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当大家列队进人悬挂着冬青的教室时，萨拉是领头。铭钦女士穿着自己最华丽的丝绸裙装，用手领着她。一名男仆捧着装那个quot;最后的洋娃娃quot;的匣子跟随着，一名女仆捧着第二只礼匣，而贝基捧着第三只走在队列的最后，围着一条干净的围裙，戴着顶新帽子。萨拉宁愿像往常那样进人教室，但是铭钦女士打发人把她叫到自己的起坐间，面谈了一次，提出了她的意图。

    quot;这不是个寻常的场合，quot;她说。quot;我不想把它当做寻常的对待。quot;

    于是萨拉就这样堂堂皇皇地被领进教室，她一进来，大女孩们都瞪着她，彼此碰碰胳膊肘，而小女孩们开始在座位上欢快地蠕动着身子，使萨拉感到一阵羞怯。

    quot;安静，年轻的小姐们！quot;铭钦女士冲着掀起的一阵叽叽咕咕声说。quot;詹姆斯，把匣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埃玛，把你拿的放在椅子上。贝基！quot;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贝基兴奋得完全忘乎所以，正对洛蒂咧嘴笑着，而洛蒂正扭动着身子，兴高采烈地期待着。那指责的话音把贝基吓了一跳，差点儿把匣子掉在地上，她害怕了，连忙屈膝行礼道歉，动作是那样滑稽，惹得拉维尼娅和杰西噗嗤地笑出来。

    quot;你的地位不能对年轻小姐望，quot;铭钦女士说。quot;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你拿的匣子放下。quot;

    贝基警觉地赶紧从命，慌忙退到门边。

    quot;你们可以走了，quot;铭钦女士说，挥手向仆人们示意。

    贝基恭敬地跨到一边，让那些地位高的仆人先走出去。她情不自禁地向桌上的那只匣子投去渴望的一瞥。从薄包装纸的折痕间隐约可看到用蓝色缎子做的什么东西。

    quot;如果允许的话，铭钦女士，quot;萨拉突然说，quot;贝基是不是可以留下来？quot;

    这是个大胆的行为。铭钦女士给弄得慌了神儿，身子不自觉地轻跳了一下。她随即把眼镜向上一推，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她这可供炫耀的学生。

    quot;贝基！quot;她大喝一声。quot;我最亲爱的萨拉！quot;

    萨拉向她走近一步。

    quot;我要她，因为我知道她喜欢看那些礼品，quot;萨拉解释说。quot;你知道，她也是个小姑娘。quot;

    铭钦女士感到恼火。她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

    quot;我亲爱的萨拉，quot;她说，quot;贝基是厨房使女，而厨房使女--呢--不好算小姑娘。quot;

    她确实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厨房使女无非是搬煤箱和生火炉的机器罢了。

    quot;可是贝基是个小姑娘，quot;萨拉说。quot;我还知道在这儿她能够自得其乐。请让她留下吧--因为这是我的生日啊。quot;

    铭钦女士很威严地回答：

    quot;你既然请求把这作为生日的优待--她可以留下。丽贝卡① ，去谢谢萨拉小姐的好意。quot;

    ① 这是贝基的本名，贝基为爱称。

    贝基已向房角退缩，心情欣喜而又不安，正揉弄着她的围裙边儿。现在她走向前来，连连屈膝行礼，萨拉的眼睛同她的眼睛之间交流着一道理解的友谊之光，同时她的话语磕磕巴巴地倾吐出来。

    quot;哦，如果你允许，小姐！我多么感激你，小姐！我真想看那洋娃娃，小姐，真是这样。谢谢你，小姐。也谢谢你，太太，quot;--转过身子惶恐地对铭钦女士行屈膝礼--quot;为了你准许我这样冒昧。quot;

    铭钦女士再次挥手― 这一次是挥向房门近处的那个屋角。

    quot;去，站在那儿，quot;她命令道。quot;不许离小姐们太近。quot;

    贝基咧嘴笑着，走向自己的位置。她不在乎把她打发到哪里，只要能幸运地留在房间里，而不是在这里进行着这些欢庆活动时呆在楼下厨房里。她甚至没注意到此时铭钦女士预先清了一下喉咙，表示又要讲话了。

    quot;现在，小姐们，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讲，quot;她宣讲道。

    quot;她就要做演讲了，quot;有个女孩子悄悄地说。quot;但愿已经讲完了。quot;

