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散落在地的衣服拾起穿上,又从床头拿回我的剑。
即便置放之时已很注意,剑鞘还是被沾湿些许,我小心翼翼地用衣袖将其擦干,走出洞府,青霄真人已等在那里。
他仍是一身雪也似的白衣,干净不染尘埃,洞口的白光打在他冷峻清隽的脸上,像经久不化的寒冰,静静矗在那儿,仅是远远看着,便令人不敢靠近。
他见我走来,淡漠视线便落在我身上。
“把手给我。”他说。
迟疑将手伸出,被他长臂一拉,整个人便落入到他怀中。
还未得我反应,蓦然已置身高空,冽风冲刷而过,周遭景色飞快往后退去,一柄长剑载着我二人在云雾中穿行。
长长的乌发与白发在风中交缠在一处,男人胸膛紧实温热,冷冽深沉的檀香包围着我,是他身上的味道。
我周身疲累,僵着身体被他搂在怀中,低头看着脚下的长剑。
御剑飞行,这是多少剑修渴望做到的事情。
只是,御剑术非元婴以上修士不可学,而能够寻得一把与自己心神相通、可以用来修习御剑术的剑,亦非易事。
青霄真人的剑,早已在与重琰一战时断去,如今这把,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凡铁。
剑修断剑,无异于失却半身。
七年前,他大战归来之后,便一直在洞府闭关。起初,世人皆闻青霄真人断剑重伤,魔道数十高手便籍机前来寻仇,却不知其早在与重琰大战之时,便突破到了更高的境界——剑心大成之境。
青霄真人已不在乎有没有剑,亦不在乎有多少敌人,再普通的凡铁在他手中,亦可翻山倒海、搅动乾坤,而再厉害的敌人在他面前,亦不过是一剑之间。
那日,云崖峰下了一场血雨,魔道数十高手尽数埋骨于此,先时,我立在檐下躲雨,而后又满心担忧去寻,却远远见其立在血雨纷飞的半空中,竟是在……笑。
那冰冷嘲弄的笑意,令我愣在原地,半步不敢往前。
此战之后,世人尊其为当世剑仙。
有渡劫修士感慨其“身登凌云境,俯瞰世间人”,又叹曰,虽同为渡劫之境,然这句中的“人”字,却已包括了除其之外,所有渡劫修士。
渺渺云雾从身侧掠过,约摸半盏茶时间,已至长空剑宗的主峰,辉日峰。
正是艳阳高悬之时,辉日峰上人潮汹涌。
我从剑上下来,不经意扯动了股间的伤势,脚下便一踉跄,肩头却被男人扶住。
“小心。”
我稳住身形,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碰触。
周遭人群中已有许多视线向我们看来,对男人尽是崇敬与仰慕,对我,则大多为打量与惊异。
我早已习惯这些异样目光。
皆说名师出高徒,青霄真人剑惊天下,却有一名资质如此驽钝的弟子,确实令人吃惊。
若是以往,我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到底会有几分难堪。
可现在不会了。
“多谢真人送我一程,”我平淡道,“我今已非云崖峰弟子,便不劳烦真人带我上云阙楼了。”
浮云台与云阙楼,皆为辉日峰之建筑。前者为试炼大会比武之所,后者则是各派掌门长老与精英弟子观战之地。普通弟子与来客是不能上云阙楼的,只能聚在峰顶旁观。
青霄真人面无表情收回手。
“我说跟着,便好好跟着,”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莫让我说第二遍。”
大庭广众之下,我自不可与他翻脸,沉默片刻,我低声道:“是,真人。”
于是只能跟在他身后,往云阙楼行去。
浮云台悬于辉日峰前,云阙楼则建于百丈高空之上。以云雾为阶,步步登顶,可见仙阙琼楼,恍如仙境。
云阙楼共五栋,分列浮云台上空,我随他走入的乃东阙楼,是长空剑宗所据之地。
方入楼中,一名蓄着美髯、长眉入鬓的中年剑修便笑着走来,乃剑宗副宗主,陆征。
“真人来此,怎不提前打声招呼?”陆征朗声笑道,“五层已备好仙珍琼浆,正待真人入座。”
东阙楼共五层,愈往上身份愈贵重,第五层为正副宗主与各峰峰主观战之地。
青霄真人微一颔首,却道:“我此次来,乃是带小辈增长见识。”
陆征一愣,“不知真人之意……”
青霄真人淡淡道:“今日有事,耽搁了时辰,劳烦副宗主遣人过来,引其前往三层。”
东阙楼三层,乃长空剑宗此次参与试炼大会弟子聚集之处。
陆征摸了摸美须,会意道:“此次大会,各峰皆有两个名额出战,自也为云崖峰留着,”又往一处招手,“来来来,绿浮,速速带真人的弟子去往三层备战。”
我怔了怔,抬头去看他。
青霄真人面色无波,静默不言,竟未对陆征话语进行纠正。
为什么。
明明那日洞府之中,他已那样毫不隐晦地告诉我,以我之资质,不配为他的弟子,为何此刻在陆征面前,又不澄清对方的误会。
眼见着那袭白衣消失在楼梯转角,我立了许久,一名貌美女修朝我走来,手中拿着一本接引名录。
“周师兄,”绿浮向我微微一笑,“将灵气注入名录之中,便可参加此次试炼大会了。”
我依言照做,随后便跟着她上了云阙三层,至一处雅间之前,壁上有木牌刻着“云崖”二字。
迈步走进,里面无人,唯两张雕花椅与一张梨花木桌。
绿浮取来一壶灵茶与杯盏放于桌上,转身离开之际,我喊住她,“殷诀……殷师弟,没有参加此次大会么?”
