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眸映着满池碧水,携着暖融春风向我看来。
清澈明净,淡然温和。
阳光微醺。
湖畔一群白鹭惊起,掠至云端。
我怔了怔,随即轻轻颔首,抚掌以示赞叹。
不仅是为优美动人的琴声,更为难得的是,其描绘的意境能够引我共鸣,那一声声彷徨如雨的叩问与坚定如雷的回答,都恰合我这段时日的内心。
忍不住,对奏琴之人生出几分好奇。
船上,那青衣公子静静与我对视,唇边勾起一抹笑。
笑容温和浅淡,令人如沐春风。
他回我以颔首,又抬起手,再度抚上琴弦。
清冽的琴音倾泻而出,我心有所感般阖上眼,又被拉入乐声之中,身心慢慢放空。美妙的旋律与周围鸟语虫鸣融合在一处,一个空灵而惬意的世界向我敞开——
那个世界中有风有光,有星辰日月,亦有花草虫鱼。
很鲜活。
亦很美
闻音而识人。
虽感知不到他身具灵力,但能奏出如此琴音的,想必是个光风霁月般的人物。
是否是修真者,倒没那般重要了。
琴音稍歇。
“师兄……”耳边响起少女的呼唤,“周师兄!”
我回过神,便见少女红扑扑的脸蛋,她用脚尖踢着底下的碎石,委屈道:“师兄听琴这样入神,都把凝儿晾在一边好久了。”
“抱歉。”我将后背从树干上移开,“只是未想到,竟能在俗世听到这样的琴音。”
“师兄喜欢听琴吗?”陆雨凝鼓了鼓嘴,“凝儿也会弹琴,师兄若是想听,凝儿随时都可为师兄弹。”
“不必了。”我摇了摇头,抬眼望船头,那青衣公子已收了琴入船舱,不由生出一丝遗憾。看看天色,又道,“已是未时,你若无别处要去,便随我回宗门罢。”
“师兄!”陆雨凝跳起来,“还有一个多时辰呢,这与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少女委屈的模样,与三岁讨糖吃的小孩子无甚区别。
我心觉几分好笑,却沉下声道:“俗世虽好,不可留恋。我等修真之人,需刻苦修行,砥砺道心,方能在寻道之路上不断前行。”
“知道知道,这话师兄你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陆雨凝扁嘴叹道:“可人有七情六欲,一味看淡红尘,踽踽独行,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啊。”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看淡并非毫无感觉,独行亦不意味孤独。于我而言,并不觉辛苦。”
“可是……”陆雨凝张口,却被人打断。
“这位公子还有姑娘,”来人是个身着绿裳的侍女,盈盈一拜,柔声道:“打搅二位了。我家公子道是有缘,欲邀二位上船一叙,不知二位可否赏脸?”
“公子?什么公子?”陆雨凝不高兴地一蹙眉,“没见我们现在没空吗?”
“雨凝,不可无礼。”我轻斥一句,眉心微皱又松开,问那侍女:“你说的,可是方才弹琴那位公子?”
侍女恭声道:“正是。”
心有意动,但迟疑稍许,我还是摇了摇头,“烦请转告你家公子,今日多有不便,能在湖畔听得几曲,已是幸事,便不上船叨扰了。”
那绿裙侍女却急急道:“我家云横公子,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琴圣’……”
我不再看她,只侧过头,轻声道:“师妹,剩下这一个时辰,你还想去何处?”
陆雨凝咬唇盯我,忽道:“反正左右无事,去见见那云横公子也没什么。”又轻哼一声,“正好凝儿也通音律,也可会会这‘琴圣’。”
我沉吟片刻,陆雨凝已开口催道:“走吧走吧,可别让‘琴圣’久等了。”
“好吧,既如此,”我对绿裙侍女说,“那便劳烦姑娘带路了。”
素色画舫停靠在岸边。
沿着木梯而上,掀开薄纱入内,但见四周素绢白绸,中间摆着一张梨花木桌,几张木椅。
那青衣公子在煮茶。
动作娴熟高雅,一身名士气韵,却丝毫不显孤高清傲,反而温然如水,令人只觉亲近。
“二位请坐。”
他开口,声音低沉温和。
于是欣然落座,长剑搁在桌上。
陆雨凝也在我旁边坐下,收了那副娇憨表情,只紧盯着那青衣公子,露出探究神色。
青衣公子恍若不觉,只垂眸沏茶。
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俊逸面容。
素白如玉的手执着壶柄,在青玉杯中倒下琥珀茶液。随后,一杯清茶被推至面前。
我伸手接过,抬眸便见那双温润眼睛正携着淡淡笑意看我。
“君山银针,取清晨朝露与冬日雪水烹煮而成,两位可品尝一二。”
心脏又鼓动了一下。
距离已这般近,我仍旧觉察不到他体内有灵力流动,想来这位云横公子,乃是凡人无疑。
凡俗的江湖江湖与修真界不同,江湖中人修习的乃是“武功”,练至极境便可洗筋伐髓,达江湖中所谓的“先天之境”,与修真界中的筑基境界等同。一般先天境的高手,都会被各大宗门接引,从而真正踏上道途,留在俗世的可谓少之又少,江湖中所谓的‘剑圣’‘刀圣’,许多也不过是相当于修真界中的练气大圆满修为。
