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面人的走街串巷，什怪事没见过，也不惊讶，迅速换了个颜色面团，问：“长什样，脸长脸圆，眼大眼小？有须无须？”

    京师地界，林玉婵当然不会详细描述一个反贼的相貌，只笑道：“您看着发挥。”

    手艺人也会察言观色，知道那法海大概是这小娘子的某个亲密熟人。

    既然是熟人，气质上应该类似。于是十指如梭，顷刻间雕了个和尚。但见他眉眼清秀，只是神态间还遗存着法海的反派造型，两相结合，倒像个笑里藏刀的大奸商。

    手艺人皱眉头，大概没想到己还做这怪诞的作品。

    林玉婵乐不支，爽快付钱，又买了个匣子，把两个面人盛起来，层层包好，打算给小爷当个迟来的童年礼物。

    一顶帽子，一对面人，想想差不多了。

    冯一侃搬运辛苦，她于是请吃了顿烤鸭。吃到一半，潘大爷亲来把人截胡，说食客都等急了，等着您把那《官场斗》讲完呐。

    林玉婵作受，只好己的担子己挑。回到宿舍，洗掉身上沙尘，寻思明天去哪。

    还没坐稳，突然当当当，有人急敲门，惊起好几个嬷嬷。

    “苏林氏，”听声音像是文祥的老仆，“苏林氏住这是吗？请来说话！”

    林玉婵一喜，知道大概是总理衙门政策了。

    慌忙踢上鞋子迎去。刚拆了头发乱蓬蓬，赶紧挽起来，顺手扣上“小而尖”的马聚源帽子。

    那老仆是典型的京官手，对她虽客气，却一直是不冷不热，明显看不上外地人。日突来，却是兜头一个大揖，脸上笑得像泡开了的茉莉花。

    “苏太太，恭喜贺喜，当太后要见您。您快准备着些，明一早有车子接。”

    林玉婵头脑完全空白了一刻。

    “等等，您……”

    随后突然一身鸡皮疙瘩，脑袋上的“马聚源”歪在一边，慢慢滑落，滴溜溜滚在地上。

    慢板似的熨帖京片子，林玉婵听在耳中，感觉从耳朵到大脑一片火烫。

    现在的太后……不是慈禧吗？！

    我不要见老妖婆！

    一不小心被砍了找谁说理去！

    这是她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反应。

    老仆见惯了这种态度，一边肚里笑她土气，一边安抚道：“其实没什。您送给我家老爷的洋货，有些让他拿去显摆，恰让太后瞧见了，问明来源，赞您有眼光，又听说是女流，稀奇，就想见见。您放心，太后这几日在圆明园歇着，不是进宫，没那多礼数。我家老爷也常去作陪……”

    老仆说得轻松，一副笑容，喜庆得让人想给他发红包。

    林玉婵冷静了那几秒钟，猛地推开门，从里头搬个凳子。

    “您坐。细说。”

    她心思飞转。如果“见太后”真是件危险活动，这老仆现在看她的眼神应该是情加怜，不至于这高兴，甚至有点结她的味。

    “哎，太太，您别看我了，您这样的我见多啦。”老仆谢过，坐在椅子上，露心知肚明的笑，“说句僭越的话，咱当太后虽说是一国之母，秉性温柔，体恤子民，有时候叫民间厨子

    来做小吃，赏赐很丰厚。天桥底那‘花张’见过没有？扎得以假乱真一手绢花，去年在太后面前露了一手，得的赏赐三辈子花不完，原先是走街串巷手艺人，现在买了铺子，收了十来个徒弟，开得红火！还有个捏面人的……”

    林玉婵听他如数家珍，脑袋有点晕。

    “等等，不是……我没有手艺啊……”

    “是您这样的人物稀罕哪！普天有几个女人赚钱？会说洋文？——这些都是手艺！小的跟着老爷也见过几次太后，放心，不是那吃人的老虎！况且您又是老爷引荐的，老爷是军机大臣，平时见太后就跟走亲戚似的，不紧张，不紧张！”

    屋的几个华洋修女嬷嬷听了一会，忽有人门凑过来，说道：“太后确是个好人。咸丰十年兵祸过去，为与教会修好，太后特特拨了款子修缮南堂，还亲来巡视，赠了我很多礼物呢。”

    林玉婵愣愣地听着，历史观有点刷新。

    考试卷子里要求“评价慈禧”，谁要是这答，得不了几分的！

    她毕竟不是活在历史书中。她拨开心中的各种既定成见，用心听着旁人的每一句言语。

    老仆笑道：“您若真没这胆子，我倒是以回报老爷，给您报个急病什的。但这样……不太好，您懂，于我家老爷面子上不好看，而且会让人嫌晦气。我看您孤身一个女流进京不容易，以大伯的身份建议一句，这福分错过了，真真惜。”

    林玉婵想，从她跟文祥一家数年的接触当中，文祥算是数比较靠谱的大清官僚，不会专门坑害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外地人。而且她现在多算是和文祥绑定，不说一荣俱荣，起码一损俱损。她倒霉了，文祥吃挂落。

