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冷眼目送他门，心里提着的一根线突然就松了，再也端不住，扑进炕上，扯来被子胡乱裹，把己裹成缩头缩脑的一团。最后，在那层层叠叠的被子里，小小的呜咽声。

    几个官媒人见她真攀了高枝，不太走心地道几声贺，各离开。

    突然，一坨被子猛地掀飞。林玉婵又从里头钻来，手里攥着一支笔，一块墨，是刚才写“婚书”时，偷偷藏起来的。

    桌上剩着几张白纸。她关上门，板着脸，不声不响地开始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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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笃笃笃，有人敲窗。

    林玉婵好容易进入深睡，窝在床上差点骂人，强打精神，披上衣服，拖着脚步到窗前一看——

    “姐姐，您这是嘛事了！让我好找！”窗栏缝隙里探过来一个胡子拉碴的邋遢脑袋，心急如焚地说，“一个洋夫人来到便宜坊，把我从台上拽来，给了这张揉烂了的灯笼纸——是你写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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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扑到窗边，看到木条缝隙里伸进的一只大糙手，一把握住，热泪盈眶。

    她以为等不到人了！

    现在刚刚意识到，遇上索二妞那天是周六。周日学校不开课，周一似乎又是个基督教节日。大约直到天，贝满夫人才收到她的求救信。

    “冯师傅，”她第一句先问，“这里是刑部，你来得安全吗？”

    冯一侃倒挂在房檐，拍胸脯：“不用你担心。老冯我年轻时也是练过的……哎，姐姐，你怎了？”

    窗子内突然静了。随后，响起压抑不住的、浅浅的哭声。

    冯一侃连忙把眼睛凑到窗缝，有点紧张。

    “哎，怎了，有人欺负你？”

    林玉婵摇摇头，擦擦泪。

    “那——唉，你要去，有点难度。这窗估摸得锯个三五天，外头的兵丁……姐姐，冒昧问一句，你练过几年？”

    林玉婵破涕为笑，赶紧说：“先不逃，先不逃。”

    原本是个有无的罪名，她一逃，就完全坐实了。就算没被追兵当场格毙，以后也得惶惶一生，除非躲到香港澳门，猫一辈子。

    “我是被诬陷牵连的……”

    她用最简洁的语言，把己被卷进的案子描述了一遍，连被宝良逼婚的事，和盘托。

    “嘛玩意啊！我瞅那小子揍性不是好人！”冯一侃气得骂了句粗，又后悔，“他大爷的，我干嘛要嘟噜嘴把你的住址告诉他啊！我该死！”

    林玉婵：“我答应了。”

    冯一侃一愣：“你……”

    这云淡风轻的，是不是还得恭喜一？把刚才的粗吃回去？

    “不然在这关久了非得死掉不。”林玉婵说，“帮我跑个腿吗？”

    冯一侃见她一个小姑娘遭逢大难，忍不住心软想安慰，但嘴上还得锱铢必较，笑道：“十天早过了，您那八块银元已经花完啦。这是打算续费……”

    “这一封信，是我的案情详述。你在路上抄录两份，分别送到《北华捷报》和《上海新报》报馆，原件留好，”一沓写得密密

    麻麻的白纸穿过窗缝，急切地到冯一侃手中，“这一张条子，抄份，分别送到博雅公司、江海关总税务司……”

    冯一侃慌忙叫停，“等等，我没去过上海，你说慢些。”

    林玉婵又重复一遍，“博雅公司、江海关总税务司、上海洋炮局马总办的太太、还有义兴船行。”

    这最后一个地名冯一侃总算认得。他犹豫片刻，终于小声坦白：“姐姐，其实义兴的那位苏老弟，这两天跟我通过信。他让我看护着你，有什花费他报销。是你、你这……”

    林玉婵忍不住轻笑。她早有预感。

    难怪这积极呢。两头赚钱。

    “这是无妄之灾，哪怪你。”她很大度地说，“好啦，我再专门给他写个条子，让他照样给你全额报销……”