虽如此,我却也不会轻视凡人分毫。
“凡”只是修真界对俗世之人的定义,可天道之下,这世间诸多修士,俱都只是肉体凡躯罢了,同样是在天地间求索生存,修真者与凡人,又有多少不同。
捧起青玉杯,轻抿一口,只觉清香扑鼻。
待茶入喉中,点点苦涩化开,而后便是回味犹甘。
“好茶。”我轻叹道,“未想云横公子不仅琴技高绝,烹茶技艺亦是高超。”
云横公子淡笑道:“阁下谬赞了。”
陆雨凝忽然开口:“云横公子,江湖上称你为琴圣,凝儿略懂琴技,也想讨教一二。”
“虚名而已,当不得真。”云横公子道,“此间氛围正好,又有好茶相伴,何不静心享受,也算人生趣事。”
他一头乌发散着,神色温然无害,右手执着茶杯轻轻摇晃着,白玉似的面容惬意慵懒,俊逸非凡。
陆雨凝一愣,脸微微红了,“凝儿只是想知道方才公子弹的那首曲子的曲谱罢了,我家师兄对那琴曲甚是喜欢,若是可以,公子是否可以……”
“雨凝,”我止住她的话语,又对云横公子道,“师妹年纪尚轻,不懂规矩,令公子见笑了。”
“无妨。”云横公子却始终微笑着,“并非我吝啬琴谱,只不过这些年来,我弹琴一直都是随心所至,即兴而为,很少会将曲谱记下,若是姑娘想要,我也可录下与你。”他侧头向侍立一旁的女婢道,“取纸笔来。”
“你说你所有的曲子都是即兴为之?”陆雨凝瞪圆眼睛,脸颊更红,呐呐道:“若真是如此,确不愧‘琴圣’之名。”觉察到我视线,她缩了缩脖子,“方才是凝儿失礼了,琴谱之事,便不劳烦公子了……”
然笔墨纸砚已铺开,云横公子不语,只取笔沾墨,在白纸写起字来。
其笔走龙蛇,字形温润内敛,然笔锋转折间,却隐含几分不拘恣意,隐隐的,还有几分熟悉之感。
一篇曲谱很快书就,云横公子放下笔,淡笑道:“此曲名唤《问心》,闲时劣作,姑娘且收好。”
墨意未干的纸张被推至陆雨凝面前,她迟疑了一下,又似抵不住诱惑般拿起来,只看一刻,便忍不住低声道:“好曲!铺陈手法高妙,曲意层叠递进……”
她兴奋低语,已然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
我无奈地看着她,又望向云横公子,“曲名《问心》,是谓何故?”
“偶有所感罢了。”云横公子将茶杯放下,那里面琥珀色的茶汤平静无波,未动分毫,映着他清亮眼眸,“人行于世,总会彷徨徘徊,总得诘问自身,寻出答案。再是不可完成之事,倘若坚守本心,全力争取,又有什么是不可达成的呢?”
“纵艰难险阻,亦要将不可为化为可为,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云横公子定定凝视着我,道:“不错。”
我将杯中清茶饮尽,叹道:“实在是巧,这亦是我的答案。”
互相对视一眼,忽而一同微笑起来。
又攀谈几句,初次见面的生疏便已一扫而空。
古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说,我不曾见识,未想今日湖畔听曲,倒是遇到了一位妙人。
即便他只是一届凡人,许多见解认知,却比许多修真之人更为深刻透彻,愈是了解,愈是欣赏。
待一壶茶饮尽,云横公子提议道:“湖上风光甚好,不若我们出去赏景如何?”
“可。”我欣然应许,正想唤上陆雨凝,却见她仍沉浸于那卷琴谱之中,一副不理外事的模样。
便没再唤她,两人缓步走出船舱,但见天际碧蓝如洗,湖畔沙鸥翔集,杨柳依依。
一派静谧祥和之景。
云横公子走在前方,其背如修竹,乌发垂腰,身量要比我高上些许,忽侧过身,道:“泛舟游湖,琴音相识,不知你我二人,可否算上‘朋友’二字?”
“这是自然。”
云横公子笑道:“既是朋友,却不知阁下姓名?”
我这才想起,自上船以来,我们竟还未互通姓名,于是答道:“周离。内舱中是我师妹陆雨凝。”
“原来是周兄和陆姑娘。”云横公子顿了顿,“你可唤我随流,此乃我的字。”
“行之。”我道,“勿唤周兄,唤我行之便可。”
“好,”云横公子眉目温柔,缓缓念道:“行之。”
太阳渐渐沉下,血红的夕阳倒映湖面之上。
酉时已过,我们依旧相谈甚欢。
我已许久未曾这般愉快的与人交流,一时竟有些相逢恨晚之感。
晚风掠过衣袂,忽有一股寒气自尾椎处升起。
阴寒入骨,渐渐弥漫至周身。
酸麻、疼痛、还有莫名升起的欲望。
那种难耐的、会令我变得不能自已的欲望——
愈来愈深。
在身体中,汹涌流动。
冷汗自鬓间滑落,透出一股淡淡的、甜腻的气息,幽幽窜入鼻尖,是勾魂索命的符咒。
怎么会……
明明离上回月圆之夜,只过了半个月——!
双腿颤抖了一下,股缝微湿,只能死死抓住船沿,不至于露出破绽。
云横公子却恰恰在此时望了过来,似不经意般道:“行之,你是否闻到一股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