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箱子放在她腿上,明明很轻,却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
她抿着唇,抬起手,指尖捏着箱子的盖子,一片一片轻轻掀开。
里面是很多很多照片。
它们曾经整整齐齐贴在他卧室里的墙壁上,现在散成一堆,安安静静地躺在纸盒子里。
陶枝讲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拿出来,街角的猫,斑驳的墙,破碎的拼图。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拿在手里看这些照片,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见上面角落里的小字。
最开始是有些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字体:
——第一份礼物。
——总偷吃我的鱼肠。
——家里的墙。
陶枝一张一张看着那些曾经她趋之若鹜,却不敢去触碰的秘密,他幼时那些陌生的时光像电影的片段,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铺展开。
最后一张是在摩天轮上拍的,烟花之下的天空,明亮的花火照亮了大片深紫色的天。
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那一天,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江起淮。
她冲动地跑到便利店门口偷偷找他,却被抓了个正着,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回了家,然后,看到他的照片墙上并没有选有她的那一张。
陶枝盯着那张照片,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
她记得那次付惜灵拍了好多张,这张其实拍得不太好,大概是角度和距离没有选好,烟花只拍到了很小一块,摩天轮的舱内占了更多。
镜头里主要是她的后脑勺,摩天轮里光线明亮,玻璃窗像镜面似的映出舱里小小的,像背景板似的其他人。
笑着的厉双江,歪着脑袋的赵明启,举着手机的付惜灵。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
她当时就坐在窗边,这个角度里,玻璃窗面上她的脸占了一大半的空间,女孩子的五官轮廓朦胧又清晰,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叹似的看着窗外,眼角翘翘,唇角弯起小小的弧度。
陶枝睫毛颤了颤,捏着照片的指尖用力得泛起了白。
她视线移下去。
那张照片角落里深色的地方,就在玻璃窗面她手边的位置,同样深色的笔迹写了很小的字:
——太阳。
第62章 咕噜噜 好巧。
帝都一连下了三天的雪。
厚重绵密的雪花遮天蔽日, 将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染成纯净的白,没清的积雪没过脚踝,北风裹着冰粒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这种破烂天儿没人愿意在室外呆着, 但总有神经病例外。
陶枝坐在三脚架前, 看着相机镜头里的一对情侣穿着抹胸婚纱白衬衫站在雪地里吵了十分钟。
还光脚。
红墙白雪里, 天仙似的小姑娘穿着一抹红裙赤着脚站在雪地里, 美好得像是坠入凡尘的冬日精灵。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美好:“老娘有钱有颜什么也不图嫁给你, 你现在连一个婚纱照都不听我的是吧?我是眼睛里塞了屁了才会看上你!我就想这么拍怎么了?我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 你凭什么管我?”
男人有些头疼, 他看了一眼这边撑着脑袋的陶枝和她旁边一脸尴尬的助理, 压低了声音:“能别闹了么?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嫌丢人?”
“你现在嫌我丢人了啊?以前你都说我这样特别率真特别可爱!”
“那时候你十八!现在你都快二十八了!能不能稍微成熟点儿?”
“我就想让你配合我拍个照就不成熟了?你说的是不是人话!”
“行了,你差不多得了!这照还拍不拍!”男人耐心告罄。
“拍个几!把!婚也别他妈结了!分手!你去找个成熟的吧!”
女人脾气上来了, 收也收不住,她转过头来, 看向陶枝:“你让人家评评理,我这要求过分吗?我就想拍一个你跪下亲我的脚的镜头, 怎么你膝盖镶金还是嘴上带钻啊?我找了这么贵的摄影师来就是为了拍出最完美的照片!现在让你配合一下你都不愿意,我错了?”
战火莫名其妙地蔓延到她这边儿来, 陶枝慢吞吞地抬起眼, 她靠在折叠椅上,耐着性子提议道:“要不你先穿上鞋?这大冷的天儿,脚都冻红了。”
女人瞪着眼睛看了她几秒, 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僵硬地说了句“谢谢”。
陶枝关了相机,折好三脚架收起配件塞进包里递给助理,往前面的咖啡馆指了指:“我在那喝个咖啡暖暖, 你跟客户交涉一下,吵好了叫我,最多一个小时,再晚光就不行了,拍不出效果。”
助理小锦点了点头,缩着脖子战战兢兢过去了。
陶枝晃晃悠悠地进了咖啡馆。
她点了杯咖啡,抽出电脑打开了ps和lr处理昨天的照片。
暖气隔绝掉外面的冰天雪地,稀薄的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玻璃窗淡淡落进来,然后忽然被一道人影遮住。
一道清润好听的男生在她身边响起:“你好,介意给个联系方式吗?”
陶枝头也没抬,熟练地说:“介意。”
男人笑了一声,也没走,陶枝余光瞥见他在她对面坐下了。
还坐下了?
这人什么毛病。
她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看过去,这人穿着件驼色大衣,相貌清隽,笑眯眯地看着她。
陶枝眨了眨眼:“小林子?”
