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顶瞥了一眼更漏,这不是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戌时么?
她翻了个身,朝天躺平,摸着肚子懒懒道:“师尊。”
师父似乎有些不高兴,声音像凉水一样灌进她耳朵里:“今日去哪里玩了?”
小顶如实答道:“去大昭峰了,师伯摆酒庆贺小师弟入门。”
苏毓轻哼了一声。
小顶又道:“对了,我把你那份礼也随了。”
苏毓冷冷道:“这些小事你作主便是,不用告诉我。”
小顶心道还要和你算钱呢,怎么能不告诉你。
师父似乎与她心有灵犀:“用了多少钱你自去书房取。”
小顶“哦”了一声:“师尊,今日还上课么?我饮了酒,头有些疼……”
“谁让你喝酒的?”苏毓冷声道,“先念三遍清净经醒醒酒,念完上今日的课。”
小顶:“……方才说颠倒了,头不疼,是脚疼。”
苏毓一哂,声音柔和了些许:“今日不上课了。”
小顶喜上眉梢:“真的?”
“这会儿脚也不疼了?”苏毓没好气道,“不求上进。”
顿了顿道:“放你七日假。”
小顶不敢相信有这么大的好事,狐疑道:“为什么呀?”
“听到风声了么?”
小顶侧耳倾听,果然听见忽远忽近的“呼呼”声响:“听到了。”
“我已到了十洲的西界,再往前就是沙碛,”苏毓道,“一出十洲界,传音咒便不能用了。”
小顶恍然大悟,心莫名往下一坠:“七日后才能再说上话么?”
“若是顺利。”
小顶心头一突,便听师父接着道:“若是不顺利,或许会多耽搁几日。”
他虽这么说,小顶依然提着一颗心:“带去的丹药还在么?别丢了。”
“放心,”苏毓淡淡道,“你辛苦炼出的丹药,我怎么会丢。”
小顶莫名觉得今日的师父莫名有些不一样,以前他可从不会说这么顺耳的话。
可他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是不安,宁愿他像平常那样冷言冷语的。
她抿了抿唇:“师尊,我能不能看看你?”她学艺不精,离娄术管不到那么远。
那头一阵沉默,只有朔风在她耳畔呼啸盘旋。
“师尊?”
苏毓一哂:“有什么好看的。”
小顶想了想,师父这白皮瘦子的确没什么好看,便道:“也是,那就不看了吧。”
话音未落,她的眼前出现一面水镜,镜中是熟悉的身影。
苏毓背后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在银霜般的月光下犹如寂静的雪原,朔风拂起他的长发,将他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
“看到了?”镜中人懒洋洋道。
小顶呆呆地点点头,许是夜色的缘故,师父的眉眼似乎格外温柔。
水镜化作缕缕水汽。
“看完便去温,”苏毓无情道,“这几日也不可贪玩,七日后考校你功课,答不出可要罚你。”
小顶眼眶莫名有些发酸,吸了吸鼻子:“说好了,你千万要回来罚我啊。”
苏毓:“……你就不能有点志气?”
“我本来就没有……”小顶咕哝道。
两人一时无话,传音咒却迟迟不断开。
良久,苏毓道:“萧姑娘,给我唱首歌吧。”
小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先吃点清心丹?”
