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藏匿在大黑林里的巫匠村,姜羲一行人在这里暂住。
这两天的时间,姜羲听几位巫匠长老详细述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包括流失的巫匠技法,包括大黑林外成为废墟的匠村实际上是长生教派来的监视者,也包括不久前曾赠予天枢的那把掺了月光银的剑胚。
姜羲恍然明白了叛道者那些所谓邪器是从何而来,并非来自他们的天赋异禀,而是无耻地出卖族人与长生教合谋得来。
巫匠长老们更惊讶于曾经遇见的青年竟然是长生教的人,心情复杂难言,憋屈良久才说出一句歹竹出好笋,看得出来他们对天枢的印象非常好。
也是这两天时间。
九重云端上散发金光的神山轮廓没有消失,而是越发的清晰庞大,黑压压地盘踞在大黑林上的天空,云雾缭绕、山巅盖雪,宛若一座浮空仙岛。
藏匿了五百年的神山再度现世,必定需要一些时间。
姜羲猜测,差不多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尹灵越还接到了来自南桑大长老的飞鹰传书,说他已经进入北疆地界,一行的还有中途从长安赶来合流的姜恪、楼尘、凌云、宋鹤清、宋胥几人。
另外,身在原州的兰颂,也在来大黑林的路上。
巫史、巫舞、巫乐、巫卜、巫医五部大长老这算是都到齐了。
分离多年的姜族,隐隐有了重新聚合的迹象。
姜羲想,等他们抵达,也可以见证选出巫匠一族的大长老,连人选她都已经想好了,也就是前两日领着巫匠一族来到她面前,对她俯首也朝她落泪的白衣老者,戈青。
他是巫匠戈氏一族的族长,也是巫匠村的村长,巫匠长老之一,最德高望重之人。
巫匠一族是恪守姜族礼规,没有巫史大长老的见证,才会在这几百年里都没立下另一上的大长老。事实上,再没有人比戈青更适合这个位置。
等戈青坐上巫匠大长老之位,六部齐聚,姜族才算是真正完整了。
心里念着,坐在粗壮树枝上眺望晨曦的姜羲,也不免露出笑容。
她笑得灿烂时,树下却传来叹息。
姜羲低头一看,见是姜夔,年纪不大,却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烦恼,不断唉声叹息,一脸苦涩。
姜羲忍着笑,顺手摘了个青涩的果子往下砸去。
“谁”姜夔迅速捂住被砸得生疼的脑袋,左顾右盼,迟钝好一会儿,才把目标对准了树上,却不期然看到姜羲因笑意而明灿灿的眼睛。
他嗫喏起来,喊了声姐姐。
姜羲轻盈跃下“又在苦恼些什么”
姜夔支支吾吾问“我听说,阿爹他也要来这里”
“嗯。”姜羲弯腰随手折来一支狗尾巴草,捏在手上甩来帅气地把玩。
“那他和”
见他语塞,姜羲瞬间了然。
“你是说他跟灵越夫人”
姜夔点点头。
“你担心这些做什么”
“我”
“他们之间的事情,当然会自己看着处理。再说了,你该不会以为,你不知道灵越夫人活着的事情,姜侯也会不知道吧”
姜羲的提问让姜夔回答不上来,因为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真是傻,你阿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情就连当年的真相,他恐怕也是一清二楚的。”
姜羲看着傻乎乎的少年,真不知道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孩子,是怎么在南宁侯府装出纨绔小霸王的样子来的。还以为他被姜恪教成了演技精湛、少年老成的人精,没想到只是个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想不明白,只知道钻牛角尖的傻子。
“是,是吗”姜夔挠了挠头。
两人身后的树丛突然传来动静。
姜羲刚回头,猝不及防就被阿花冲进了怀里,可怜巴巴地朝她喵呜喵呜的求援。
不用想,阿花这又是跟大白打起来了。
大白就是那只护山神鹰,雪色海东青,姜羲刚给它取了两天的名字。
神山开启在即,大白来到姜羲身边后,再没有离去。
