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知道是为什么。
实验一中的教学楼,食堂里,水房,教室,体育场。
小卖部的玻璃柜台前,一楼大堂的荣誉墙,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校医室,偷偷地,掩人耳目牵过手的书桌底。
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良久的沉默后,陶枝慢吞吞问:“去哪里啊?”
见她松口,陶修平也跟着松了口气:“去三中吧?等这次期末考试考完,下学期开学过去。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师资力量比实验要稍微强一点儿。”他特地避开了附中这个选项,说,“离家里也不远,和实验顺路,以后每天早上你还是可以跟小繁一起上学。”
季繁闻言抬起头来:“我不去吗?”
“你就给我待在实验老实点儿,”陶修平抬手敲他脑袋,“人三中转学也得看看成绩,你看看你这分儿,倒也没让你考太高吧,你什么时候能考个五百,我都给你塞进去。”
季繁撇撇嘴:“那我还是在实验吧,至少朋友多,还好玩儿点儿。”
-
转学的事情似乎就这么定下来了,陶修平抽出空来帮她联系人脉,准备处理各种手续,整个过程,陶枝始终十分配合。
一月近底,期末考试结束以后,是北方漫长的寒假。
陶枝的期末考试成绩比之前月考的时候掉了将近一百分,原本拔尖的英语这次也惨不忍睹,家长会结束以后,陶修平回来,却什么也没说。
陶枝坐在沙发前,被季繁拉着打手游,看着陶修平泡了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抱着笔记本坐在他们对面,小心地问:“家长会怎么样?”
“嗯?”陶修平抬了抬头,“挺好,你们王老师还特地找我单独聊了聊,说你下学期要转走,他挺舍不得你的。”
陶枝抿了抿唇,小声说:“我这次总成绩比上次低了快一百分了。”
陶修平乐了,他板着脸,忽然严肃道:“爸爸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陶枝不吭声了。
陶修平继续说:“我闺女现在都能考四百多分了,怎么偷偷瞒着爸爸学习变这么好的?”
季繁翻了个白眼,幽幽地说:“你放心,就算你哪天上厕所便秘把马桶给堵了,老陶都会说——”他顿了顿,学着陶修平的语气绘声绘色道:“我闺女现在都能把马桶给堵上了?也太牛逼了!”
陶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季繁夸张地叫了一声:“老陶!你闺女天天打我!她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陶修平:“别说脏话。”
季繁丢下手机,苦涩地叹了口气:“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在这个家里就是没一点儿地位。”
陶枝忍不住抿了抿嘴,抬手去薅他的头发,陶修平也跟着乐。
他看着对面沙发里闹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忽然放轻了声音说:“小繁,你能回来,爸爸真的很高兴。”
季繁的手还揣在陶枝的咯吱窝里,闻言顿了顿,他不自在地别开眼:“你干嘛突然搞这些煽情的……”
“我以前大概是穷怕了,就觉得经济条件比什么都重要,我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我要赚钱,然后给你们最好的生活,我也有能力做到。”陶修平叹了口气,“但现在,可能是因为老了,人老了想法就会变。钱赚多少都不嫌多,够花就行了,爸爸现在呢,就只想看着你们快快乐乐长大。”
季繁疑惑地看着他:“老陶,你是不是真要破产了,先提前搁这儿给我们打预防针呢?那我可得要钱的啊,我刚在外网拍了双限量款球鞋呢。”
陶修平:“……”
-
上学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到了寒假,时间又总是会走得很快。
陶枝的学籍档案和各种手续全部陆续办完,下学期,她要到一个新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临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整理半年来用过的所有学习资料,卷子和笔记。
她以前的卷子总是空白的,几乎没几张会写,写的也基本上都是抄来的,现在,几乎每一张上面都写满了满满当当的字。
两种颜色的笔写成的答案,黑色的那个龙飞凤舞,红色的自己大气简洁。
她盯着那个红色的笔迹看了一会儿,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他切实留下的痕迹。
都说字如其人。
陶枝一直觉得江起淮的字有种矛盾着的内敛和狂气。
所以她一直不觉得他是那种会屈服于命运的人,妥协的唯一原因,大概只是因为不够喜欢。
她垂着眼,一张一张地把试卷叠在一起,敲齐,厚厚的一叠推到桌角,然后又去整理资料书。
满满当当的资料书被她一本一本地摞起来,最后一本数学讲义掀开,露出下面的英语作文精选。
陶枝的手指顿了顿。
她那一天本来是打算送给他的,结果后来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藏来藏去,两个人都把这本书给忘了。
这一忘,就再没想起来。
陶枝将那本书拖到面前,想起少年把书给她的那天晚上。
卧室小而整洁,书桌上台灯明亮,草莓大颗大颗地装在盘子里,墙面上的照片一张一张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个隐藏了也挑明了太多少年时光心事的房间,再也不是她有资格涉足的领域了。
陶枝吸了吸发酸的鼻尖,慢吞吞地翻开了磨损的书皮,露出里面的扉页。
那上面有四个字。
曾经她认认真真,满足而虔诚地将自己的心意写在上面。
她热情地把自己满腔满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欢都剖开来捧到他面前,现在看来,每一个字都显得苍白而荒诞。
