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福的号召，工地的华人也鼓起勇气，开始罢工。但大家罢工也罢得很文明，只是躺在帐篷里、树荫，泡一壶茶，用这难得的时间休息放松。任凭白人监工喝骂，我岿然不动。

    突然，帐篷外一阵乱响，梁羡破大骂，又跟谁打了起来。阿福急爬去一看，气得咳嗽起来。

    两个人高马大的红脖子白人跳马，迈着八字步，把那“洪顺堂”的小神龛砸个稀烂。他穿着棉布夹克和帆布工装裤，一脸痞气，挎着温彻斯特1866型连发猎`枪，标准的牛仔小流氓。

    躺着的华工三三两两爬起来，警惕地看着。

    “中国佬去死！”一个牛仔朝梁羡抡拳头，“在美国不守美国人的规矩，滚回中国去吃你的老鼠汤吧！”

    梁羡人小，身手还真利落，躲过几个大拳头，挺胸问：“你是铁路公司派来谈判的吗？”

    “谈判个屁！”牛仔哈哈大笑，“放心，老板已雇了一百个黑鬼顶替你的工作，一个月二十五块，黑鬼挤破头，哈哈！周就到位！再不上工，小心饭碗！”

    南北战争后，一大批黑奴解放。由于长期在棉花田无偿卖命，很多前黑奴养成了懒散划水的习惯，又身无长技，更是饱受歧视，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但当华工联合起来反抗剥削的时候，资本家经常雇佣更便宜的黑人来临时顶替，迫使华人低头让步。

    阿福不甘心，比比划划，操着支离破碎的英文据理力争：“两个黑人才顶一个华人的工，而且我都是熟练技工……”

    牛仔冷笑，阴阴地说：“是黑鬼听话啊。”

    说着，抓住阿福胸前南瓜柄，猛地把他拉近，用猎`枪枪杆去戳阿福的胫骨。

    阿福负重多年，早已佝偻，又重病，躲闪不及。

    没戳到。枪杆被人用脚别住了。

    苏敏官扶着枪筒，冷着脸，低头问阿福：“他平时就这对待你？”

    牛仔大怒，两人围上来揍他。苏敏官脚尖勾起“洪顺堂”的破木牌，左手扯住一杆猎`枪，牛仔回夺，小鬼梁羡趁机脚使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牛仔被摔飞去。另一个恼羞成怒，端起猎`枪——

    砰！

    苏敏官把枪杆向上一抬，火光一闪，远处的铁轨钢条爆一瞬间的火花。

    牛仔被己的猎`枪压在硌人的碎石上，枪杆上还踏着一只脚，气得脖子都红了。

    “你……你的工号是哪个……你延误工期，造成公司损失，要赔偿……等着传票……”

    “尽管回去添油加醋。”苏敏官踏着一杆猎`枪，弯腰缴了另一杆，脚尖用力，很客气地拱手，“顺便告知，刚才差点被你枪击的女士，是大清公使的随员，手里持的是外交护照。事情闹大，看谁先收传票。”

    其实林玉婵早就被他推开八丈远，连枪响都听得不清楚。但这不妨碍他夸张两句吓唬人。

    她远远的一笑，故意扬起一沓美钞，用英文喊道：“咱不怕他！咱请得起San Francisco最好的律师！”

    牛仔目瞪呆，不知这帮华工何时攀上强劲大腿，更让己惹了外交官司。他原本只是来奉命吓唬人的啊！

    这些牛仔跟上海滩瘪三性质差不多

    。收多钱办多事，绝不冒额外风险。

    互相使个眼色，上马，灰溜溜离开。

    周围华工探头张嘴，不置信。

    头一次看到美国人在工地上吃瘪，竟然反被中国人打！

    只有小厨工梁羡拍手笑道：“金兰鹤名不虚传，哈哈，痛快！给劲！”

    苏敏官略带好笑地看他一眼。早上还警惕地不吭声呢，立场变真快。

    但阿福的脸色复杂了一瞬间。苏敏官看在眼里。

    “阿福哥，我是不是给堂里惹事了？”他半跪，整理那个破旧的小神龛，把各种牌位恢复原状，俨然当年那个小老弟的语气，“你说该怎办？”

    阿福毕竟有多年跟美国资本家打交道的经验，颤巍巍站起来，严肃道：“六七年我在内华达，大伙也是和白人老板起了冲突，动了手，停了工。当天晚上，一伙样修路的爱尔兰烂仔喝醉，摸到中国人的帐篷里寻衅，打死一个人，这次罢工便没成，参与的反倒被鞭打一番。我一直怀疑，是美国老板指使爱尔兰佬，给我一个教训。”

    苏敏官点点头，神色渐渐凝重。

    “这次咱也得有所准备。”

    阿福咧嘴笑，指挥几个华工搬开帐篷中的铺盖。底赫然藏着两根带倒钩的钢棍，不知从什建筑材料上拆来的。

    “这不够。”苏敏官立刻判断，“最好有枪。最好是方才那几个烂仔用的来复猎`枪，威力够大。还有，咱得给他铺点障碍。这里有炸`药吗？”

