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掉的华商才是好华商。所以，一夜之间，他“突然”发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个人力，纷纷和他“一笑泯恩仇”，兄友弟恭地交往起来。

    苏敏官也十分不计前嫌，笑得灿烂，跟颠地大班开玩笑：“看来还是对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都找到这来了。”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气不接气地说：“你不知道，这个中国鬩术师，上个月，他差点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损失——你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吗？哦我的上帝，现在我的胃部还隐隐作痛……哈哈哈哈……还有那锅奶油蘑菇汤，他尝一尝，加点盐，尝一尝，加点盐，后来我一桌子人差点脱水而死，才发现他用来尝汤的勺子，里面的汤一直没换过……”

    亚毕诺大班拍拍苏敏官肩膀，笑道：

    “去台球俱乐部吧！那里正好有一场烧烤酒会，以让你练练手，也有宽敞的阳台，以看龙舟比赛。天是中国节日，俱乐部对华人绅士……哦，以及淑女都开放。来吧！”

    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礼貌的笑容。

    “多谢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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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烧了我三次厨房，就是为了在洋人面前露一手？”

    林玉婵又好气又好笑，刚坐上马车就忍不住追问。

    只是天分这东西太过玄幻，苏敏官这执着于煎牛排，练了几个月，依旧是鬼斧神工，到头来差点把一桌子洋人都放倒。

    苏敏官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本来我想技惊座的。”他实话实说，“不过后来我发现，我笨手笨脚地搞得一团糟，他反倒更喜欢看。”

    没有什比看到一个中国人努力学习西方饮食文化，却力所不逮、屡战屡败的场景，更激起洋人的傲慢和虚荣心。

    但他马上表忠心，补充：“但我是真心想给你烧好吃的。”

    林玉婵悄声道：“所以你这阵子也没闲着嘛。”

    苏敏官嘴角一翘，默认。

    在博雅，他做完分内事就旷工，林玉婵从来不管他去哪。

    他当然不会虚度时光。除了经营义渡和“把水”，他趁着己赋闲无害的几个月，跟曾经的竞争对手都修补了关系，成为人见人爱的洋泾浜交际花。

    “想换个营生？”林玉婵半开玩笑，道，“友情提示，现在买办吃香，要做买办需要资财准入门槛和保证金，你得先把债还清了再说。”

    苏敏官笑起来，趁着马车颠簸，搂着她的脖子亲一。

    “嫌弃我？”他声音低低的，隐藏着某些危险的情绪，“是不是心疼我白拿钱……”

    “想得美。”林玉婵被他的气息拂得痒痒，扭头笑道：“否则我以后得跟苏大买办打交道，我怕我给他坑死。”

    “啧，真是两难，还是不做了。”

    谈笑之间，马车停稳，来到外滩的台球俱乐部。

    竞赛的龙舟恰好也来到外滩，岸上彩声如潮，一艘“汇丰”号一马当先。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后。眼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

    煌，完全看不萧条的痕迹。由于上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于是推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前来娱乐消费。

    日俱乐部里人满为患，全是借用阳台看龙舟赛的。男女都有，有的伴着轻柔的室内乐细声交谈，有的在露台上烧烤娱乐。

    有洋人开路，两人顺利进入大门。苏敏官轻车熟路地从侍应生手中顺过两杯蜂蜜水，递给林玉婵一杯，然后绕过一层更衣室，从架子上顺了一份《字林西报》，走上旋转楼梯。

    台球俱乐部重新开业不到半年。林玉婵意识到，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好啊，每个月拿她工钱，就来干这个！

    苏敏官转身，拉她上楼，笑道：“教你打弹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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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7章

    “真是丢脸, ”休息厅里，利富洋行大班晃着一杯洋酒，向周围人抱怨, “西方已经进入电气时代了, 电报以把千里之外的土地瞬息联通, 多伟大的创举！你相信吗，偌大中国竟然还没有一根电线……上个月, 我在浦东架了几根电线杆, 想试试短途电报，是没等投入使用, 第二天全都被人拔了！我以为是刁民破坏, 派人去报案才知道，令的正是愚蠢的上海地方官……”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 有人跟他比惨：“我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 钱都到位了, 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 宣读他那陈腐的儒家旧典, 试图说服民众我是撒旦。结果怎样, 五千英镑打水漂……”

    众人想象那狼狈的情境, 摇头大笑。

    “雅克，你的煤气灯公司筹备得怎样了？要是这次成功, 我把我的冠军赛马借给你骑。”