“……用不着。”
小顶张口唱道:“黄沙茫茫兮,师父在西极,听歌不吃药兮,毒发没人医,师父不懂事兮,徒弟心太息……”
苏毓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不用唱词,哼个曲子就行了。”
一曲歌罢,苏毓断开传音咒,收起笑容,转身对躲得远远的螣蛇和傀儡人们一抬下颌:“走吧。”
第73章 孤身犯险
苏毓骑着螣蛇, 连夜穿过绵延千里的沙碛,在翌日清晨抵达死魂海东岸。
正如古籍所载,这里的海水黝黑、黏稠, 死气沉沉,仿佛不会流动。
熹微的晨光透过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洒落下来,遇到海面便被吞噬, 泛不起一星半点波光。
海水是否真是死魂不得而之,然而连苏毓这样冷心冷情、心性坚定的剑修,靠近这片海域时也觉压抑, 心里仿佛灌了铅。
他定了定神,转头对螣蛇阿银道:“你在此等候。”
阿银立时梗直了脖子, “嘶嘶”吐着蛇信,用力拍打翅膀, 表达它的不满。
苏毓不搭理它,从怀中取出一只纸鹤, 注了少许灵气放出去, 纸鹤飞到海上,盘旋了一圈, 忽然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向海面坠落。
纸鹤发出声声哀唳,奋力扑闪着羽翼, 似在对抗那股无形的力量,然而只是徒劳,很快,纸鹤便坠入海中, 触到海水的一瞬间,海中忽然伸出无数灰白的手臂,将纸鹤拖入水中,刹那间便没了踪影。
阿银急忙缩回脑袋,掉转身子,飞蹿出几里地,离那海水远远的,把自己紧紧盘了起来。
苏毓:“……”为什么他身边都是这种货色。
他懒得再看这没用的坐骑一眼,切断四个傀儡人的灵力,将他们纳入灵府中,然后径直向水中走去。
一踏入水中,便有无数双手将他拖入海底,他闭上双眼,让整个人没入水里,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像铅水一样涌入他的双耳,封住他的双眼,将他层层包裹起来。
海水厚重得仿佛要凝固,他行走在水中,如同穿过正在凝结的琥珀,五感越来越稀薄,只有沉重压抑与生自心底的寒意挥之不去,方才拖拽他躯体的灰白手臂,眼下正在拖拽他的神智,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与他们永远作伴。
据说死魂海连着幽冥,没有飞鸟可以从空中越过,没有舟楫可以渡过,法术、符咒和刀剑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但凡心智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便会沉入幽冥,万劫不复。
苏毓在水中跋涉,他的五感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仿佛身处一片虚空,感觉不到时间,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雾蒙蒙的昏暗,就像山间将雨未雨的黄昏。
他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天空,肯定不是在归藏,内九峰四季如春,连暮色都是清朗澄明的。
他感到头痛欲裂,像是外面有什么要撬开他的神魂,又像是里面有什么要摆脱桎梏逃出来。
恐惧从心而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不愿意想起。
于是他开始遗忘,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渐渐想不起自己所为何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而短促地在他耳边唤了一声“阿毓”。
他蓦地清醒过来,小顶。
这是小顶的声音,但是小徒弟总是唤他师尊,从未直呼其名。
可这一声轻唤分明来自他心底深处,这又是为何?
未及细思,另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心神。
有人在等他回去,小顶在等他回去。
对了,他是来替徒弟取药的,
这念头驱散了寒意,像热泉一样把他包裹起来。
“哗啦”一声,海水忽然掀起巨浪,封闭的五感瞬间打开,苏毓感到身体被高高地抛到半空中,他稳住身形,轻轻落到水面上。
月光下海浪轻轻涌动,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海雾中隐隐可见礁石小洲的轮廓,耳畔传来海浪轻轻拍打礁石的声响。
这里被称作鲛人海,海水清澈宁谧,与方才那片海域大相径庭。
但苏毓丝毫不敢大意,立即召出傀儡人,一人四傀儡,御剑向着小石洲飞去。
随着他们飞近,小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十洲中央的参天巨木,树顶向四面伸展,如穹窿一般笼罩了整个小洲。
距离岸边约一箭之地,忽有一声诡异又凄厉的格格笑声划破夜空,撕碎了宁静的假象。
苏毓抬头一看,只见一只九头怪鸟从空中盘旋而下,当中一颗头颅生着人面,那刺耳的笑声正是从它口中发出的。
与此同时,平静的海水哗然作响,一条通体漆黑,身长百丈的蛟龙破水而出,溅出的水浪如山墙倾颓,发出轰然巨响。
不用说,这便是四凶兽中的两头了。
苏毓实在不明白一棵破树有什么稀罕,何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不过他杀过、降伏过的凶兽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只要气海充盈便无所畏惧。
他当即提剑飞至半空,自下往九头鸟腹部挑去。
四个天干傀儡人自发围住黑蛟,他们日日陪着苏毓练剑,一向是四人围攻,早已配合得默契无间——主人的剑法可比恶蛟的利爪凶残多了。
两头凶兽大约从未见过这么嚣张的修士,还未回过伸来,双双被剑所伤。
苏毓的长剑尽根没入九头大鸟的腹中,只是妖兽皮糙肉厚,体型巨大,一击不足以毙命。
九头鸟吃痛,拼命扇动翅膀,海上顿时风涛大作。九个脑袋发出尖利的嘶叫,弯曲脖子,向苏毓猛啄。
苏毓足尖抵住鸟腹借力,“唰”地拔出长剑,身子在半空中顺势一转,手中长剑挥出,一剑削落三颗脑袋。
怪鸟一下子少了三颗头颅,登时狂怒,人面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
它猛扇几下翅膀,高高飞上云端,然后敛翮向苏毓俯冲下来。
苏毓身形如鬼魅,在鸟喙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间忽地一飘,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