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倦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思虑里抽回神,见陆清则微拧着的眉心,知晓他是怕热怕得紧,悄无声息地从架子床的另一头下去,赤着脚无声走到屋门口,小心翼翼地拉开条门缝,同外头守夜的暗卫吩咐了两句。
没有等太久,暗卫来回了话。
南方不比北方,不仅天气更炎热,冬日也甚少结冰,要储冰困难无比,夏日一冰难求。
江右眼下的情形乱糟糟的,除了城里某些不受影响的达官贵人,谁还有闲情逸致弄冰消暑?
宁倦皱皱眉,心里有了计较,接过暗卫递来的大蒲扇,重新回到了床上。
他侧卧着,一手拿着大蒲扇,轻轻地给陆清则扇风。
被徐徐凉风扇着,好过了许多,陆清则紧拧着的眉头慢慢松开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宁倦的心情这才明朗起来。
就算周遭的条件并不好,他也想让陆清则舒服一点。
哪怕他自己不舒服,他也想让陆清则舒服。
第三十五章
陆清则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
梦里像是有微风徐徐,伴他直到天明。
等醒来的时候,这几日因睡得不好而疲惫的精神都好了许多。
身边空无一人,宁倦早就起床了。
虽然潘敬民的事告一段落了,但等着皇帝陛下处理的事还多着呢。
陆清则醒了半天神,恍惚总觉得屋里有什么不一样,掐掐眉心,加快了身体的开机速度,低下脑袋一看,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同。
屋里多了盆冰,散发着凉丝丝的寒气,将屋内的燥热都消减了不少。
哪来的冰?
陆清则眯着眼,一下就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起床洗了把脸,用自制的牙刷刷了牙,推开门。
吃饱睡足的陈小刀已经在外面溜达着了,意图跟暗卫大哥也唠唠。
陆清则靠在门边观察了下,笑着开口:“小刀,精神不错啊。”
暗卫与寻常侍卫不同,讲得天花乱坠也面无表情的,一向无往不利的陈小刀头次吃瘪,正试图再接再厉,听到声音,精神奕奕地扭过头:“公子醒啦,要不要现在用早饭?”
陆清则没什么胃口,摇摇头:“陛下呢?”
陈小刀当没看到他的动作:“陛下去建昌府视察了,走之前让厨房煮了消暑的绿豆汤……对了,还有西瓜!现在就镇在井水里,陛下吩咐我盯着您,您只能吃两块。”
陆清则来不及抗议自己只能吃两块冰西瓜的待遇,先感到了诧异:“哪来的西瓜?”
这一带的农田都被淹了,宁倦莫不是让人夜奔三百里,跑去其他地方买的西瓜?
陈小刀嘿嘿笑道:“是今早几个老农送来官署的,西瓜种在山上,幸免于难,几位老伯本来是藏在家里,想着没粮食了果腹,陛下到江右后,灾民都能吃上饭了,他们感念陛下的恩德,挑了车西瓜送来,个个又大又圆,锦衣卫盘查过确认无误,才送进了官署,陛下让人给了米粮,送他们回去了。”
陆清则心里复杂,又有些欣慰。
正说着,厨房的绿豆汤也送来了,还有碟切好的西瓜,籽儿挑得干净,沙沙的瓜瓤泛着西瓜的香甜气息,甚是诱人。
这天热得干坐着都狂流汗,陈小刀看着冰西瓜,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陛下说留几个品相好的,剩余的赏下去,问问您的意思。”
陆清则思索了下,摇头:“不患寡患不均,人那么多,一车西瓜不够分的,天这么热,大家都一样辛苦,给这个那个不满,对陛下也会产生点怨言。”
陈小刀热得脑子发蒙,只想着能有西瓜吃了,也没想那么多,闻言呆了一下,挠头:“那怎么办啊?”
陆清则扭头看了眼床头的冰盆:“这是哪儿来的冰?”
“昨儿被锦衣卫逮来的那几个富商家里的,”陈小刀早就打听到了,露出分幸灾乐祸的神情,“陛下一大早就让郑指挥使去查抄……啊不是,去礼貌询问了,那些人也识相得很,乖乖把自家的冰窖打开了,由着郑指挥使搬走。”
难怪呢。
陆清则哭笑不得。
宁倦虽然身份尊贵,但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对吃穿用度没那么讲究,要不是因为他,估计也不会盯上那堆奸商家里的冰窖。
不过这也方便了他。
看陈小刀馋得不行,陆清则顺手把面前的西瓜碟子推到他面前:“让厨房把西瓜全部削皮,切好放入桶中,加入冰块和一点薄荷叶捶碎出汁,再加水和糖,调好味道,趁凉快送给大伙儿都尝尝,就说是陛下的意思。”
不能每个人都吃到西瓜,那就喝个冰镇西瓜汁。
陈小刀咬着西瓜,眼睛亮亮地点头:“公子的法儿好,那您先吃着,我去找郑指挥使。”
“不急,先吃了再说。”陆清则喝了口解暑的绿豆汤,“郑指挥使怎么没跟陛下去建昌府?”
“陛下说不放心您,让郑指挥使留下来保护您呢。”
陆清则无言:“我好好地待在官署里,能有什么事?听说江右不少百姓被逼得落草为寇,在各地抢掠,运去其他府的粮食都险些被劫,到底谁才危险?”
