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赣南,对于豆腐的喜爱,大约就是豆腐脑和霉腐乳。我尤喜欢豆腐脑,每次家里打豆腐,我都要奶奶给留下一碗,天底下最柔嫩的事物就属豆腐脑吧,我以为。酿豆腐反倒记忆不深,某次回赣南,婶婶似乎跟我提起过,我脑子也没有转过来,就未专门浸豆子打豆腐。小时对打豆腐还有一种偏爱,推石磨磨浸泡过的豆子,磨子可以推得飞快地转,且无声,盖因豆子浸泡以后,绵软而滑,豆浆在上下磨之间如润滑剂。长大了,一切有趣的事情都不复有趣了,这是人生抗拒不过的规律。
春天去深圳,正是木棉花开时,木棉树没长叶子,颓颓的枝上火爆地开起朵朵硕大红艳的木棉花,一棵棵木棉树沿街而立,将整条街都开红了。木棉花,报告了南国之春。从宝安机场下飞机,穿过榕树街和木棉花街,稍事休息,就奔“客家风情”去,东道主方达知道我是客家人,这样安排十分有心。客家风情可算中等饭馆,惭愧的是,我不会说客家话了,想说时,像张不开嘴。离开了客家语境那么多年,只能回到家乡呆上许多时日,才能恢复几成语言能力,我天生拙于口语,一度为学习北京话而失语过,险些酿成习惯口吃。
点了、白切鸡、瓦罐鸡汤等,都是客家菜中不能少的,喝客家米酒,上菜时尝试着跟服务员说几句客家话,他听不懂我的,我听不懂他的,索性就一心一意喝酒。白切鸡,席间也有人叫白斩鸡,此鸡的味道确乎是客家的,小个子土鸡,皮肤油黄,香润柔软,蘸了调料,找回了些极其遥远的味觉记忆。然整个菜系与赣南的客家菜还是相去甚远,这种情况我也十分困惑,因为有那么一次,我在左安镇的餐馆点了一桌菜,吃起来也不及家里的菜,真个是天下餐馆一个味么?左安镇是小时赶圩的镇,这个圩应读xu(虚),与北方赶集相同,左安镇逢二四八为圩,每逢圩日,乡人不事生产,一律赶圩,买卖与否不论。乡土中国,设若没有赶圩和赶集这样的事情,恐怕生活的单调要把人闷慌。
客家饭馆,依然保持古风,土木桌椅,坚实亦拙,土钵土碗土罐,一切都能领引人回到远乡,回到传统,回那到那个岁月。人生中会有几多爱,我只能将心灵那一瓣给予,久久珍藏的故乡情。然而,我这却是在南国深圳,这亚热带的一片土地。有时候,我想故乡会想得疼痛,然而回到故乡,我又想起要去远方。有几度思乡情?相传西晋以及北宋时,衣冠之族南迁,客家人从中原跋涉到南方,在最闭塞、最偏远的山地安营扎寨。我的祖先,从中原到梅州又从梅州到赣南,客家人心中想念中原,那沦陷而别离的故土,在南方没有麦子磨面做饺子,便想出酿豆腐。
酿豆腐,将火柴盒大小的豆腐炸成金黄色,拿猪肉、鱼肉的馅“酿”入豆腐之中,简而言之就是将炸豆腐切开一口,把肉馅塞入其中,外面抹上调湿的淀粉封口,放葱花、香油盛在鸡汤瓦煲内焖,焖到香气四溢就端上来吃。这个酿字,显然不是指发酵,它可能是宋朝或宋朝以前的一个动词,总之在客家语境,一切都不要去细解,比如说下雨,客家话仍说“落水”,天下落水了,不要用今时的逻辑去理解,本不是什么掉水里了。落水,还是落水,有今昨两种会意。
但是,我有时候怀疑酿豆腐是因想念中原的饺子而创造,大约乡土的规矩,每件事物,都必须给它注明一个来历,惟其如此,就能正本清源,否则名不正,言不顺。油炸至金黄的原磨豆腐,内中有肉馅以及各式香调,外面有葱花,青菜叶子,用鸡汤煲的,这味道如何,谁人都可以想得出。大约我太想把它吃出一个境界吧(为了写文章),就多少失去一些自然,而美食之事,是要进入忘我之境。终于喝了个微醉,风情有点,乡情有点,客家情有点,方达也是过去的同事,一轮酒下来,深圳的天空有些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