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辰光。又是一阵飘忽的失重感。驼队终于停了来。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暗淡。

    苏敏官也不觉睡熟，倚在几包药材上闭目安歇。听到近在咫尺的陌生人声，他立刻睁眼，又摇摇林玉婵的身子。

    听那骆驼把式跟别人的对话，驼队已经来到通州城，此时正在城外休整。驼伕正一个个卸骆驼身上的重担，让好好歇一夜。

    解开麻绳，掀开油毡布，搬一个个箱子麻袋……

    忽然，一个驼伕惊讶地叫了一声。本来该是个半空的箱子，他一用力竟然没拉动！

    一头骆驼负重百斤，背上多两个人的重量，对来说根本小意思。

    是对人来说就很不一样了。

    驼伕一愣神的工夫，箱子盖突然掀开，驼伕只见一道灰影窜，紧接着嘴被人捂住，后脑勺微微一痛，软绵绵晕了过去。

    林玉婵大吸一新鲜空气，摸摸那载了他俩一路的功臣骆驼脑袋。刚刚吃完草料，精神抖擞地张着大眼，好奇地跟她对视。

    苏敏官迅速扒拉骆驼身上的杂七杂八，只留缰绳和毡布。骆驼背上的毛被压了一天，蔫蔫地朝一边歪着，还挺通顺，好像用梳子拢过。

    林玉婵有点迟疑：“这行吗……”

    说话间，被他一把捞上骆驼背，放在双峰之间，右手抓起一条软鞭。

    “阿妹，走！”

    林玉婵惊奇地发现，骆驼竟然是跑的！

    而且跑得飞快，不亚于小汽车！

    她一瞬间头重脚轻，五脏六腑全都悬空吊了起来，差点被甩去，惊叫道：“喂，这个你没学过！”

    通州是京杭运河终点，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进的驼队几十个。一头骆驼脱缰放风，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小小风波。

    和马不一样，马奔跑之时，前双蹄和后双蹄时着地，坐在上面前后摇晃，好似乘风破浪；而骆驼不一样，左双蹄和右双蹄时着地，左右摆动，错落有致，好像游乐园的过山车。

    苏敏官凭经验和本，一发启动，那骆驼就跑了己的风格和水平，不听他话了！

    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骆驼的大掌如履平地，顷刻间超了两辆马车、一头小毛驴，一个骑马的官差。那骆驼忽然见到一只乌鸦，来了兴致，横冲直撞地追起来。

    林玉婵只紧紧抓住骆驼背上一撮毛。好在骆驼宽大稳当，只要夹紧了，也不太容易掉去。

    两人渐渐掌握诀窍，用缰绳抽打骆驼身侧来转弯。

    大清时的华北乡，饥荒、瘟疫和战乱连绵，很见到江南一样人烟稠密的村庄。一头发疯的骆驼沿着潮白河古驿道奔跑，沿途只有几个人注意到，喊两声，但那骆驼一阵风似的跑走了，也没人追得上。

    入冬的华北大地凛冽萧索，两侧的田地毛躁荒芜，野猫野狗在路边扎堆，孤坟枯井点缀着低矮的山丘古道。苍白的夕阳把那个奔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林玉婵忍不住放声大叫。

    等到天擦黑，路边人渐渐多起来，有了地摊和茶铺、栈房和货仓。天津音的客商风风火火地来去，驴车独轮车堵成一团。

    骑着骆驼太拉风。苏敏官叫停了骆驼，跳来

    ，又把林玉婵接了来，拍拍那骆驼脑袋。

    骆驼识路，觉向后转，扬着小船一般的蹄子撒欢奔走。

    林玉婵还没站稳腿脚，蓦地有人赶到身边，粗声说话：“喂，老大，怎去了一天才回来？喏，你的枪。”

    然后又转头：“咦，林姑娘！”

    林玉婵惊喜叫道：“江大哥！”

    江高升和洪春魁都跟来北方了，只不过没苏敏官那大胆子，不敢去北京挑衅皇权，只在天津猫着，等待接应。

    林玉婵还没惊喜半秒钟，江高升第二句话把她气晕：

    “林姑娘，你身上怎有股牲味？”

    林玉婵不答，顺手薅江高升的帽子，扣到苏敏官头上，勉强让他回到正常人样。

    江高升平白又丢个帽子，不满地看了林玉婵一眼。他好心提醒一句，这直爽坦承的性格如不多见，她只把他当衣帽架子！

    苏敏官问：“有吃的吗？”

    “有！”

    不远处一个小棚子里，洪春魁伸手招呼。

    小棚子是租给往来客商船，用来打尖休息的，里头不太干净，但有锅有灶，算个助民宿。

    洪春魁打招呼就正常多了，言简意赅：“林姑娘，瘦了。吃苦了吧？多吃点。这里安全，好好休整几日。”

