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黑衣人如蒙大赦,赶紧行礼退出殿外。
“嗒”一声,慧心石轻轻落在星位上。
“好漂亮的石头,做什么用的?”对面的女子轻声问道,嗓音温婉如水,又带着股山泉般的凉意。
“慧心石,做傀儡人用的,”男子道,“你拿去玩吧。”
女子不解道:“你用不着么?”
“用不着,”男子道,“只要懂人心,就会发现活人比傀儡人更听话。”
“嗯?”
“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做什么样的事,”男子拈起一颗棋子,“明知也许成了别人的棋子,但不得不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因为他们忍不住。”
他顿了顿道:“比如白景昕,有天赐良机可以除掉阿毓,他能忍住么?再比如苏毓,知道害死他心爱之人的是谁,他能忍住不去复仇么?”
女子的嘴唇微微一动:“阿毓……”
“是我们的阿毓,”男子微微探身,越过棋枰,将女子散落下来的一缕鬓发细致地别到耳后,“他到底是像你多一些,太重情,终究难成大器。”
“我听不懂……”
“无妨,你累了,去睡吧。”男子淡淡道。
女人欠了欠身,慢慢站起身,走到床边躺下来,双眼直直望着帐顶。
男子断开灵力,她眼中的神采便消失了。
……
四个傀儡人守着主人在死魂海上漂了足足七日,总算漂到了岸上。
螣蛇阿银百无聊赖,把方圆百里的蜥蜴、沙鼠和地头蛇都祸害完了,只能用尾巴卷着大石头往海里扔解闷。
终于盼得主人和傀儡人出现,却见主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船上,像是死了。
螣蛇把头凑上去,对着苏毓的脸“嘶嘶”地吐信子,被旃蒙眼明手快地一把推开:“道君没死呢,别打他的主意。”
阿银悻悻地缩回脑袋,突然绷直身子瘫倒在地,然后昂起头,期待地望着傀儡人。
“别想了,”柔兆拍拍他的脑袋,“就算死了也不能给你吃。”
他说着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块三足鹿的肉脯扔给螣蛇。
阿银聊胜于无地吞了下去,遗憾地看了看人事不省的苏毓,舔了舔嘴。
四个傀儡人七手八脚地把主人从船上抬下来,搁在沙岸上。若木叶化成的小舟重新变回叶片,打了个旋,慢慢漂远了。
傀儡人把苏毓搁在阿银背上,用衣带从头到脚绑了几圈。
阏逢拍拍蛇背:“走吧。”
阿银心不甘情不愿地拍拍翅膀飞了起来,四个傀儡人分别御剑在两旁护着。
从死魂海岸到十洲边境隔着千里沙碛,若是按照往常,只需两三日,但苏毓受了伤,也不知能不能颠动,傀儡人便让螣蛇飞慢些,时不时落下来歇上一个半个时辰,顺便给主人塞一把药。
小顶姑娘炼的伤药疗效显着,不过几日,苏毓身上的断骨已经长好了,经脉也在逐渐修复。
傀儡人估摸着他经脉够结实了,应当不至于被小顶姑娘半瓶鲛血炼的灵药灌死,商量了一下,便捏开主人的嘴,把药强灌了下去。
上回主人服下这灵液后浑身滚烫,肌肤通红,但这次却没什么异状,衣裳下面也没什么动静。
他们不明就里,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灌了两瓶清心丹下去。
苏毓服了灵液经脉中灵气充溢,气海很快便涨满了,连带四个傀儡人都精神奕奕,但他还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
眼看着能望见沙碛与西洲草原相接的那条界限了,苏毓仍旧没动静。
这一夜无星无月,黑沉沉的云层重重地压下来。
他们照例停下来,找了一座沙丘的背阴处歇脚。
阏逢道:“明日亭午就能到十洲了,到时候给掌门和小顶姑娘传音报个平安,顺便问问她有没有法子……”
话音未落,忽听耳边传来“嗖”的一声利器破空之声。
阏逢想也没想,拔剑一挡,发出“叮”一声响。
一支手指长的短箭落下来,“哧”地插进沙土中。
四个傀儡人知是有人守在这里偷袭,立即拔出剑,围在主人身边。
很快,便有十几条人影从空中落下,提起兵刃便急攻过来。
这些人身着黑衣,装束上看不出是哪门哪派,但剑招狠辣,攻势凌厉,一交手便知个个都是化神期以上的剑修高手。
“躲远点,看好道君。”旃蒙把苏毓往阿银背上一撂,迅速用衣带一捆。
“不许偷趁机吃!”柔兆补上一句。
阿银委屈地嘶了一声,它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坐骑么?主人还活着,他怎么会去吃,死了就另当别论了——反正放着也浪费。
它拍拍翅膀朝空中飞去,却不敢飞得太高太远,这些人是冲着主人来的,一定在周围布了阵法。
四个黑衣人朝着他们追过来,螣蛇身子一扭,尾巴便如一条粗壮的银鞭“呼呼”地向敌人抽去。
一个死士被劲风从剑上扫落,阿银迅猛地在空中掉了个头,不待那人提剑,张开大口咬住了他,足有大腿粗的利齿扎透了那人的身体,顷刻之间把他的血和灵力吸得一干二净,“呸”地把尸体吐了出来。
其余三个黑衣人脸色微变,他们一早听说连山君的坐骑螣蛇凶猛残暴,极难对付,今日见了方知传闻不假,不由越发谨慎。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提剑分别从左右攻来,另一人掐诀念咒,天空中落下团团火焰,落在阿银身上,在它漂亮的银色身躯上烧出一个个黑瘢。
阿银疼得忍不住扭动身子,但还是卷起尾巴,挡住背上的主人。
它急得直绕圈,一柄利剑插进它两片鳞片的空隙中,痛楚直达心脏。
它用力一甩身,那修士来不及拔剑,剑柄不慎脱手,还没回过神来,被阿银一尾巴抽落到地上,柔兆飞身而起,一剑将那人钉在地上。