    对文祥来说，在太后面前提她一嘴，就是对她此行拜访的最大褒奖。

    想通这点，林玉婵肃立起来，朝那老仆一礼，正色道：“多谢文大人提携。”

    她一个堂堂正正社会主义接班人，还怕慈禧？

    当然，想归想，还是要把她当个boss，万分慎重对待。

    “去是肯定要去的，”林玉婵笑道，“您都看见我日活蹦乱跳了，明再装病糊弄，万一日后让人抓着把柄，岂不是无妄之灾。对了，我年轻不懂事，依您所见，这一趟，我得准备多钱？”

    老仆忙站起来还礼，低声说：“您是听民间评书戏文听多了，觉得那些内侍公公都会一路跟您要钱、不给就穿小鞋不是？没这个理。都知道您是小老百姓，寡妇，又是太后临时召来的，有多油水？他才不耐烦管您要。说句愤世的话，天底削尖了脑袋要面圣的功利之徒千千万，他一手就是几千几万两，羊毛从他身上薅，不是更痛快？”

    林玉婵慢慢点头，算是受教。

    老仆笑道：“贵人事多，总归不会在你身上耽搁太久。多则几句话，则打个照面就让你退，也没个准数。但就算远远的一窥天颜，也肯定不会让你空着手走，这你放心！”

    林玉婵于是放一点点心，又从老仆的话里听点暗示的意思，笑道：“多谢教诲。要不是您说道两句，我吓都吓死了。”

    她想，电视剧演到这种桥段，是不是得给报喜的人点钱？

    摸摸衣袋

    ，还好随身带着点碎银子，是买帽子找的钱。她头一次跟旗人讲客气，也不知道给多合适，凭感觉摸了块二两多重的，袖子里用帕子包好，齐齐楚楚地了过去。

    老仆怡然接过，一捏，神色有点惶恐。

    “太太客气了，我就是报个信而已，何必见外！”

    但也没退。显然此事已成惯例。

    林玉婵心里一痛。给多了。

    老仆有点过意不去，笑道：“还有一个时辰钟头宵禁，我回去要半个时辰。太太若不嫌，我就近请您喝碗茶。不是我夸，伺候老爷这多年，有些礼数规矩的东西，我也说道说道。”

    ……

    林玉婵回到宿舍，满身燥热，根本没困意，抽一支笔，把刚才听到的知识点一一记，两只手一直微颤。

    刚才跟老仆说话时还端着，现在好像突然松了个闸门，全身血管里像是装了弹簧，从头到脚一跳一跳的躁动。

    达成成就：见到慈禧！（1/1）

    太刺激了！

    奥尔黛西小姐闻言赶来，祝贺的话说了一大堆。舍几个修女嬷嬷开始聊天，她回忆着上次慈禧巡幸南堂，惊鸿一瞥，太后穿什颜色，身边有几人，当时己站在哪……全都记忆犹新。

    这就是名人效应啊！

    林玉婵蓦然意识到，己此次从京城返沪，单凭“见过太后”这项成就，估摸着商铺订单翻一倍，再也不会有人因着她的卑微女子身份来找麻烦！

    前提是，一切顺顺当当的。

    她收起脑海中的各种唯物历史观，心中告诫己：女汉子屈伸，己跟慈禧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去刷个声望，绝对不作死。

    她一骨碌翻身床，开始翻铺盖。

    虽说文祥老仆告诉她不用准备什贿赂，但她也不会傻到真的空手去。

    她找百十银元钞票，十元一组封在信封里，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仔细修了眉，找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裳，并合适首饰头饰，整齐叠在身边。

    老仆告诉她，用不着特意准备衣裳，免得僭越。她的身份就是民，土气点是应该的。只要干干净净的，比什都强。

    准备完全，躺在床上，翻饼烙饼，还是失眠。

    干脆再爬起来，点灯写信，喜滋滋地把天的流水账报了一，末了顺嘴一提，说己要见慈禧太后啦！

    糊好信封，写了上海义兴船行的地址，放到教堂统一的信件箱里，有人专门递送。

    这才觉得全身扭在一起的筋骨稍微放松了一点。等她睡熟，已是半夜。

    --------------------------

    第二天凌晨，一辆小骡车准时现，载林玉婵往圆明园去。

    路途漫长。外面从寂静到喧嚣。天色从暗淡到大亮，日头从东边升起。

    好在林玉婵有所准备，起床后连茶水都没喝一。终于，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到了。

    林玉婵本来带着一肚子问号。圆明园不是早在年前就被烧光了吗？

    到了才发现，由于皇家“三山五园”占地大，湖泊山脉不胜数。当年的英法联军铆足了劲的抢掠十几天，又放火烧了三

    天三夜，也未全部损毁这些山水地理。一小部分宫室和景点依然幸存，被重新围了起来。

    慈禧做嫔妃之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圆明园陪伴咸丰帝，此处谓她发迹之故里；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毁后，她念念不忘，老早就计划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