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讼师泰、泰老爷路遇劫匪，一时回不来，小的也是刚听说……对对，人没事，被中国人救了，有惊无险，洋老爷别担心，就是受了惊吓……”

    在座众人松气。

    领事馆杂役喘得呼哧呼哧，一边说，一边抬眼，朝着席间的林玉婵，悄悄向她比了个手势。

    林玉婵悄悄松开攥着的拳头。

    她调整语气，很无辜地笑道：“马戛尔尼先生，你方才似乎有点丧失理智，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什班内特先生是女人……也许我听错了……”

    陪审席旁听席上几十颗脑袋一起点。洪卑爵士和蔼地转身：“我也听到了。如果这是陈述的一部分……马戛尔尼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解释一吗？”

    马清臣微张着嘴，头僵成一块铁板，胡须飘动，突然变成了哑。

    *

    与此时，义兴船行。

    “安全了。您别怕。”

    泰勒律师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接过苏敏官递来的热茶。

    方才他乘船渡河，因着好奇，没见过华界沿岸的风景，跑到甲板上背着手看。那姓苏的船老板一再劝诫，说洋人最好不要在此处露面，他不听，反而很欣赏对岸中国人那惊奇中带着敬畏的目光。

    没想到引火烧身。船刚驶到对岸，还没停泊稳，就突然被另一艘船截停，船上的中国人头缠破布，凶恶如撒旦，叫嚣着跳上来，嚷着破碎的英文单词，什“给钱”、“杀人”之类。

    泰勒律师吓得魂魄飞走三里地，后悔己一念之差，竟然敢租界……

    好在义兴船行的伙计英勇无畏，让洋老爷躲进船舱，己在外面跟劫匪勇敢搏斗。泰勒律师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肉搏之声，忽然，人仰船翻，他咕咚落水，成了落汤鸡，被中国人救了上来。

    劫匪趁机逃跑，只留一串水波。

    他西装全湿了，袖钉挂着水草，往滴答臭水。苏敏官拿来一身伙计穿的短衫，一脸抱歉地说，只有这一身适合您的身材，不如先换上应急。

    泰勒律师死里逃生，挤一个哭一般的笑，表示感激，艰难地系上盘扣。

    于是现在，他穿着中国伙计的工服，捧着茶，心有余悸。

    苏敏官神色哀怨，尽力保持礼貌，小媳妇似的抱怨一句：“都告诉您了，不要在站在甲板上露面，瞧瞧，怎样？”

    泰勒律师不言语，心里懊糟。都知道华界治安差，照样天天有洋人去探险猎奇，怎就偏偏赶上他倒霉！

    还连累这个义兴船行，冒着生命危险救他。好在人家不追究，实在是很厚道。

    要不是这船上的中国人还算打，他眼会不会是苏州河里的浮尸一具？

    泰勒律师忙着整理己，“班内特小姐”的事被暂时忘到脑后。

    苏敏官递给他一个湿漉漉的钱包。

    “谢天谢地，没让人抢走。”他彬彬有礼地说，“连累您受难，我不敢收这个钱。看来是神明不许我发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苏敏官秉承契约精神，泰勒律师和他公平交易，他没给情报，不乱收这个钱。

    也不给己留把柄。

    泰勒律师哆哆嗦嗦打开钱包。几

    百英镑钞票湿透，一张不，送到银行应该换新的。

    他终于对这个中国年轻人重新生好感，露放松的笑容，指点道：“你以后应该雇几个保镖在船上，配几条洋枪……像你这文文静静的做生意，会被其他中国人欺负的。”

    苏敏官嘴角一勾，欣然受教。

    但是除了钱包，其余许多东西也落了水，没保全。

    比如泰勒律师的名片。比如他随身带的一盒雪茄。比如他刚刚从报馆里坑蒙拐骗来的、E.C.班内特的全部手稿。

    义兴的伙计捧着几团湿纸碎屑，愁眉苦脸：“只捞这多……”

    “应该不要紧吧？”苏敏官温文尔雅地拱手告罪，猜测，“若是重要的文件，你洋人会将装进防水的牛皮袋里。”

    泰勒律师的脸色，比那几章浸了水的纸，更白更臭。

    他匆匆忙忙从法庭来，有啥牛皮袋。

    还想那多干嘛。他刚才差点不明不白地死在中国人手里。

    泰勒律师心里盘算，中国太危险。再挣两年钱，赶紧回乡。

    他缓了半天，状态回复得差不多，才终于猛然想到一事——

    “啊！晚了！”

