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人：“……”

    林玉婵使个眼色。黄鹄早就跃跃欲试，立刻上去帮忙。她照顾小孩比山姆夫妇熟练多了，片刻后，奶娃娃干干净净地包好，吮着手指，露了笑容。

    山姆夫妻也总算衣衫完整地回到座位上，不住向几个中国女孩道谢。

    “哎哟哟，这年轻，这干，不得了，”山姆语无伦次地跟黄鹄套近乎，“中国人肯定生来就会给己换尿片。”

    一车人继续无语。黄鹄害羞，又没完全听懂，干脆跑回座位上。

    林玉婵笑着招呼：“我是她的监护人。您有事跟我说。”

    虽然她不介意己的女孩路上跟人聊天壮胆，但她看到隔不远的陈兰彬陈大人的脸色，决定还是保守一点。

    只要稍微引风化上的疑虑，她这“女童留学”的计划全泡汤。

    对不住了孩子。禁止跟陌生人搭讪练语。

    山姆笑嘻嘻冲她点头，又冲苏敏官点头致意，我介绍说是旅行作家。又忽然看到苏敏官手边的英文书，拿起来翻了两页。

    “《傻子旅行》——写得不好？”

    苏敏官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答，因为他贪看风景，所以才一直徘徊在前几页，此书并非难以卒读，实际上还挺有趣……

    “看这书名就知道不好看，别怕批评我美国人。”山姆笑道，“您的音倒是很独特，让我想起一个人……”

    林玉婵头比脑子快，接话：“诺顿皇帝？”

    诺顿一世的浑厚嗓音在她耳中一闪而过。

    “……那个为人幽默的旅行家山姆，他刚刚新婚，我以介绍你认识……”

    山姆一愣，嗤嗤而笑。

    “皇帝陛圣体躬安？如御驾何处？”

    林玉婵笑得前仰后合：“还在旧金山，十分康健！”

    苏敏官捏捏太阳穴。头疼。要不是身边女人怀孕离不开，他真不想跟这些戏精浪费时间。

    山姆的太太在后面叫：“山姆！我饿了！”

    也未必是真饿。大概知道这无厘头老公迟早丑。

    山姆连忙赶去伺候。随后愁眉苦脸，从地上捡起几个稀烂的纸包三明治。都是刚才找车票时从包里掉来的，早就被他踩扁了。

    此时的美国火车并没有餐车。全靠几分钟的靠站时间，乘客冲到站台上买点东西填肚子。

    现在火车已经开动个小时。第一次停站，乘客“万马奔腾”，扑到站台上的杂货店抢购。一群中国乘客全程懵着，等反应过来，火车已开走了。

    至于饮水，则由列车员定时送来。车上没有来水也没有净化系统，水都是用蒸汽锅炉烧开，确保卫生。美国乘客怨声载道，一群中国人惊喜万分。

    一个站点遥遥无期。有经验的旅客从包里拿冷食和烤鸡，香味弥漫。

    中国乘客继续尴尬傻眼。容闳按按肚皮，又抿了一茶。

    林玉婵用随身水壶打湿手帕，擦干净手，打开小桌子上几个纸包，慢悠悠拈一粒炒瓜子。

    她笑着招呼中国胞和山姆夫妇：“先吃点零食吧。”

    坐绿皮火车怎不准备零食呢？一路逛吃逛吃，才是坐火

    车的精髓！

    在座的各位没一个比她有经验。

    从旧金山华埠采购来的大批零嘴小食，装满了一个大麻袋。熏青豆、粽子糖、小罐橄榄菜、腌制番茄干、五香牛肉干、奶油瓜子、咸蛋、外加二十磅新鲜橙子……

    甜咸都有。在没有防腐剂的年代，都是贮存长达一周的风味食品。

    当然，她留个心眼，没有买诸如卤凤爪、渍鸭掌之类，把美国人吓跳车的吃食。

    矜持的陈大人当场脸色微动，欲站起身。

    呼啦啦，天昏地暗，火车驶入隧道。孩子夸张尖叫。

    几秒钟后，眼前明亮。陈兰彬陈大人已经摸黑来到林玉婵面前，捋着胡须，两眼笑成月牙。

    “林夫人，你的这些吃食……”

    林玉婵豪爽道：“随便吃！”

    孩子欢呼着围上来。山姆的欢呼声更高，挑了一点己认识的品种，捧在手里去给太太尝鲜。

    林玉婵第二次荣升最受欢迎乘客，笑嘻嘻地分发食物。

    孩子聚在她身边大快朵颐，容闳趁机点人数，忽然发现：“了三个。”

