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熬鹰,便是不让海东青睡觉,消磨它的脾性,再以“过拳”“跑绳”“勒腰”等训练,训出只野性尽磨、只余奴性的猎鹰。
这过程很残忍,陆清则经过现代教育,稍微想想便觉不适。
他身处这个时代,自知凭借一己之力,不可能更改时代的洪流。
可是对于一只鹰,他就忍不住会想多点。
毕竟要放一只鹰自由,比放一个人自由简单多了。
宁倦看陆清则沉默下来,微微倾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老师想让我放了那只海东青吗?”
陆清则稍一犹豫,摇头:“这是你的礼物,不必过问我。”
他并不想仗着自己是宁倦的老师,来要求宁倦做什么。
“那便是了。”猜对了陆清则的心理,宁倦露出个满意的笑,“我知道老师心善,不忍看那只海东青受熬鹰之苦,不过它被从漠北送来,浑身都是伤,等伤养好了,我就放了它。”
陆清则没觉得高兴:“真的不必,你若喜欢,就……”
“老师。”宁倦打断他的话,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轻描淡写的,“你想做的,我会为你做,只要你心甘,我便情愿。
“一只鹰而已,在我心里,比不上老师对我笑一下。”
少年的语气淡淡的,态度却很强势,眼神过于坚定,陆清则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知怎么,对上宁倦愈发幽邃漆黑的眼眸,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揉揉额角,甩去心底升起的古怪感觉,语气严肃:“果果,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任何人做出违背理性与原则的决定,你是大齐的君主,切忌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
那些只凭自己的好恶来决定对旁人态度的,要么成了暴君,要么成了昏君。
“老师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宁倦笑了笑,“况且,我本来也不喜熬鹰。”
将鹰抹去野性,让凶猛桀骜的海东青变得奴性十足,他不喜欢。
并非他天性中没有征服欲,对于他不喜欢的东西,这样做自然没什么,但他喜欢的东西,一旦如此,他就会失了兴趣。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陆清则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下午些的时候,陆清则拒绝了宁倦让人把那只海东青带来查看的提议,跟着宁倦亲自去了趟鹰房。
那只千里迢迢送来的海东青被关在铁笼子里,已经疲惫入睡,昨日离得远,今日走近了,陆清则才发现它身上血迹斑斑的,想来在路上就已经过熬鹰驯化——但显然收效甚微。
即使伤痕累累,这只雪白的鹰隼依旧极为神俊威武。
驯鹰师擦了擦汗:“陛下,这只海东青年龄虽小,但野性十足,最好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伤到龙体。”
那只海东青警觉地睁开了眼,锐利的鹰眼望来,发出威胁的唳声。
看到陆清则,海东青偏了偏头,注视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宁倦眉尖一蹙,立刻就想挡到陆清则面前。
陆清则比了个嘘的手势,夹了点旁边备着的新鲜肉类,隔着一段距离,递到它嘴边。
驯鹰师忍不住道:“大人,这只海东青的脾气很倔强,恐怕是在路上受过训,不会主动吃……”
话没说完,那只海东青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叼走了陆清则手里的肉。
陆清则从小就很有动物缘,大部分动物都很亲近他,去动物园的时候,就连狼都会在他面前打滚卖萌,和朋友旅游去黔灵山,猴子不仅不抢他的东西,反而会把抢到的东西分给他。
没想到换了个壳子,这体质还在。
他眼褶微弯,看海东青低头进着食,斟酌了会儿,小心地伸出手,想尝试能不能再靠近一点。
驯鹰师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这只海东青年纪小是小,但劲极大,这位帝师又病歪歪的,宽袖下露出的手腕伶仃细瘦,手跟玉雕似的精细,鹰嘴一啄下来,恐怕要玉碎当场!
以陛下对他的重视,他的脑袋不得跟着一起掉?
驯鹰师下意识地看向宁倦,张口想劝,宁倦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盯着那只海东青,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跟在边上的侍卫——若这畜生有任何伤害陆清则的可能,即刻宰杀。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陆清则的手上。
那只手瘦长雪白,十指流玉,美轮美奂的,精致也脆弱,一摔就碎般。
鹰房内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陆清则的手顺利触碰到了带着丝暖意的鹰羽,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软。
海东青依旧低头进着食,仿佛没有察觉,虽没有表现出亲昵之意,但完全不排斥陆清则的靠近。
和想象里一样。
陆清则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它有名字吗?”
驯鹰师一口气憋得脸色发青,这会儿终于放心地吐了出来:“没、没名字……没想到它竟然愿意亲近您。”
他颇有经验,一接到这只海东青,看出脾性,就知道十有八九会熬鹰失败,心里还惴惴着,看到这一幕,实在是震撼。
陆清则收回手,想了想:“那就叫小雪吧。”
驯鹰师:“……啊?”