陶枝紧紧地抓着书边,低垂下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一排就像是昨天才写出来的字,强忍了几个月的眼泪终于完全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泪水滴落在薄薄的纸上,她拿出笔来,想要将她的自以为是划掉,笔尖却悬在纸上,好半天都不舍得落下去。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一笔一划地,在那四个字前面慢慢地又写了几个字。
字迹落在被洇湿的纸上,有些难写,她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顺着上一遍的笔迹描画,就好像要强迫自己认清什么事实一样。
直到最后一遍,那张书页已经脆弱得不堪重负,锋利的笔尖穿透了纸页,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钝钝的划。
她只在前面加了三个字。
——不属于,枝枝的,江
第61章 咕噜噜 照片。
帝都三中以崇尚学生全面发展出名, 教学风格偏西方化高度自由,一直以来坊间评价毁誉参半。
有些人觉得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挖掘出孩子们深藏的潜力,让他们感受到学习的快乐, 有些家长也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数没什么自控能力, 应试教育大环境下这种宽松的管理方式学生根本无法约束自己。
这一独树一帜的教学特点, 也造成了帝都三中的学生成绩两极分化非常严重。
牛的是真牛, 光上次奥赛国家集训队各科都进去好几个, 菜的也是真菜, 估计成绩能跟季繁厮杀一番。
陶枝到校的第一天, 就听到宣委和学生会宣传部部长在说话, 张罗着办冬日文化节。
陶枝震惊地看了一眼日历,确定现在确实已经二月底快三月份了。
高二下学期,即将步入高三的前一个学期, 这帮学生会干部的心思还放在办冬日文化节上。
她突然觉得陶修平把她搞到这个学校来,就是看不惯她成绩有进步。
但这样轻松的学习环境下, 陶枝确实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跟着被感染,轻松了不少。
三中的学生也并不是不学习, 校方资金雄厚,师资力量强, 老师讲课也都生动有趣, 至少陶枝在的这个班,上课的时候气氛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她的新同桌是个磨磨唧唧的男生,叫林苏砚, 开学第一天就热情地跟她做了自我介绍。
陶枝听着他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猜测道:“‘笔墨纸砚,韩海苏潮’的那个苏砚?”
“不是,”少年自豪地说, “我爸姓林,我妈姓苏,我姥姥是个书法家。”
“……”
陶枝觉得有些时候,想问题也不能想得太深。
出于礼貌,以及对新同学简单头脑的关爱和怜悯,陶枝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就继续看刚发下来的教材。
林苏砚等她吐槽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觉得他这个新同桌真是好高冷。
没几天,高二学年就传遍了,五班来了个沉默寡言的高冷美少女,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做卷子疑似小学霸。
开学不到一周,陶枝已经被不太官方的男生群体挂上了高二新级花的牌子。
直到第一次月考,大家才发现,这个平时看起来像个小学霸的级花成绩平平。
除了英语一骑绝尘以外,其它科目的分数都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
三中本来就牛人辈出,再加上少年人都喜欢新鲜,热闹劲儿过了,也就再没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叱咤风云的实验校霸隐姓埋名,就此沉寂,变成了一个努力学习的漂亮小级花。
陶枝没想到,没了那些血雨腥风的传闻,追她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她开始频繁地收到一些男生的告白和小情书,课间的桌子里会莫名其妙出现零食之类的礼物,陶枝一样不留,全部送去学校失物招领处。
“你的到来,就像一个支援贫困山区的阔绰慈善家,现在咱们学校的人没事儿就去失物招领处拿点儿小零食吃。”某天,林苏砚一边吃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心形果冻,一边口齿不清地评价道。
陶枝瞥他一眼:“我看就你每天跑得最勤。”
“那没人去拿,都觉得丢脸,放着也是放着,”林苏砚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也是太不了解你了,我们桃子生命中只有学习。”
他说着,又有些好奇地问:“不过说真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昨天来教室堵你门儿那个,不是挺帅的么。”
陶枝愣了愣,笔尖停在卷面上,没动。
她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而现在,她心里的标准,每一点都能和某个人对应上,每一条好像都有雏形。
半晌,她平静道:“700分以上的吧。”
林苏砚睁大了眼睛:“你自己也才考500多。”
“那怎么了?”陶枝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喜欢比我强很多让我一辈子都追不上的男人,然后享受骑在他脖子上的快感,不行吗?”
“……”
林苏砚朝她抱了抱拳:“太行了,是我小瞧你了,你就是真正的女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