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怔了一刻，喜望外，连忙跑去厨房张罗茶水。

    “亏你还记得我呀！荣幸荣幸，你来上海多久了？住哪里？来做什？你……”

    还想问的是，她那个不靠谱的英国老公马清臣，现在怎样了？

    她还记得那场让人啼笑皆非的汉酒会。一心攀登大清仕途的洋医官，阴差阳错，娶了太平天国的“余孽”。在“苏州杀降”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这两人的爱情约莫也走到了尽头。

    郜德文微笑，不客气地接过她手中的茶，仿佛知道她想问什，坦率地说：“天京覆灭，拙夫被调来上海，授了品衔，督办上海洋炮局 ，我也随着来了。”

    林玉婵：“……恭喜。”

    夫贵妻荣。马清臣官运亨通，郜德文的生活水准然也大幅提高。她虽然不喜欢马清臣，但还是恭喜一吧。

    而且马清臣升官，“娶中国太太”这件事应该助力不小。要知道，如华夷通婚极其罕见，不为主流社会所接受。马清臣拿己的婚姻大事表忠心，然深得朝廷欢心。

    林玉婵最近听闻八卦，赫德经营海关有功，李鸿章和文祥都张罗给他做媒，介绍了好几个官宦之女，想让他当中国女婿，彻底笼络这个得力的洋人。但赫德每次都表示，文化隔阂太深，怕委屈了人家姑娘。

    不管这理由有多真心，至婉拒的意思很明显。

    这一对比，马清臣升官升得快点，也是理所当然。

    郜德文对那句“恭喜”不为所动。她啜着茶，几次提话头，最后说：“林姑娘，如我赋闲在家，想求你帮个忙。”

    “赋闲”这个词一般是男人用的。女子，天生就该在家操持，没有所谓失业不失业。

    也只有郜德文，把这个词用在己身上，看来实在是闲得发慌。

    不等林玉婵回答，郜德文又看着她眼睛，说：“我要学洋人规矩，学英语，学西学。请你帮我找门路。我以回报……”

    林玉婵忙伸手制止，让她先别谈回报。

    她小心问：“打算跟你老公过去了？”

    郜德文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忸怩，随后坦然点点头，苦笑道：“否则怎样？”

    的确，这年头结婚讲究落子无悔。男人后悔了，尚休妻纳妾，聊以补救；女人一旦嫁人，就是选了一辈子的路。

    而且，林玉婵粗略想想，假如她处于郜德文的尴尬境地，从利的角度发，大概也会维持现状，利用己官太太的身份，给己谋一点身家和事业。

    她眼还保留着命妇的封号。对丈夫的事业显然有所帮助，因此马清臣大概也不敢对她太轻视。

    至于这份婚姻里，爱情浓度有多……其实古以来，“爱情”这玩意，跟结婚完全都是两码事。这种和平共处、各取所需的婚姻，不管在中国还是西方都很常见。

    但郜德文显然不满足于做金丝雀。林玉婵从她眼中看决心，她不想做丈夫的附庸，想要堂堂正正打入洋人社交界，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洋人再也不敢随意起哄她。

    不过……学洋文，学西学，对于她一个文化基础薄弱的武将之女来说，并没有看起来那容易。

    林玉婵沉思片刻。

    请洋人家教？且不说费用大，马清臣肯定不会意。他不得他老婆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国小媳妇，才不肯让她多学东西。郜德文日门都是瞒着她老公的，“学洋文”的意愿也并没有征得他的意。

    官办的上海广方言馆……

    也不行。那里的学生都是官银定向培养，毕业之后会授品级、给大清效力的。根本不收女生。

    上海有几个针对洋行雇员的英文夜校，由民间商人资创办，资质良莠不齐。最优秀的一所是宁波会馆旗的英华书院。据林玉婵所知，郑观应一直在那里补习英文。

    但这种学校主要教授商业英语，货品、数字、讲价、寒暄等等，不符合郜德文的需求。而且肯定也不收女生。

    林玉婵忽然一拍桌子，低声叫道：“我己开一家学校！收女生的英文学校！怎样！”

    随后摇摇头，像捏泡泡一样捏碎了这个想法。

    “太贵了……”