    他顾不得跟中国商人告别，抓起己钱包，拎起长衫摆，别别扭扭地跑了去。

    *

    “停车——”

    人群从英领馆大门涌。泰勒律师灰头土脸，穿着中国层劳力的衣裳，一时没人认来，一被挤到了十几码外。

    侨民欢声笑语，心满意足地议论着：

    “太太告赢了先生！——我要写信回英国，露西姨妈一定会惊得忘记喂她的羊，哈哈哈……”

    “没办法，陪审团站在她这边……漂亮的女士毕竟惹人怜爱……”

    “班内特先生以书了，如何在幕后左右大英帝国的神圣法庭……”

    “天不来听一场，我都不知道议会通过了那条新法律……”

    “马戛尔尼先生也有点冤枉。如果是在本土法庭，也许结果不一样……没办法，这就是命运。他最后的发挥也有点失常，看来公正女神不站在他这一边啊。”

    还有人兴致勃勃的搓手：“那个伶牙俐齿的中国女孩，她和班内特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嘿查理，你要不要邀请她参加个月在你家举行的舞会……”

    泰勒律师靠着一只柱子，慢慢溜坐到地上。

    不过……官司输了，律师费也不了他的。这一想，也没那懊丧。

    门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人。马清臣铁青着脸，接过随从递来的手杖帽子。

    贴身男仆是中国人，仗着跟家老爷熟络，一边给马清臣扇扇子，一边低声劝：“不是小的多，但老爷您在大清也是品官身，要面子的。小的早就劝，闹到衙门多不好看。夫妻间的事，还是得关起门来己解决……您已经当了朝廷的官，几千两银子早晚有，何必急在这一时？瞧瞧，这事闹的！小的劝您赶紧去打点一，别让这事传租界。招人笑话……”

    *

    领事馆侧翼的休息室里，三个年轻女子击掌相庆。

    “开庭费用五英镑。法官酬劳十英镑。”林

    玉婵绷着笑，伸两只手，“两位，麻烦结账。”

    康普顿小姐笑靥如花，果断赖账：“找我干什！我只是来休息的旁听观众，跟马戛尔尼太太从来不认识，嘻嘻嘻。”

    郜德文全程刷脸，扮演清纯怜小妇人，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也辛苦。庭审结束时，嘴角都僵了。

    只是在宣布判决的时候，她看到旁听观众的脸色，忽然泪水盈眶。

    “谢谢……”

    匆忙成婚之际，她被爱情冲昏头脑，满心是奔向新生活的喜悦。全然想不到，把己的一生寄托在一个不靠谱的男人身上，会带来多无尽的烦恼。

    但她更想不到，在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夹缝里，居然还找到一条曲折转圜的路，尽管细得几乎看不见，但毕竟有人将踏了来。从那条路的尽头，吹来一丝由的风，让她觉得，命运重新回到了己手里。

    郜德文很快收回泪水，她拉着林玉婵的手，沉稳地说：“我和清臣会分居，不会离异。只要我是他正房太太一天，我就会监督他的行踪。你放心，不会让他报复你。”

    林玉婵笑道：“他要报复也是报复班内特先生呀。”

    郜德文朝林玉婵施一礼，轻快告辞。

    “我现在带人去监督清臣取款，款子明天送到你的商号。林姑娘，别把我的身家性命亏光啦。”

    康普顿小姐对着她的背影招手：“别忘了明天来上课！”

    林玉婵对着她“嘘”了一声。

    太飘了大小姐！外头还有人呢！

    康普顿小姐捂了嘴，吐一头，随即笑容满面，一张一张收拾整理己的手稿，看到得意的字词句子，不时凑上嘴唇亲一。

    林玉婵心中跳一句唐诗：漫卷诗书喜欲狂。

    用来形容现在的康小姐，太恰当了。

    她犹豫片刻，很煞风景地提一句：“其实这些东西应该销毁……”

    “不！以后都是珍贵的历史文件！”康普顿小姐神采飞扬地回绝，“你放心，我会把保管好，谁也不给看！以后当人修建女权运动博物馆的时候，我会把捐去……”

    “还有你的字迹。”林玉婵说，“多半会让人拿去研究。以后最好换一种字体。”

    “那是然。我有准备。”

    林玉婵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想想再没什漏洞，这才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