大白性子骄傲,贯来不屑与姜羲以外的人交流,唯独除了死对头阿花,见了它就炸毛,一猫一鹰整天打得不亦乐乎。
瞧瞧现在,高贵的雪色海东青哪里还有神鹰的样子,气得连飞都忘了,扑棱棱地从草丛里跳起来,一身翎毛变得乱糟糟的,不管不顾就朝着姜羲怀里的阿花扑来,龇牙咧嘴的样子恨不得把阿花撕碎。
阿花看上去可怜极了,一个劲儿往姜羲怀里钻。
大白硬生生刹住势头,只能梗着脖子怒鸣。
姜羲见状,无奈极了。
别看阿花老是被大白追赶得凄凄惨惨的,其实姜羲知道,这肥猫才是切开心肝儿都是黑的,一路兜着大白逗它玩儿呢。
旁人看上去都以为是阿花被欺负,殊不知事实正是反着来的。
可是看大白的样子,也不像是不知道,每每追赶阿花,都有手下留情。
所以真要说这一猫一鹰的恩怨,根本数不清。
这更像是它们之间独特的相处方式,姜羲见多了,也就没当回事了。
随手把阿花丢出去,让它继续跟大白相爱相杀,姜羲重新把目光放在姜夔身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困惑,憋着没问,就知道自己钻牛角尖。其实烦恼就是这么来的,等你阿爹到了,不如把所有的疑惑对他一问,就像是当初对你阿娘一样。”
姜羲悉心开导姜夔的样子,就像是真正的姐姐。
姜夔听着,反而心酸。
姜羲一口一个你阿娘,你阿爹,语气分明疏离得很,又把他当亲弟弟来对待,毫无巫尊的架子。
是因为没有家人,才格外珍惜自己吗
“我会一直做你的弟弟保护你”少年情绪翻涌,眼眶都跟着红了。
姜羲不解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少年脑补了些什么,还没来及多问,计星在一旁现身,说是南桑大长老到了。
姜羲闻言大喜“我还以为他们傍晚才能到,没想到一早就赶到了”
“南桑大长老就在村口,等巫尊过去。”
姜羲赶紧拍拍身上的草屑,步履轻快地直奔巫匠村村口。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刚被迎进来巫匠村的结界被破后,又被姜羲重新立起,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世外桃源般的巫匠村。
南桑大长老一行人抵达的时候,正是巫匠一族的戈青长老亲自率人去迎接的。
巫史大长老在姜族内地位仅次于巫尊,而身为巫史大长老的南桑,也毫无疑问拥有着值得敬仰的气度。
戈青初见南桑大长老,便如刚见一样,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同时因与六部的其他五部重逢,而不免激动。
巫匠祖祖辈辈盼了数百年的事情,总算是被他戈青等来了。
南桑温和地与戈青打了招呼,来不及寒暄,径直就问巫尊在何处。
“螭卫已经去请巫尊了。”
戈青话音刚落没多久,姜羲就翩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见到南桑等人,姜羲眉开眼笑,自然而然地亲昵靠近。
“南桑大长老”
除了南桑大长老,姜羲当然也没忘了跟其他人一一打招呼。
只是目光在略过楼尘的时候稍有停留,她虽然知道楼尘会来,却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那件事情。
“巫尊。”
自从江南一别,南桑是第一次再见姜羲。
没能亲眼见到姜羲于祭台觉醒血脉的那一幕,他深深觉得遗憾。
好在这份遗憾不会持续,他南桑终于能亲眼看到她走上神山,登临神座
压抑多年的心愿骤然实现,贯来从容不迫的南桑大长老,竟然落了泪。并且朝着姜羲,深深压下腰,良久。
等南桑的情绪平复了些,众人被簇拥着进了巫匠村。
落在一行人最末的姜恪,无意间瞥见一袭白裙的熟悉妇人,微微怔忡,却没愣太久,很快收敛了情绪,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与尹灵越点头问候过之后,伸手把姜夔唤了过来。
“此行可有收获”