    空气一子凝固。林玉婵心头一颤。

    不过片刻之后，车厢连接处的门打开。苏敏官一脸好笑，一手挟着一个男孩，脚尖还踢着一个，把三个孩子丢回车厢。

    容闳一气差点没上来，罕见地发怒：“去哪了！人生地不熟的乱走嘛！”

    因为对火车太着迷，詹天佑带两个铁杆兄弟悄悄离开，打算爬到蒸汽车头去探险……

    当时车厢里被山姆夫妇搞得一塌糊涂，居然没人注意。

    还好师未捷。果断关禁闭，垂头丧气，手背后坐在椅上，零食也没有。

    陈兰彬唉声叹气。这才刚来几天啊，学童的心就野成这样，以后怎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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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上的旅程充实而刺激。在单调而规律的噪音中，一丛黑烟穿过森林，飘过雪山，被狂风和冰雹打碎，又钻进阿福曾经开凿过的内华达雪山隧道，又飞驰进入沙漠，消散成青色的烟。

    列车在骄阳前进，在星月穿梭，如一条黑色的蛇，蜿蜒在五彩的岩沙之中。一英里一英里地劈开广袤的美洲大陆。

    实在是难以让人相信。只要一道窄窄的铁轨，隐在草丛里、山坳里、偶尔跨过一条河的两道钢线，联通两个大洋，把一整个大陆上的居民，茫然无措地拽入新的时代。

    陈兰彬拈着胡须感慨，若不洋，怎知西学科技精进如斯。若战时以火车调兵，几个月的时间缩短到数日，怎不无往不胜。

    “这些机器工艺，如利国利民，唉，又有什不好呢？”

    旅行开阔眼界，让一个终身读圣贤书的老夫子，思考一些几十年未曾想过的新念头。

    一群孩子拍胸脯，豪言壮语：“我学了西人的铁路工艺，把大清国也到处通上铁路，让您三天从京城回家乡！”

    陈兰彬呵呵大笑，随后摆摆手，说不。花旗国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中间乃是万里平原，这才让火车飞驰。大清虽幅员辽阔，但地势崎岖，崇山峻岭森林沙漠一应俱全，铁轨是爬不上去

    的。真到那兵家必争之地，还是要靠骡马和骆驼。

    林玉婵忍不住说：“遇山开路，遇水修桥。补给也不是问题。以后的火车会越来越快的。”

    陈兰彬笑着看她，明显觉得她做白日梦：“比这还快？那不行，人要吃不消咯。”

    林玉婵笑而不语。心想，要是把官老爷带上高铁，他怕是要吓飞喽。

    此时美国西部大片土地都未曾开发。成群的麋鹿、野牛和野马在荒原上奔驰，有时占据铁轨，列车员便会紧张地通知各车厢乘客，千万别声，更不要放枪，否则惊动了野牛大家伙，把车厢掀翻都是常有的事。

    忽而远处响起悠长哨声。赤身的印第安人骑着马，脸上涂着各色油彩，弯弓搏杀野兽。他犹如一阵风，在火车旁边伴行几分钟，示威般的朝车窗里的人喊叫，随后突然消失不见，只留马蹄印和烟尘。

    初赴异乡的中国人看不够每日的光怪陆离，感觉误入了《山海经》里的异世界。

    一日深夜，卧铺车厢里鼾声阵阵。突然，车厢一个大晃，紧接着竟然慢慢停了。几秒种后，开始倒溜。

    有人睡眼惺忪地醒了，刚要开抱怨，突然几声清晰的枪响，就在车厢之外！

    一时尖叫声一片。

    林玉婵睡在铺沙发上，迷迷糊糊探头向外望，吓得立马醒了。

    月光，五个蒙面强盗，骑着马，端着枪，正在劫车！

    夜间火车速度不快，轻轻易易就打坏引擎。火车在一片荒漠中瘫痪，任人宰割。

    陈兰彬陈大人吓得手脚皆颤，第一反应是跪来求菩萨，求太后保佑。

    “怎花旗国也有盗匪哇……”

    不过在十九世纪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强盗都是标配。也不是什天塌来的事。

    几个机灵的孩子已经一骨碌翻到座位底。容闳和几个教员也披上衣服，挨个让孩子趴地。

    咔哒一声，苏敏官将左`轮枪填好弹，沉声道：“匪徒人，当是求财不害命。他会去行李车厢和私人包厢，咱别声就行。”

    林玉婵窝在沙发角落，被他揽住，安抚地拍拍肩。她轻轻按住他持枪的手背。

    在陌生的土地上不乱风头。从知道另一个小生命依附她成长，她觉得己肉眼见地变胆小了，厌恶一切风险。

    在这个现实版的荒野大镖客里，她宁不要当玩家，最好只是个默默无闻的NPC。

    车厢里的美国乘客各安天命，躲在座位，用不的音祈祷。只有山姆夫妇的小婴睡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