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折夜道:“我去买吧,你带桑桑去房间安顿下来。”
在江折夜的真实身份曝光、不再披着弟弟的皮和桑洱相处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喊桑洱的名字。
不过,现在他们之间已经多了一个江折容,为了分清说话对象,江折夜也不好再用“你”、“喂”等字和她交流了吧。
桑洱有点不习惯,“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点软。
她抬头看向江折容。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刹,江折容的眼神,好像有了轻微的变化,唇也不着痕迹地抿了下。
但桑洱定睛一看,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交代完事情,江折夜就出门了。
府门一关,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了桑洱和江折容。
桑洱背着手,蹦跳着上前,期待道:“小道长,我要住到哪里啊?”
那自然又亲近的态度,和两年前她借住在江折容房间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仿佛后来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嗯……”江折容回过神来,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用商量的语气道:“不如就住在东厢?那边的阳光比较好,冬天也暖和。”
“好啊好啊!”桑洱点头如捣蒜,笑弯了眼:“你怎么知道我冬天最喜欢晒太阳的?”
江折容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我猜的。请跟我来。”
这座府邸,占地大归大,却静得过了头。
草影摇晃,池塘静寂。檐下悬着熄灭的琉璃灯,两边的漆红木柱也有点暗淡褪色了。杂草从砖石的裂纹里长出来。一路走去,寂寥冷清,听不到半点人声。
桑洱欲言又止,目光落到了江折容身上。
大概是待在家里的缘故,江折容没有佩剑。全身的行头,包括衣、鞋、束发的装饰,都是色泽素净又普通的款式,与“富贵”这个词,完全不沾边。
桑洱终于有点憋不住好奇心了:“小道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可我怕你听了会不开心。”
江折容看向她:“你问吧,我不会不开心。”
“那我问了。”桑洱跑快了两步,挡在他身前,慢慢倒退着走,端详他的表情:“你们以前不是住在江陵那一带的吗?为什么会搬到云中这个地方?而且,也见不到那些门生和家仆了……”
“两年前,江家内部发生了一些变故,整个家族分崩离析了。我和兄长就离开了故土,来到了云中。这座宅邸是我们外祖母的祖产,因为年久失修,破落了些。”江折容的声音轻了几分,垂眼,似乎有点赧颜:“让你见笑了。”
江折容的说法很含蓄。但桑洱还是能听出来——江家是因为后院起火才败落的。
怎么觉得他有点自卑啊,桑洱想安慰他,让他振作起来,就一脸认真地说:“见什么笑呀,我和你做朋友,是因为你本人很好,又不是冲着你的家族背景去的。而且,这座宅子明明就很大很漂亮啊,你要是住过我们妖怪的洞府,你就知道这里有多好了。”
顿了一下,桑洱又摸了摸下巴,说:“不过,你也未必住得了我们的洞府。”
“为什么?”
“我们为了抵御天敌,洞府都挖得很小,你又不能像我一样,变成原形钻进去。”
或许是想起了往事,江折容嘴角挑了挑:“那我确实不能。”
桑洱眯了眯眼,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强调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虽然我会打洞,但我和耗子可不一样。”
“我没有。”江折容摸了摸鼻子,岔开了话题:“来,走这边。”
打开话匣子后,桑洱接连问了江折容不少这里的事情,包括这座府邸的构造、云中的冬天长不长、附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江折容的脾气还是那么地好,耐心又细致,语气也温温柔柔的。
说着说着,江折容似乎迟疑了一下,问道:“对了,桑桑,你可知道,我兄长这次出门有没有受伤?”
江折夜显然是想淡化自己受伤的事。如非必要,还是不要拆他的台了。桑洱一顿,就帮对方圆了谎:“应该没事吧,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活蹦乱跳着呢。”
听了桑洱的答案,江折容垂首,没说什么,似乎有点心事。
沿着长廊,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路,江折容又轻声说:“桑桑,我记得你以前很害怕我兄长,因为他不许你再接近我。为什么你这一次愿意相信他,跟他回来?”
桑洱微微一惊,抬头,就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眸。
江折容的神色依然温和。但隔了两年,这双眼睛,仿佛和以前有了差别,灿灿冬阳被吸纳进去,却照不穿眼底那层淡淡的阴翳。
“就像你两年前说的一样,我和你哥哥之间有一点误会。最近偶然碰上,我才发现,他也没有那么坏,就是对妖怪有偏见而已。”这个理由应该不足以让江折容信服,桑洱又机灵地说:“而且,跟着他,我不就可以见到你了?”
没料到她会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江折容的脸颊慢慢浮出了一点红意:“见我?”
“对啊,我的朋友不多,你算一个。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做,过来找你叙旧,岂不是正好?”
“……”江折容的五指虚握成拳,轻轻抵住了唇,清了清喉咙:“那你见完我了,还会走吗?”