    …………………………

    富有冒险开拓精神的西方投机客, 手头重新有了银子之后，开始雄心勃勃地改造他心目中的远东游乐园。

    惜,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一切划时代的创举, 要被破坏，要被取缔，除了“曲线救国”，在香港搞一个汇丰银行，其余的毫无建树。

    是他并不气馁。因为棉花的暴利，他有无尽的银子以挥霍。

    “又增资扩股？……怎不行，他阿加剌银行年初增发的股票，账面价值已经翻了一倍呢。”

    “……地价马上回升了。趁着便宜，再入几栋楼……”

    “……贷款，当然要贷款！库房里的棉花以全部抵押……”

    职业投机客喝得半醉，天马行空地炫耀着己赚到的财富，仿佛已经忘了地产上教训，棉花才是世界的未来。

    三五汇丰银行的新股东正在举杯相庆，连买办副买办，大家一碰杯，共祝美好未来。

    几个完全西化的华人笑着招呼苏敏官：“苏老板，来打弹子球！”

    苏敏官征求地朝身旁看一眼。林玉婵笑着推推他后背。

    “别人请客。”

    于风化考虑，俱乐部里还不是完全的男女混杂。至打台球的都是男人。小酒吧一隅是专门的女宾休息区，林玉婵找个小沙发坐了，要了杯茶

    水，专心看苏敏官打台球。

    彼时台球刚刚传入中国，仅在租界有数运动场所，华人叫做“弹子球”。圆球、球杆和球台的材质都和现代略有不，击打起来需要很大力气。

    但苏敏官一如既往的优雅。就算是初上手，打得毫无章法，一桌子球打布朗运动，他依旧姿态挺立，一点也不局促狼狈。

    马上有人注意到林玉婵。一个金发女郎跟伴嬉笑：“噢，瞧呀，这里有个中国姑娘。”

    男客里有华人不奇怪，买办职员二鬼子假洋鬼子都混进来；但林玉婵左右看看，女客里似乎就己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

    金发女郎一张娃娃脸，神色轻佻，洋裙领开得极大，全身珠光宝气，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她不知道林玉婵听懂英语，还在跟女伴窃窃私语：“我打赌她的脚是缠过的……”

    “幸会。”林玉婵礼貌微笑，用英语说，“你的发夹也很漂亮。”

    应对这种情况她已经很熟练了：让对方知道己懂英文，又假装没听清那第一句无心冒犯之语。懂点礼貌的洋人都会闭嘴，避免进一步的尴尬。

    金发女郎脸一红，随后有些恼羞成怒。

    “谢谢。”她慵懒地回，看一眼不远处那个绰着台球杆的中国帅小伙，悄声说，“这是那位爱的中国绅士昨天刚刚送我的礼物。”

    说完，展开折扇，遮住一个甜美的、带着挑衅的笑。

    林玉婵一怔，随后呛一茶，掩着嘴笑个不停。

    金发女郎随机碰瓷，然而她碰瓷也没找对人，不知道苏敏官如曩中羞涩，几身体面衣裳都是她这个金主送的，每天身上零花钱只够买一屉小笼包！

    林玉婵笑眼泪，一本正经地回：“真巧，他前天送了我一副样的。”

    金发女郎微微一怔，低头笑了。

    “叫我露易丝。”她伸戴丝手套的右手，“原谅我方才的玩笑。这是个不好的习惯，但很难改……”

    林玉婵大致猜到了露易丝小姐的职业。这种靠脸吃饭的交际花，不管走到哪，正经太太小姐对她只会有无尽的敌意。她大概也已经习惯了把身边的女人当敌人，挑衅、暗斗，有机会就拉仇恨，炫耀己的魅力。

    不过林玉婵心大，没觉得怎被冒犯。反而觉得这露易丝小姐眼力真毒，一眼看她跟苏敏官是一起的，而且关系不一般。这洞察力非一日修炼之功。

    她问：“你认得他？”

    露易丝小姐很沧桑地笑起来，点燃一支烟。

    “说来话长。”

    …………………………

    十分钟后，林玉婵呆坐原处，张着嘴合不上。

    “卧槽……”

    去年春日，苏敏官被人持枪绑架，最后在一片枪声中反杀、逃离，其中细节他并没有多讲，大概是不想让林玉婵瞎担心。

    日她算是补全了这部动作大片。虽然露易丝小姐说她后来晕过去了，但残余的细节依旧令她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