    林玉婵吃上两个月来的头一顿肉——不是汤里漂的油点荤腥，不是用来提味的内脏水，而是一整只新宰的鸡！

    还是米其林三星间谍做的！

    炖在浓郁的汤里，鲜白的肉，酥烂的骨，嫩得入即化。

    她再也顾不得形象，连皮带骨狼吞虎咽，明明肚子胀得难受，还是舍不得放过一。

    旁边三个大男人不好意思瞧。江高升和洪春魁铺开行李，从中找小刀铁片，一齐围着苏敏官鼓捣。

    等林玉婵大半只鸡进了肚子，苏敏官双手还铐着。

    “……啐，这洋人的玩意真是不一样，没钥匙还真不行……得回去请教一高手……”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招呼他：“先吃。”

    苏敏官轻轻一笑，举双手取了筷子。

    “不急。用小火慢慢烧上几日，铁就脆了，到时随便一挣就断。”

    旁边两位大哥点点头，又有些为难。

    “运河结冰了，行不得船。”江高升边吃边说，“洋人要过什耶诞节，早早都放假，往上海的洋火轮十天一班，晨刚走一艘。”

    洪春魁压低声音，说：“洋人那边催得急，让我一班船就进厨上工。不如走陆路？”

    苏敏官摇摇头，压低声音：“河北山东都有捻军，碰上了平白耽搁时间。”

    江高升道：“那怕什！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顶多路难走一点，总不在这里干等着。”

    苏敏官寻思片刻，点点头：“饭碗要紧。你随我来，这情分我记着。你俩不用管我，速归，往后多照应。”

    三人都没吃多，撂了筷子，站起来，互相拱手为礼。

    林玉婵咬着一只鸡翅膀，后知后觉地捕捉到这些对话的片段，慢慢的震惊失色。

    她追去：“两位大哥。”

    关于她己到底

    是怎获释的，其中定然内幕繁多，苏敏官让她“回去再说”。

    然而她心中已隐约有猜想。她拦到江高升面前，直接问：“敏官捞我，花了多钱？义兴还好？”

    洪春魁连使眼色。然而江高升没收到这信号，愣愣地说：“林姑娘，你不知道啊？义兴没啦。”

    仿佛被人当头一拳，林玉婵一瞬间有点站不住。

    “什叫没了？！”

    “不然如何变十万两银子？”江高升说，“不过你别过意不去哈，人命关天，我大伙都表决通过了。你是洪门姐妹，义兴是洪门会产，用在你身上不亏。”

    洪春魁见瞒不住，也叹气。

    “这两个月，跟着敏官在海上来回跑，累都累吐好几回。敏官也真耐，洋人叫价二十万两的铁厂，硬是谈个对折，不然我还真凑不剩的十万……”

    林玉婵努力在脑海中拼合这些碎片，冷汗涔涔而，惊得失语：“所以……”

    “林姑娘，”苏敏官见瞒不住，干脆蛮横插入，夺回解释权，“根据官方的说法，义兴船行被海关税务司发觉做假账，从道光二十七年开始追根溯源，清算所有违法走私之罪，勒令一次补齐罚款十万两白银。这笔意外之财被赫德拿来购买旗记铁厂，献予江苏巡抚李鸿章。李抚台投桃报李，联合朝中势力，施展翻云覆雨之，要挟大学士裕盛，迫使他承错误，为你翻案。多亏你用计传来的种种内情，否则我等局外之人，还真不知该从何手。”

    林玉婵感觉骤然掉进一个黑洞，一肚子热腾腾的鸡汤仿佛化为冰水，冻得她有点发抖。

    “为什……”

    “时间仓促，抵押资产不足以凑齐银子，只分拆变卖。你的股份也没了，二十五分之一，我就代为处理了，别见怪。好在上次金亨给我拟好了合，给义兴详细估了个价，十万两不多不，省了我不事。”苏敏官说，“露娜归宝顺洋行，两个码头归沙逊，小汽轮归旗昌……其余沙船地皮货栈之类，也都找了好买主。义兴的船员继续随船，拿新东家的薪水；其余伙计都有遣散费，没亏待大家。”

    江高升和洪春魁一左一右地点头，佐证他的话：“我俩帮着敏官跑腿，已误了几日的工，天真得回去了，否则新东家那里说不过去。林姑娘，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两人匆匆扒完最后几饭，跟林玉婵拱手道别。

    她怔怔的回礼，头脑中似有火烧，平白感到恐慌。

    苏敏官牵过她的手，朝着靛蓝色的夜幕中走去，笑道：“好啦，先找地方给你冲个凉。”

    他小心挑选黑暗窄巷，在老城厢边缘穿梭，躲过巡逻官兵的眼目，直到跨入租界的铁栅栏门。

    天津租界也是华夷杂处。在热闹的商业街尽头，海河泥滩之上，货栈、洋行之侧，新建一座三层洋楼，招牌书写“利顺德”三个大字。那是英国人开的天津第一家西式酒店，外观是拱门林立的印度殖民地风格，进门则是地道的英式装潢。色泽柔和的木质的地板踩上去清脆地响，洛克式黄铜灯照亮宽敞的门廊。

    此时的北方老百姓完全没有定时洗澡的觉悟，要在隆冬时节找个安全洗浴的地方不容易。去中国人的旅店难免被盘问，只给洋人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