陈小刀可没胆子哔哔皇帝陛下,干脆专心吃瓜:“那您得跟陛下说,我们可拗不过陛下。”
陆清则把剩下的绿豆汤喝了,又吃了块冰西瓜,拭了拭唇角:“走吧,我和你一起去找郑指挥使。”
虽然郑垚来了江右后,干的一直是跑腿的活儿,但本质上,他最主要的职责还是保护皇帝陛下,所以住得离陆清则和宁倦的院子也不远。
俩人寻摸过去,路上也没撞见其他的锦衣卫,跨进院子,才发现人都在院子里围着,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叫好声。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小刀最爱看热闹了,兴冲冲地挤上去:“兄弟们,干啥呢这是?借道借道,让我也看看。”
从京城乘船南下那半个月,陈小刀就跟船上的锦衣卫都混熟了,大伙儿都认识他,见他来了,热热闹闹地打了个招呼。
再一扭头,发现陆清则也来了,众人赶紧让道:“陆大人!”
“陆太傅来此有何要事吗?”
陆清则感觉面具被晒得有点烫,痛苦地摆摆手:“找郑指挥使有点小事。”
随着众人分开,陆清则才看到里面的场景。
原来是郑垚在和林溪比武。
两人都拿着没开刃的刀,大概是是嫌热,郑垚脱了上衣,古铜色的肌肉块垒,身上刀疤纵横,看起来相当有威慑力。
相比之下,清清瘦瘦的林溪看起来活像只小鸡崽,好在他力气虽没郑垚大,胜在灵巧,在郑垚的攻势下也不落下风。
有人大吼一声提醒:“老大!陆大人来了!”
从第一次遇到林溪,郑垚就想跟他切磋切磋了,前几天忙得像个陀螺,压根没时间,就算有时间,宁倦在侧,他也不敢瞎闹,好不容易有机会了,正在兴头上,恋战不舍,头也没回:“陆老弟,急不急,不急等我一会儿!”
陆清则被晒得头晕,为郑垚的精力感到十分敬佩,往阴影里避了避,含笑点头:“你先忙。”
郑垚“嘿”了一声,为了不让陆清则等他太久,攻势倏然更猛。
林溪再厉害,到底也还是个半大少年,方才郑垚没拿出真功夫,现在在郑垚这根老油条的爪下,顿时有点力有不逮,不小心露出点破绽。
就算是没开刃的刀,在郑垚的手上也威势十足,就听刺啦一声,林溪肩上的衣服顿时破了个洞,就算郑垚及时改劈为拍,“啪”一下打在了林溪肩上的力道也不小。
郑垚连忙收手:“嘶,不好意思林兄弟,没收住力。”
林溪脸上露出丝痛色,捂着肩膀轻轻摇头。
陆清则也看得眉毛一抖。
郑垚那狗熊似的力气,这一下下去,林溪骨头没事都算好的,肩膀恐怕得肿一段时间了。
郑垚心里愧疚,手一伸,就有人递上药油,他拔开塞子,大咧咧地去扒林溪的衣服:“应该没伤到骨头,我给你擦点药油,这是我们北镇抚司代代相传的好东西,抹上揉一揉,三五日就能好。”
林溪被打了一下,眉头都没皱,被他拽衣服,脸顿时通红一片,狂摇着头,偏偏他还不会说话,遇到的又是郑垚这位莽夫中的莽夫。
郑垚可不会看他摇头就放弃。
林溪急得都要哭了,捂着衣领,活像光天化日之下被强抢的良家妇男,绝望地看向陆清则求救。
陆清则也有点看不下去了,人稍微多点林溪都会很腼腆,一看就是个有点社恐的害羞小孩儿,这不是要人家社死吗。
他快步走出阴凉地,过去劝阻:“郑兄,你要是过意不去,把药油给林溪带回去自己擦就是了,当众脱人家衣服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听刺啦一声。
周围安静了一刹。
林溪的衣服被郑垚的狗熊之力撕开了。
林溪的脸瞬间红了个彻底,瞳孔剧烈颤栗。
陆清则:“……”
郑垚张大了嘴,无辜地放开手,缓缓摊平:“我刚想放的……别生气林兄弟,回头我赔你三件、不,三十件衣裳!”
陆清则忽然有点理解郑垚为什么总挨宁倦的训了。
他啼笑皆非地看向林溪,刚想安慰他两句,目光陡然一凝。
林溪肩上被撕破的衣裳下,一个胎记若隐若现。
郑垚目光锐利,瞥去一眼,视线也顿住了。
俩人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猜想。
十七八岁、武艺颇高、肩上有月牙胎记,也是在江南一带……
郑垚反应极快,立刻上前,继续扒拉林溪,嘴上不住道歉:“林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介意,我这就叫人给你拿新衣服上来,啊,这衣服若是对你有特殊意义,我郑某人今天就为你手持绣花针缝上,你别看我大老粗一个,我绣工还是很不错的,缝缝补补不是问题……”
混乱间,林溪躲避时扭了扭身,挣扎时肩上胎记又显得清晰了几分。
他的肩上,的确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
十几年前,鞑靼与瓦剌联合进犯,漠北战乱,崇安帝坐视不理,朝廷阉党作乱,武国公史容风在前线报以必死的决心,暗中派亲兵护送小世子回京,不料途中遭袭,亲兵悉数战死,唯独不见小世子的尸体。
原著中小世子流落到江南一带,肩上有一月牙形胎记。
林溪都对上了。
原著里,主角是在几年后才找到小世子的,那时候小世子会说话。
难不成林溪的哑症不是天生的?
陆清则思索了下,没有立刻下决断,看林溪还在可怜兮兮躲着郑垚,伸手轻轻把林溪扯到身后:“郑兄,放过小林公子吧。”
林溪躲在陆清则背后,两眼泪汪汪的,露出丝得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