    从宝良手里诓来的白纸有限，此时只剩寒酸的掌大一张。

    林玉婵待要笔，又迟疑了。

    落叶被风卷着，在狭窄的胡里哗哗作响。夜色弥漫，裹着一种不祥的浓黑。

    她忽然茫然。历经了愤怒和辛酸、苦楚和屈辱、恐惧和危难，终于给己博来一个给他写信的机会。是她已经答应了跟别人的婚约。

    这窄窄一张纸条上，她该写什呢？

    “冯师傅，”她忽然说，“那个《三郎还家》的新戏，上海没演过。敏官爱听戏，你见到他后，跟他好好讲讲这戏。”

    冯一侃答应一声，有点莫名其妙。

    “就是那个小寡妇被恶霸强娶，然后她那死老公其实没死，恶霸竹篮打水，小寡妇夫妻团圆那个……”

    林玉婵点点头，“还有，你替我向他道声对不起……”

    冯一侃是走江湖的艺人，人情通透，听几句话，已经猜这苏老弟跟她的关系不一般。

    他安慰：“你说嫁给那个官爷？唉，古民斗不过官，这是迫不得已的事，苏老弟肯定知道你的苦衷，不会怪你……”

    “不是这件事，是另外一件。”林玉婵说，“他会为难，但我求他帮我这一次。”

    她最后一次决心，在那纸条上只写了两个字。

    “娶我。”

    婚约即是身契，签了不反悔，除非——

    她忆起戏文里的几句念白：“一女不聘二夫，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萧三郎既然没有死，他才是你的正头夫。任他是皇亲贵胄，也不罔逆人伦呀！”

    现在就看，宝良派人送去的那份她亲手写的白书，还有托冯一侃递送的这些求救信，哪个最先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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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唔好我讲笑。”

    苏敏官匆匆跳踏板，声音平和，但步子已经急了起来。

    红姑直眉楞眼地环顾这间船坞。义兴近来是真有钱，听说洋人的价格战没把搞倒，反倒让敏官爷趁机偷袭，低价收购来许多破产的小船行。日这船坞她更是来都没来过，还是义兴的伙计把她带过来的。

    苏敏官也忙。大概是因着身边没姑娘，他趁机差跑长路，充实得一塌糊涂。

    “我没有开玩笑啦，”红姑收敛心神，有点着急，“那个京里来的信差说

    得明明白白，还有妹仔的亲笔信。我虽不识字，但两位经理都看过了，说字迹没错……”

    听到“林姑娘在京里托付终身，不日成婚，请大家就地处理博雅资产，日后有缘相聚”的消息时，博雅众人着实懵了好一阵。

    这林老板简直比容闳还不靠谱啊！

    但转念一想，人往高处走，乃是人之常情。换个寻常单身男子，上京一遭，被金枝玉叶看上，做了富贵姑爷，任谁都得道一声贺。

    更何况林姑娘是女的，人家没有仗势欺人，还给个名分，已经很不错了。

    唯一有点不对劲的就是，这“处理博雅”的决定，未免有点草率。林姑娘不像是那种为了相夫教子放弃事业的人。难道是夫家不让她继续做买卖？她也甘愿？

    这些细节先放一边。震惊过后，几个跟林玉婵比较熟稔的老员工，不约而地想起了一个人——

    大家尴尬冲天，互相看看，谁都不愿去当那个恶人。

    最后还是红姑爽快，叹气，拔腿就走，往苏州河的方向一路小跑。

    没人拦她。

    …………………………

    红姑拉拉苏敏官袖子，轻声问：“哎，你之前有没有吵架？”

    苏敏官眉峰一紧，耳廓微微一热。

    有。为着一件“肾衣”的事。但那也不算吵架吧？

    他摇头，扯过一张验收表格，一心二用地勾画，一边拿过红姑手里的信，快速浏览。

    是他熟悉的学生习字体，吻也差不多。她不太会写文绉绉的书面语，平时留个便条、备忘，都近似白话，很好懂。

    “我已觅得良人……”

    嗤的一声，苏敏官拿笔不稳，笔尖画一条颤抖的斜线。

    她的上一封信他还揣在怀里，那里面五光十色的春风得意他还记忆犹新。过了十几日，转头又来一封这个。

    红姑暗地叹气，依着己的揣测，安慰道：“不怕你笑话，别说妹仔。我这梳姑婆，若哪天遇上贵人青眼，我也动心……”

    苏敏官笔尖凝滞，再次报废了一张验收表格。

    他轻轻咬唇，干脆放笔。身后一个伙计想催，他做个手势，让对方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