绿浮将灵识探入名录中查阅,片刻对我摇了摇头,“我听闻他两个多月前自请下山,许是赶不回来了。”
我微微颔首,道:“多谢。”
绿浮推门而出,雅间内便剩我一人。
试炼大会共十五日,分为筑基、金丹、元婴三个阶段,前五日乃筑基期的比试,我因录入名录时间靠后,应在第二日再行上场,此刻便有闲暇酌茶观战。
大道三千,繁杂众多。
筑基期亦称闻道期,对大部分修士而言,皆为寻觅己身之“道”的重要时期,而能够登上浮云台的,都是各派顶尖弟子,在此方面的领悟,要比常人超出许多。
我仅观战片刻,便觉受益匪浅。
只是,被采撷过后的身体着实疲累,凝香丸终究不过饮鸩止渴之物,纵能滋养气脉,却有更多损耗去的东西无法弥补。
我倦懒伏在桌上,只用手肘支着下巴,半阖眼皮观下方比武,忽听有人敲门。
“进来。”
“周师兄!”女孩儿娇俏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听绿浮说你也来参加试炼大会,怎不告诉凝儿一声……”
我回首看她,无奈道:“雨凝。”
陆雨凝今日着了一身蓝色劲装,比之往日更为英姿飒爽,脸蛋红扑扑的,低下头委屈道:“我都未见师兄两月余了,师兄的反应怎还是如此冷淡。”
我思及那日晚上情急之下对她的冷斥,叹了口气,“那日之事,抱歉。”
“不用不用,”陆雨凝慌忙摆手,面上不知为何有一丝慌乱,“那日——是凝儿唐突了。”
她说着,走到我身旁那张雕花椅坐下,又拎起茶壶倒了大杯灵茶喝干,复又开口问我:“师兄的伤势,现在可痊愈了?”她顿了顿,语气忿忿地继续,“哼,殷诀那厮说好要照料师兄,第二日便自请下山,简直说话不算话,若是换作我……”
“不必担心,”我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我已无碍。”
陆雨凝却怔在原地,痴一样看我。
“怎么。”
陆雨凝道:“不知为何,今日我看师兄,总觉师兄的气质比之平日……似有不同。”
握着茶盏的手微僵,“……如何不同。”
陆雨凝迟疑道:“似是,更为光华璀璨些,也更……”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更俊了些。”
——炉鼎被开鼎之后,鼎身会渐次改变,敏感异于常人,容器内部亦生变化,妙趣颇多。
——随采撷次数增多,炉鼎容貌体态亦愈发赏心悦目,便于供人赏玩。
我忆起书上言语,面色不由白了一瞬,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淡淡道:“我辈修真之人,容貌声色皆为虚妄,唯有一身修为感悟是真。雨凝,专心观战。”
陆雨凝吐了吐舌头,“是是是,师兄说的有理。不过放在凡间啊,便可用一个词形容师兄——不解风情。”说着说着,她自己便笑了起来。
我不懂她在笑什么,也不欲去问,便将视线移至下方浮云台,台上两名修士争斗愈烈,想是快要分出胜负。
陆雨凝忽然轻咦一声,“师兄,西阙楼五层站着的那位,似乎便是云天宗大弟子,温行云。”
修真者目力极佳,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对面看去,便见西阙楼五层之上,有一人正凭栏而立。
他穿着云天宗弟子的白色道袍,玉簪束发,衣袖飞扬。
我竟寻不出词汇形容他的容貌。
他生得极俊,亦极美,长身玉立于楼阙高处,恍如天上仙人,本是高不可攀,然一双明眸温然如玉,潋滟如水,便是远远望来,亦使人心神为之一荡。
“凝儿听闻温行云容貌上佳,乃云天宗第一美男子,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陆雨凝感叹一声,“确是仙人之姿……啧,师兄方才还说,容貌声色皆为虚妄,怎现在竟看呆了眼?”
她伸出纤白手掌,俯身探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师兄回神啦!”
我收回目光,轻斥道:“胡闹。”
再往对面看去,那人已不见踪影。
我极少这般长时间地打量一个人。
摄于容色只是一瞬,更多的,是望去之时,心头对那人莫名而生的亲近。
温行云。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肯定自己以前并未见过他,却听陆雨凝道:“说起这温行云,他以前还是我剑宗的外门弟子呢。”
“哦?”手背敲击一下桌面,“我如何未听说过此事。”
“师兄自然没有听说过,当年,温行云只在门中待了三年,却实在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剑术,又无高人赏识,才去了云天宗转修道术,反而如鱼得水,不到十年间,便已元婴大成,震惊世人。剑宗将此事视为隐秘,毕竟将一个绝世天才拱手相让,说出去也实在惹人耻笑……”陆雨凝顿了顿,又道,“剑修看重资质与实力,长空剑宗尤为如此,提拔弟子、分配资源处处与这两者挂钩,我却觉甚为不妥。须知这世上有天才横溢,举世皆惊之辈,亦有璞玉未琢,潜龙在渊之人,不可一概而论,尤其是心性、机缘之事,求道之初难下定论,虽不至做到绝然‘公平’,然而考量的途径,应再拓宽一些。”
我惊讶地看她一眼,“你有这番心思,已是难得。”
陆雨凝并非是资质驽钝之徒,相反,其乃是极难得的水系天灵根天才,比之殷诀亦未逊多少,修道至今亦是顺风顺水,亦算是个被人追着捧着的天之骄女,还能说出这番话语,确实尤为难得。
殷诀的心思若有她一半通透,也不至那般令人生厌。
正当此时,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黑衣俊美青年大步走进来,额角还带着些微汗渍,一身风尘仆仆。
他冷冷扫了我们一眼,唇边勾起一抹嘲弄笑意。
“师兄与陆师妹,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