    ……

    几个洪门遗老讨论起“武装抗争”的细节。林玉婵插不上话，只静静听。

    她想起后世历史书中对于“筑路华工”的印象：他任劳任怨，从不反抗，安于极低的薪资，以至于被白人憎恨，认为中国人抢了属于他的工作……

    其实也不尽然。在零星的铁轨工地上，抗争从来没停过。只不过，这些没受过任何教育、身健康都难保的底层工人，从来斗不过经验丰富的铁路大亨。

    资本家引进黑人劳力，挑唆爱尔兰工人闹事，挑拨种族互斗，己坐收渔利。甚至为了镇压罢工，不惜让华人流血。

    华工勤劳踏实，技术过硬。资本家为了利益，是舍不得把他全部开除的。偶尔华人有反抗，他选择杀鸡儆猴，用某个倒霉鬼的血和命，换其他人听话复工。

    反正欺负华人零成本。没人会起诉，没人会报案，他的祖国不会万里迢迢地派军舰来替他报仇。

    这里是美国人的土地。斗争环境比上海租界、比“大丰纱厂”还要严酷得多。

    厨工阿羡叮铃铃摇铃。阿福拍手，华工三三两两地挪过来。

    阿福咳嗽，大哥大一样招呼她：“敏官，还有这位林家妹妹，吃点家饭吧。”

    铁路公司给工地断水断粮，华工掏腰包，从附近村庄买来廉价玉米渣。阿羡把煮成粥，还不知从哪弄来蠔豉和菜干，勉强拼凑一点广东菜的滋味。

    林玉婵犹豫。苏敏官使个眼色，让她坐来一起吃。

    这一点点珍贵的食物，都是华工用血汗钱换来的。然而若推辞，就显见外了。

    林玉婵己也是底层身，对这些糊糊渣子完全不抵触，笑着

    谢了，席地而坐，端个碗。

    阿福和众华工明显地高兴起来，低声议论：“敏官有钱不忘本。找个妹妹也是好人。”

    林玉婵趁机说：“敏官日揍了那两个白鬼，明日势必有人再来找麻烦。大哥的饭我也不白吃，有什需要帮忙的……”

    阿福忙正色，道：“妹妹，知道你有钱，但我不要钱，只是要给己争一气。人在异乡，一切不冲动。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万不再连累你等年轻仔女啊。”

    病痛放大了他的倔强。他说完这句话，眉毛一竖，大有“你敢砸钱咱就绝交”的意思。

    林玉婵只得无话，抱着碗喝了几玉米粥。

    玉米渣粗粝无比，蠔豉的味道也有点怪，混在一起的颜色更是难以言喻。不知怎的，让她想起当年在德丰行当牛做马，被人刁难，给她喝满是水的剩粥……吃到一半，让她倒马桶……

    明知不该，但一瞬间忍不住肠胃翻滚。她掉头跑几步，一肚子玉米粥都吐在堆叠的枕木上。

    喉咙热辣辣，脸上火烧，心里惭愧不已。难道这就是“由奢入俭难”，她明明没那矫情啊！

    苏敏官追到她身边，递上热茶，轻声问：“不舒服？”

    她摇摇头，用茶漱，满是涕泪的回来，只觉得好容易跟阿福他套上的近乎，现在估摸又要有隔阂了。

    正要道歉，忽然，那个懂点医的华工阿双仔细打量她。

    “妹妹生病了？这几年，大伙的头疼脑热都找我来看。你若不嫌……”

    林玉婵无力地伸一只手，给那赤脚郎中搭上，抱歉地笑道：“刚坐了个把月的船，有点虚……”

    赤脚郎中阿双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咧开一嘴因坏血病而流血的牙龈。

    “恭喜。”

    --------------------

    第268章

    “好了, 就这样。铁路公司的事情你别管，我会和堂里兄弟商议个解决办法，该打就打, 再给阿福请个医生。学生的事我会拜托容闳, 他管着三十个男仔, 再多十五个也不会忙到哪去……”

    之后的一个钟头，林玉婵几乎脚没沾过地, 直接被苏敏官抱离了工地, 只听到后头一阵嘿嘿哈哈的笑声。然后上了租马车，风驰电掣地回到旧金山城里旅舍。苏敏官不信任吱嘎作响的升降梯, 众目睽睽抱她上楼, 轻手轻脚地把她摆在床正中，好像放个重心不稳的宋代瓷器。

    “华埠的馆子不干净, 不要跟他去。渔人码头有新鲜的海产, 想吃我去买, 找人给你做。衣衫还合适吗？明天去请个裁缝。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还有, 不许独冲凉, 我帮你……”

    林玉婵托腮, 有些好笑地听着苏敏官唠唠叨叨。他全程绷着脸, 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只剩一个平时深深蛰伏的保姆型人格, 机器人一样, 莫得感情地安排着一切鸡毛蒜皮……

    “小白仔仔莫紧张，”她终于笑声, “赤脚郎中十几年没回乡，业务生疏也未知。”

    他乍然被打断思路, 怔了好一会，忘记己在说什，才回神，有些痴痴的看她，目光移到她身的白色亚麻床单。

    许

    久，他低头，说：“我心里有数。”

    他眉目疏朗，好似理直气壮；声音却很小，好像犯错的孩子。

    “嘻嘻嘻！”林玉婵清晰地听到己夸张的笑声。她一头栽在床上，上气不接气地道：“这你都有数啊？你是神仙啊？”

    嬉笑掩饰了紧张，但耳朵贴在床单，还是听到己砰砰的心跳。

    她虽然手握十九世纪最先进的避孕措施，但毕竟不够理想。“肾衣”保质期短，破损率高，价格贵不说，某些人不知道珍惜，好好一个重复使用的产品，被他用得跟一次性似的，时而也会弄得她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