    光是请外籍教师就一大笔钱。场地以用义兴商会会馆，但眼地价低迷，其实也省不了多钱。编印课本、笔墨纸砚，这些零碎的花销也不小觑……

    至于生源，除了郜德文这样的巾帼女杰，她还真不知道，偌大上海，有多女孩子有学英文的需求。

    别说如经济萧条，博雅公司拿不这多钱来做慈善。就算她掏腰包……

    七百多美元已经登上赴美的轮船。她己也没钱了。

    郜德文见她犹豫，笑声来。

    “林姑娘，我方才不是说了，不会白让你帮忙。”她慢条斯理，从包里取一沓钱庄庄票，“我的嫁妆中有现银五千两……”

    林玉婵惊喜交集，心中一子放了个二踢脚。富婆求带啊！

    后世投资大师有句名言，所谓潮退之时，才知道谁在裸泳。十里洋场上的光鲜商人买办，别看平时人五人六，一手就是几万两的买卖；真到金融危机的时候，才一个个现原形，从风上鼻青脸肿地摔来，倒欠一屁股债。

    而那些在萧条时期还手持大量现款的人……

    就好比穿了件最靓的泳衣。潮水一退，她就是无冕之王。

    她不假思索抱大腿：“够了够了！绝对够了！以先借用商会的场地，只收你一个学生都行……”

    郜德文：“……存在鼎盛钱庄……”

    林玉婵眼前一黑，感觉己的小心脏快撑不住。

    “姐姐，你等等。这钱庄要倒闭了……”

    她看着庄票上那龙飞凤舞的“鼎盛”两个字，再细读上面条款，算年利率高达20%。

    很显然，这是去年地皮价格起飞时，钱庄为了集资放贷，无脑滥发的庄票。郜德文家里人脱离大清社会太久，给她置办嫁妆时，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金融大坑。

    林玉婵飞快回头看了看洋楼三层，犹豫片刻，拉着郜德文的手站起来。

    “走！现在就去取！”

    …………………

    半小时后，苏敏官充电完毕，睁眼身边无人，己抱着一卷被子。

    整个洋楼关门落锁，只留个手写便条。

    “对不起，有事先走！”

    气得他磕了一整壶铺子

    里最贵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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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盛钱庄门果然还在挤兑。伙计疲惫地跑来跑去。

    “大家都别急……我东家刚刚拿到洋行贷款……全都以偿还，说假话天打雷劈……”

    钱庄也在积极救。大清律规定，钱庄闭门欠款的，一百二十两就充军，欠一万两以上就是绞监候，留的妻老小还得继续还款。虽说这大清法律执行力就是个笑话，但大伙不敢拿己性命开玩笑。

    林玉婵很顺利地被迎进了后门。

    “姑娘请，太太请，哈哈。”

    华掌柜以为她还是来注资的，刚要热情介绍一些砸在手里的抵押物，冷不防她旁边那个高挑的夫人发话：“取款。”

    华掌柜眼前一黑，感觉己又被套路了。

    但没办法。人已进门了，那个郜夫人亮身份，原来是洋官太太。华掌柜不敢和她作对。

    好在日手头还有点余款，赶紧优先给她兑换了庄票。

    不过利息就付不了。好在林玉婵知道20%太夸张，也不贪这个心，拿回本金就谢天谢地。

    郜德文来上海三天，洋场还没逛过几次，从没去过大清钱庄。日旋风一般走了一趟，再看看手里的五千两银票，心有余悸。

    再晚几日，是不是这钱就取不来了？！

    她不由得对身边这个机灵的姑娘更加刮目相看。

    她从十岁起开始行军打仗，于理财之事一窍不通。回到博雅的路上就问林玉婵，还有哪些钱庄比较靠谱，让她安稳吃个利息。

    林玉婵苦笑：“等过三五个月，看看还有哪些钱庄没倒闭，应该就是资质很过硬的了。现在这些钱你还是兜里揣着吧。”

    郜德文面露为难之色，点点头。

    林玉婵立刻敏锐地想到。她老公……

    做官需要钻营，需要孝敬，需要各种疏通人脉。万一哪天手头紧，随手“借”去妻子的一些私房钱，完全合情合理合法合规，就连大清皇帝也管不着。

    郜德文突然道：“存在你这里行吗？”

    林玉婵差点又捂心。

    对萍水相逢的朋友托付身家……她在腐朽大清奋斗日久，还真不太适应这种春秋时代的高尚思维。

    且不谈利息的事。万一哪天进来个贼……

    林玉婵别无选择，怕是只敲开义兴的门，灰头土脸“求包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