“无情,老同学跟你要手机号你都不给啊?”林苏砚伤心地说,“我以为我会有什么特殊优待,结果是我想多了。”
陶枝好笑地看着他:“你要我什么联系方式?微信手机号你都有了,要qq啊?”
“也行,”林苏砚从善如流,掏出手机,“现在年轻人都用企鹅。”
陶枝翻了个白眼。
她跟林苏砚高考后吃了个诀别饭,这人当时还是个感性又脆弱的纤细少年,哭着说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何夕,结果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到学校报道那天,俩人齐齐在c大报到处碰了个头,大学又在一个学校呆了四年。
陶枝学电影学,林苏砚学了金融,毕业以后去英国读了一年硕,前段时间才回国。
当年他报这个专业的时候陶枝还觉得很新奇,林苏砚家算是书香门第,一家子的艺术家老师大学教授,但他从小到大最大的目标就是把人民币玩弄于股掌之中。
大学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说,如果陶枝是他家女儿,他爸估计会高兴得把自己绑窜天猴上飞天上去。
两个人一年多没见,话说不完的多,林苏砚本来就是个磨磨唧唧的话痨,聊完了近况开始吹起他新入职的老大。
“三年从国内top本科毕业,综合专业gpa双料第一,9个月念完宾大硕士,华尔街呆了一年,发表过得国际论文比我高三做过的卷子还厚,年薪——”他顿了顿,比了个手势出来,“这个数。”
陶枝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吹牛逼。
林苏砚见她毫无反应,不甘寂寞地强调道:“年薪这个数!而且你敢信,这人跟我同岁,他一天估计不睡觉,脑子24小时都在运作。”
陶枝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林苏砚手都举酸了,半天,放下手叹了口气,有些寂寞没人给他捧场:“差点儿忘了,你是缺了一情一欲的周芷若。”
陶枝有些不忍心他冷场,还是决定配合着他聊两句:“是个卡西莫多吧。”
林苏砚:“真的帅,你信我。”
“200斤?”
“身材比拳王都好。”林苏砚夸张地说。
“那确实200斤了。”
“……”
林苏砚又叹了口气,做出最后总结:“你完了,你成仙了。”
天南海北的聊了一会儿,咖啡馆的门铃叮铃铃地响,小锦拎着个大包站在店门口找了一圈儿,看见了陶枝。
小姑娘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将包放在了旁边空椅子上:“客户说今天先不拍了,让我跟您说声抱歉,钱还是按今天已经拍好的片子给,再给您加5%的补偿费。”
陶枝“啪嗒”一声合上电脑,快乐地说:“好耶,下班下班。”
林苏砚一脸颓然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男人都没有下班让你快乐。”
“男人算什么东西,”陶枝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我就奇了怪了,你这么喜欢给人做媒,都大学磨叽到毕业了,还干什么金融?明天转行去婚介所上班得了。”
“我不是喜欢给人做媒,我就喜欢给你做媒,”林苏砚撑着下巴说,“我就是想知道你谈恋爱什么样儿。”
陶枝摆了摆手,转身往外走:“那你想着吧,我要回家睡觉。”
小锦把大包从桌上拎起来,看看已经出了门的陶枝,赶紧朝着林苏砚躬了躬身,小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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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要仙子那种感觉,雪地里的芍药花精灵,”陶枝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把牛奶杯塞进微波炉里一边说,“她未婚夫是个误入仙境的普通人,拜倒在精灵冻得通红的脚丫子下,我真服了,就为了这么个破事儿也能吵上一架。”
电话那头,付惜灵笑得前仰后合:“你之前不就说这活儿麻烦,不还是自降逼格接了。”
“人家钱给得多,”陶枝靠在中岛台前说,“给钱的就是爸爸,在人民币面前谁还管逼格。”
付惜灵:“你又不缺钱,摄影界天才少女。”
陶枝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她这个年龄怎么算都不算少女了,但还是非常流畅且满意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我得给我们灵灵攒份子钱,到时候给你包个大的,”陶枝把热好的牛奶端出来,笑着说,“今天晚上加班吗?”
“不加!”付惜灵的声音顿时欢快起来了,她小声说,“我们主编今天出差了,大家都在偷懒,我整理完手上的素材就走。”
付惜灵大学读了新闻,在一家报社做记者,起早贪黑三天两头的加班,用她的话说,菜鸟记者只配拿着最少的工资干最多的活儿。
并且干得毫无怨言。
大到煤气泄漏爆炸,小到隔壁刘翠芳奶奶家丢了狗,她都兴致勃勃地走街串巷采访上报。
挂了电话以后,陶枝将牛奶喝完,杯子丢进水池里,转身走进了数码暗房。
大学毕业以后,她跟付惜灵合租了这个房子,从家里面搬出来住,小区新建没几年,治安环境地段都挑不出毛病。
房子三室,她交房租的大头,把多出来的一个房间改成了暗房用来洗照片。
推门进去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只有小小一盏红色的灯发出微弱光亮,陶枝借着微光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一排排照片,不知怎么莫名想起了完全不按照家里安排的道路走的林苏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