驯鹰师傻了傻,愣愣地望向皇帝陛下。
宁倦的视线却没落在那只海东青上,而是注视着戴着冰冷面具,只唇边带笑的陆清则,似被感染了般,也露出了笑意:“就叫小雪,听老师的。”
于是在宫里小住的这几日,陆清则多了个爱好。
宁倦去上早朝,他在鹰房,回来陪宁倦一会儿,又去鹰房,晚上睡前,还要再去一趟鹰房。
小雪非常警惕,只吃陆清则喂的肉,其他人喂的,一律视为对它不轨,打死不吃一口,拥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
有陆清则在,连给它上药也变得容易了许多。
陆清则也从一开始地小心摸一下翅膀,变得能摸摸脑袋,关系逐渐亲昵。
相比陆清则的乐呵,宁倦就没那么高兴了,每陪陆清则去一次鹰房,注视着小雪的眼底杀气就浓郁一分。
鹰房的一群废物点心,养不好这只畜生,害得老师每天都要来几趟,陪他的时间都用来陪鸟了!
一只破鸟有什么好的!
宁倦郁闷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在跟一只鸟吃干醋,只能苦兮兮地往心里憋。
不过这破鸟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为了让小雪配合用药,伤势恢复快点,陆清则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决定暂时住在宫里。
因着这一点,宁倦心底的杀气都减淡了几分。
虽然回过味来后,心里更加郁闷——他往日撒娇打滚,求老师多在宫里留几日,老师都会温和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然后无情拒绝。
但这次老师居然因为这只破鸟留在了宫里!
难道在陆清则的心里,这鸟比他还重要?
当晚的晚膳,陆清则看着一桌的全鸟宴陷入了沉思。
到睡觉的时候,宁倦忍不住往陆清则怀里蹭,抱着他不肯撒手。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陆清则嫌弃地推了推怀里的少年:“睡一边去,别黏着我。”
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气方刚,火气太旺,像一团充满蓬勃生命力的火焰。
大夏天的,又没空调,这么黏黏糊糊地靠在一起,过于考验他对宁倦的父爱了。
宁倦沉默三秒,哇地一声破防了:“老师!”
陆清则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哼哼:“嗯,离我远点,说。”
冬天睡在一起的时候,夸他是贴心的小棉袄,等到夏天就翻脸无情,赶他远点。
老师怎么这样!
宁倦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地看陆清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闷地爬到一边,活像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媳妇儿。
然而陆清则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宁倦吸了吸鼻子,声音都在发抖:“老师,那只鸟就比我还重要吗?”
陆清则都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地思考:鸟?什么鸟?鸟什么?
宁倦盯着陆清则无情的后脑勺,瞪了半天,也没见陆清则有回心转意的意思,眼眶更红了,兀自委屈了好一阵,最终气抽抽地伸手攥住陆清则寝衣的一角,狠狠拧住,闷着脸闭上眼。
虽然被陆清则气得肺管子疼,但淡淡的清冷梅香萦绕在身周,依旧让他感到十分安心。
宁倦独自气够了,终于生出点疲倦,意识渐渐开始失陷。
耳边忽然传来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夜色静谧流淌,纱帐低垂着,将拔步床围出片小小的空间,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嫌弃他太热的陆清则靠过来一些。
他睡前又被按着灌了碗药,含过蜜饯,虽然漱了口,开口时仿佛还带着蜜饯香甜的气息,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嗓音带着迷迷瞪瞪的困意:“什么鸟不鸟的,你最重要。睡觉。”
然后倔强地画出底线:“别靠太近,真的好热。”
宁倦的那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睁开眼。
陆清则面对他侧躺着,鸦睫密密低盖,衬得肤色很白,在夜色里也如一段冰雪般,眼角的小痣尤为好看,将这幅清冷的美人画点得愈发精致。
怕热又怕冷的。
朕的先生,娇气些也天经地义。
宁倦的气彻底消了,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按捺着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惊扰他。
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陆清则迷迷糊糊的那句“你最重要”,越咀嚼心里越甜滋滋的,胸腔内的那颗东西不争气地蹦跶个不停,让他没办法踏踏实实闭眼入睡,浑身都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精力。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倒是越来越均匀了。
陆清则已经酣甜入梦。
宁倦忽然生出个冲动,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试探着小声叫:“老师?”
陆清则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宁倦很喜欢陆清则的字。
可是其他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叫的字,他却不能,他若是叫了,就是不敬师长。
但他就是很想叫陆清则的字。
身边人睡梦沉沉,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