“暂时不走了,如果你们不嫌我烦的话。”
江折容笑了起来:“不会的。”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房间门口。
这个房间比桑洱想象的要宽敞很多,通风、采光都很好,阳光能晒进来。更难得的是,旁边还连接了一个小浴房。
桑洱撑着窗台,探头往外看,看到了一条芳草环绕的石子路。
窗外的风景也很不错。
江折容替她从柜子里取出了备用的新被褥,放在床上。想着桑洱舟车劳顿,他没有和她继续聊天,嘱咐她好好歇息,就关门离开了。
这浴房有点年头了,好在,功能都是好的。桑洱烧好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被铺很松软,深深地吸一口气,能闻到一股存放在柜子里的木香味,混杂着江折容衣衫上的降真香气。
明明已经累了,却无法迅速入睡,大概还是有点认床吧。桑洱合上眼睛,一边培养睡意,一边在脑海里分析目前的状况。
自从跟着江折夜来到云中,炮灰值就再次减少,变成了1200/5000。
伶舟的好感度依然保持在原来的8的那些话而降低。
方才,透过江家兄弟的表现,桑洱有种直觉——这对兄弟之间,应该发生了一些事。
更确切地说,是江折容感觉到哥哥有事瞒着他。而他自己也有心事,没有告诉哥哥。
但这毕竟是人家两兄弟之间的事,桑洱再好奇,也不方便追根刨底。
四周很安静,桑洱慢慢要睡着了,脑海里却忽地涌入了一些画面。
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可桑洱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系统为了让她了解现状而补充进来的原文情节。
在这些梦境似的画面里,桑洱终于断断续续地看见了故事的全貌——
江家的前代老家主有两个儿子。
长子名叫江守一,次子名叫江含真。
江守一是江家长子,如无意外,也将是下一任的家主。他本人也深得清正家风的熏陶,心性慈悲,修为高强,身边有爱妻相伴,又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即江折夜和江折容。可以说,江守一前三十年的人生,过得是顺风顺水,意气风发。
但命运的转折点,在他的而立之年降临了。
那一年,江守一与夫人在外除祟,江夫人意外被魔物所掳。好在,有一只女妖怪出手相助,江夫人最后才能平安回到江守一身边。
几个月后,这女妖怪由于被道士觊觎妖丹,被追杀到了江陵,倒在了江家门外,哀求江守一收留她一段时间。
这么多年来,碰到有困难的过路人,江守一从不会坐视不理。这女妖怪又对他们夫妻有恩,江守一与夫人商量后,就收留了她。
谁知道,这一次,他们会给自己埋下一个恩将仇报的定时炸弹。
女妖怪住进了江家别院。时间一久,她对江守一产生了倾慕之情。但江守一深爱夫人,严词拒绝了她的示好。
为了后续不再有牵扯,在道士夺丹的危机解除后,江守一就对女妖怪下了逐客令。
求爱不成,女妖怪怀恨在心,竟偷偷对江守一的双胞胎儿子下了毒手。
江折夜和江折容的体魄,本来就比同龄孩子要弱一些,被女妖怪下了诅咒后,他们的身体很快就不行了,喂再多的仙丹妙药都无效。
好在,这个关头,一个道人向绝望的江守一伸出了援手。
这个道人,就是伶舟的生父——孟心远。
这会儿的孟心远,已经被孟家驱逐了很多年了。他带着伶舟的心魂,四处流浪,越混就越差,既没有东山再起,也没有闯出新的名堂、建立新的家族。流落到江陵的时候,已是满身烂疮,风烛残年。
因为江守一的收留,孟心远暮年的最后一段日子,才不用露宿街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了报答江守一的恩情,在临终前,孟心远将自己偷走的心魂交了出来,让江守一拿去救他的儿子。
由于孟心远也没有完全掌握心魂的用法,他告诉江守一,为了保证效果,这些心魂最好全倾注在一个人身上。
也就是说,江守一必须在两个儿子里选一个救活。他忍痛选择了江折夜。
在断气之际,江折夜得到了所有的心魂。在迷迷糊糊之际,隔着屏风,他还听见了江守一和孟心远的对话,知道了心魂是怎么转移的。
而江折容,则因体质更弱,先哥哥一步死去了。
对于丈夫的决定,江夫人由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平静。她给死去的小儿子换了一身衣服,说要去准备超度仪式。当晚,却被仆从发现在房间上吊了——愧疚与后悔压垮了江夫人,她随着小儿子一起走了。
两日后,江折夜醒来,才得知弟弟已经下葬了。
双生子是彼此的半身,同气连枝。说不清是心魂没吸收完全的缘故,还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江折夜醒来后,癫癫狂狂的状态就像着了魔,非要去墓地挖土起棺。大家都拗不过他。起棺之后,江折夜爬了进去。
当时,他浑浑噩噩的思绪里,还依稀残存着孟心远的声音,按照他说的转移心魂的方法,江折夜将自己体内的心魂分了一半给弟弟。
就这样,江折容活过来了。
此事过后,江守一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愧对妻儿,更无面目去面对江家门生,自认为已经没有资格接任家主之位了。
在风波尘埃落定之后的某一天,江守一突然带着爱妻的一坛骨灰,离开了江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江折夜和江折容虽然都是江家的少爷,不至于被家族苛待。但是,没有了父母在身旁,始终是差了很多的。
老家主去世前,江守一依然没有回来。江折夜的年纪又太小了。于是,老家主命令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江守一的弟弟——江含真暂代家主之位。等到江折夜十八岁时,再将家主的位置交还于他。
但正如没人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一样,江含真占了家主之位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愿意拱手相让?
江含真不愿意,江含真的儿子更不愿意。
于是,到了该交出权力的时候,冲突也发生了。
江家败落的原因,细细掰扯的话,非常复杂。其实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那四个字——家族恩怨。
在这场内讧里,双方两败俱伤。江折容为了保护哥哥,还被摄魂法器重伤了。
要不是江折容的体内有心魂,他早就当场死去了。但是,即使留了一口气,他的身体还是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