心想,这四年来,我待你如珍宝,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从未待其余女人这般好过。别说新夫人没有影子,即使娶了回来,我难道就会弃你于不顾?
连这小丫鬟都看得出,你就信不过我吗?
纪慕云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好有什么用?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我宁愿他对我,自始至终冷淡如冰,也不愿他以前待我好,日后不理不睬。”
“姨娘!”绿芳直跺脚,“我的好姨娘,您说的是什么话!”
纪慕云拼命摇头,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比她裙摆上粉白花朵的颜色还白:“我不愿他心里有别的人。他一日不娶妻,我,我心里就有个念想。他娶了妻,待我再好,也不会平白无故冷落新太太--他是厚道人,不会委屈了别人家的姑娘。”
绿芳张着嘴巴,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似的,半天才讷讷出生:“您,您难道还想....老爷娶太太是天经地义,姨娘,奴婢伺候您,您也是伺候老爷太太的,您怎么这么糊涂?”
这段时日,慕云患得患失,夜里睡不好,一日比一日憔悴,曹延轩以为“是怕自己考不好”,如今发现,原因自己比谁都清楚。
纪慕云望着头顶绘着彩绘的承尘,喃喃道:“是我糊涂了,我,我就不该入府,他,他也不该这般对我。若,若是之前,我堂堂正正地嫁给他,如今只能卑躬屈漆....我能把他看做夫婿,可我不愿在别的女人面前做小伏低....我心里喜欢他,可有什么用?....以前有七太太,以前是以前,以后....”
一墙之隔,曹延轩眼眸微红,侧过头去,轻轻放下门帘,大步走出屋去。
京城的天空与金陵不同,湛蓝湛蓝地,透着北方特有的大气和爽朗,白云一会儿像奔马,一会儿像文华殿桌案上的砚台。屋角绿竹高了些许,花圃里是纪慕云从别处移来的,除此之外,与曹延轩数年前住在京城时没什么不同。
西厢房门帘掀起,昱哥儿蹿出来,左右看看,像一匹小马似的朝正屋奔过来,一声比一声高:“爹爹,爹爹!”
曹延轩一把把儿子拎在手里,凑过去嗅一嗅,立刻避开了:“哪来的小臭孩?”
昱哥儿委委屈屈地嗅嗅自己,咧着嘴“爹爹我不臭,我一点都不臭。”
他笑着问:“今天吃了什么好的?”昱哥儿扳着手指“早上吃了炸酱面,宝哥给我吃白菜包子,博哥给我吃虎皮蛋,齐哥给我吃芥末堆,爹爹好辣。”
自从曹延轩一家到了京城,府里厨房备的饭食有荤有素,昱哥儿三个吃不得肉,大人怕身子骨跟不上,平日就让孩子们多吃些。
曹延轩便笑道:“辣吧?傻小子,等你长大了就不怕辣了,爹爹像你这么大,也是怕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