姜夔很想炫耀,要说收获他这次可谓是收获满满,不论是见识,还是经历,包括难以遗忘的幻境考验,于他而言都是珍贵无比的经验。
但他却没有回答姜恪的问题,而是另外问起“阿爹,你见到她,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语气中,有好奇,有疑惑。
姜恪并无犹豫,十分直白地告诉姜夔“当初你让你随巫尊来北地,原因之一,便是想告诉你这个事实。我想,比起说的,亲眼所见更加直观。”
姜夔虽然习惯了阿爹对他的教导严苛,可听到他现在说的话,也还是忍不住心里酸涩苦闷。
“阿爹,你就不想想我见到她时,会有多震惊吗”姜夔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不只是震惊,还有仇恨,以为被阿娘抛弃的怨怼。
那份怨恨就算在他知道真相之后淡化,挥之不去的也有隔阂与别扭。
“你总会知道的。”姜恪神色淡定。
“所以你就一瞒我十多年”姜夔有了微微怒意与不解。
姜恪很认真地回答了他“如果告诉了你,你确定不会哭着吵着去找阿娘”
姜夔说不出话来。
就是有点想去见姜羲,听她说两句话而已。
姜恪姜夔父子俩晚几步进去正堂的时候,屋内已经列座,姜羲正首,其余大长老依次而坐,其间还有尹灵越跟姜恪的位置,两人刚好是面对面。
姜夔跟着姜恪在他身后站定,也不小心看到尹灵越投来的担忧眼神,犹豫再三,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安抚了她。殊不知尹灵越在看到他朝她笑的时候,有多么的开心。
除了这一家三口以外,堂上的气氛称不上多么欢喜。
因为南桑大长老除了亲临北地,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北越向大云宣战了,三十万北越铁骑兵临镇北关,这场战事恐怕不可避免。”
姜羲看上去并不意外“他们宣战的名义,可是北越五王子之死”
“巫尊也听闻了”南桑说道,“北越正是以五王子金城死于镇北侯之女萧红钰的名义下的战书。”
据情报所说,金帐王庭之内,为五王子金城报仇的叫嚣声愈发强烈,其中尤以北越王后一族为首。
北越人本就是暴躁好战的性子,怎么能忍得了他们高贵的王子死在镇北侯女儿的手上一个黄毛丫头
北越人日日夜夜吼着要洗刷这份耻辱,所有反对打仗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北越朝堂内外仿佛已经达成了一致。
南桑郑重道“北越厉兵秣马上百年,这次来者不善,又有出兵名由,这大概会是一场恶战啊。”
“镇北侯那边呢”姜羲有些担心萧红钰。
“听说镇北侯已经在景元帝令下集结发兵,留下了镇北侯世子镇守庆州。至于北越叫嚣着让镇北侯交出其女性命,也被镇北侯强硬拒绝了。”
姜羲放心于萧红钰的平安,也又惊讶地问“镇北侯世子谁萧维吗”
“是他。”
“萧维竟然这么快就成了镇北侯世子,按照这速度,恐怕是过继之后,就往长安递了折子吧。”姜羲喃喃自语道。
其他人都暂时没接话。
等姜羲回过神来,才吩咐道“大云北越一战已经不可避免,我们姜族不能袖手旁观,派人时刻盯着战况,行动以帮助百姓逃离战火为主。我们无法加入这场战争,却可以避免更多人的死亡。”
楼尘颔首道“我会让巫医弟子准备的。”
“主要还是神山。”姜羲说道,“神山开启,我姜族有了立足的后盾,还可以帮助更多族人完整觉醒血脉,想来会在这场战争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南桑问“巫尊可知神山之门真正开启的时间”
“差不多就是这一两日了。”
“那周天星盘”
“时机到了,它自然会回来。”
姜羲说得笃定,其他人也就不再质疑。
没有人会比姜羲更清楚这一切。
“另有一事,在神山打开之前,我准备册戈青长老,为巫匠大长老,南桑大长老有没有别的意见”
南桑当然不会拒绝,笑着点头说好。
陪坐末席的戈青都愣住了,半晌才知道起身行礼,接受一众族人的恭贺,恍恍惚惚,宛若身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