四个傀儡人以少敌多,与十多个修为与自己相当的活人修士交战,自是讨不到什么便宜,好在他们的剑法身法得自主人真传,才得以勉强拖住敌人。
饶是如此,四人不一会儿便受了许多处伤。
这样打下去,迟早要落在下风。
若是主人再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苏毓在蛇背上颠来颠去,却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他的神魂被困在了一个寒夜里。
他忘了自己是个报上名字能止小儿夜啼的大能,如今他自己不过是个四岁不到的小儿。
就寝的时辰早过了,但他却不在自己温暖的被窝里,而是在逼仄狭小的车厢里。
马车颠簸得厉害,冷风从织锦车帷下钻进来,虽然阿娘尽力将他搂在怀里,那冷风还是往他骨头缝里钻。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他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阿娘紧紧搂着他,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们去阳城外祖家,很快就到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还要喂阿银呢!”
阿银是他新得的小马驹,比月光还要白还要亮,是爹爹送他的。
“对了,爹爹呢?”他道,“我们走了,爹爹知道么?”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阿娘,你哭了?”
不等她回答,拉车的马忽然嘶叫一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夫不知说了句什么,阿娘跳下车,用衣裳将他一裹,抱在怀里,发足狂奔起来。
他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听见有人惨叫,他正想伸长脖子看个究竟,被阿娘一把按在怀里。
阿娘抱着他跑了很久,周围的草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阿娘蹲下来,把他放在地上,捂住他的嘴:“嘘,阿毓,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声,知道么?”
苏毓点了点头,小声道:“爹爹去哪儿了?”
“你爹爹……”阿娘在他脸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撞得他有点疼,“等你长大了阿娘再告诉你。”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阿蓁——阿毓——”
“是爹爹!”苏毓兴奋地叫起来,“爹爹——”
接着他什么也看不清了,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光,所有的气味和声音都搅合在一起。
有阿娘的哀求,裂帛般的声音,红色的月亮,铁锈一样的气味。
爹爹找到了他们,杀死了阿娘,全都是因为他不听话。
第80章 亦真亦幻
阿娘软软地倒下来, 苏毓连忙跑过去,跪在她身边,推推她的身体;“阿娘, 阿娘……”
爹爹牵着他的玉骢马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弯刀,刀在月下闪着冰凉的光, 什么东西顺着刀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草丛里。
他推了好一会儿,阿娘不理他, 他仰起头:“爹爹,阿娘睡着了么?”
爹爹背对着月亮, 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不说话, 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布囊,打开, 里面有两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皮水囊,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生肉, 连着皮毛,在皎洁的月光下, 像丝缎一样光滑,比月光还白,比月光还亮。
苏毓隐约想到那是什么,退后了一步:“这是什么?”
爹爹蹲下身, 像平时那样轻轻地揉揉他的顶发:“这是阿银的血和肉,给你吃的。”
“那阿银呢?阿银在哪里?”苏毓向四周张望。
爹爹道:“傻孩子,阿银杀了给你吃肉,自然没了。”
苏毓紧紧抿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吃,我不吃阿银的肉。”
爹爹把肉和水囊仍旧包起来,搭在他肩上,然后握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指指前方黑黢黢的密林:“穿过这片林子有个山坳,到了那里才有人家,可以给你东西吃,若是你不吃阿银的肉,不喝它的血,你就会饿死渴死。”
苏毓眨了眨眼,一滴泪珠落了下来:“爹爹,我要回家。”
“你没有家了。”男人道。
“叔伯婶婶,堂兄堂姐他们呢?”苏毓忽闪了一下长睫毛,大眼睛里泪光盈盈。
一片云飘过来,遮去了月亮,这下更看不清爹爹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