    萨拉感到有点儿不自在。既然是为她举行庆祝会，大概这演讲是专为她而做的吧。站在教室里听人家针对你的事作演讲，实在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儿。

    quot;你们已经晓得了，小姐们；quot;演讲开始了--那可真是次演讲啊--quot;亲爱的萨拉今天十一岁了。quot;

    quot;亲爱的萨拉！quot;拉维尼娅喃喃地说。

    quot;你们这里有几位也十一岁了，但是萨拉的生日不同于其他小姑娘的生日。等她再大一些，她将成为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值得称道地使用这笔财产将是她的责任。quot;

    quot;那些钻石矿，quot;杰西低声说，吃吃地笑着。萨拉没有听见这句话，但当她站在那里、用绿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铭钦女士时，感到浑身发热。每当铭钦女士谈到钱时，萨拉不知怎的总感到自己一向恨她--当然啦，怀恨成年人是大不敬的事。

    quot;当她亲爱的爸爸克鲁上尉从印度把她带来委托我照管时，quot;演讲继续着，quot;他半开玩笑似地对我说：恐怕她将来要发大财，铭钦女士。我的回答是：她在我的培育院里所受的教育，克鲁上尉，将给最大的财产增光。萨拉已经成为我最有教养的学生。她的法语和舞蹈是培育院的荣耀。她品行完美--这是你们称呼她萨拉公主的原因。她邀请你们参加今天下午的庆祝会，以示亲善友好。我希望你们感谢她的慷慨。为了表示谢意，我希望你们一起高声说：谢谢你，萨拉！quot;

    整个教室的人都站了起来，就像萨拉记得很清楚的那个早晨所做的一样。

    quot;谢谢你，萨拉！quot;全体人员说，而必须指出的是洛蒂高兴得跳上跳下。萨拉一时显得有点害羞。她屈膝行了个礼--那是个非常出色的屈膝礼。

    quot;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庆祝会，quot;她说。

    quot;的确做得很漂亮，萨拉，quot;铭钦女士赞许地说。quot;这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当老百姓向她欢呼时所做的事。拉维尼娅！quot; --口气变得尖刻起来--quot;你刚才发出的声音极像哼鼻子声。如果你忌妒你的同学，我请求你用较像淑女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感情。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你们自己玩儿吧。quot;

    她飞快地走出房间，刹那间她在场时总有的那种缠住她们的魔力就给打破了。门几乎还没关上，个个座位就都空了。小女孩们从她们的座位上跳离或翻滚下来，大女孩们也刻不容缓地离开她们的座位。大家都冲向那些礼品匣子。萨拉这时已笑容满面地俯身向着其中的一只匣子。

    quot;这些是书，我知道，quot;她说。

    那些小一点的孩子发出一阵失望的营营声，而埃芒加德显得吃惊。

    quot;你爸爸送书给你做生日礼物吗？quot;她叫道。quot;哼，他和我爸爸一样糟糕。别打开，萨拉。quot;

    quot;我喜欢它们，quot;萨拉笑着说，但她转向那只最大的匣子。她取出那quot;最后一个洋娃娃quot;，她真是精美绝伦，使孩子们发出一片欢乐的赞叹声，竟然围过来仔细端详，乐得气都喘不过来。

    quot;她几乎像洛蒂一样大，quot;有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说。

    洛蒂拍着手，跳来蹦去，吃吃地笑着。

    quot;她的装束是为了上戏院去的，quot;拉维尼娅说。quot;她的外套里子是用貂皮做的。quot;

    quot;啊！quot;埃芒加德窜上前来喊道，quot;她手里拿着看戏用的望远镜― 是个蓝色镶金的。quot;

    quot;她的衣箱在这儿，quot;萨拉说。quot;我们来打开它看看她的东西。quot;

    萨拉在地板上坐下来，转动钥匙。孩子们挤在她的周围吵嚷，看她从箱中拿出一只只隔底盘，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教室里从来也没有这样喧嚣过。箱子里有花边饰领、长统丝袜和手帕；有一只首饰匣，其中装着一串项链和一个冠状的头饰，看起来很像是用真钻石缀成的；有一件海豹皮长大衣，带皮手筒；有不少参加舞会、出外散步和出客的服装；还有各种帽子、茶会服和扇子。甚至拉维尼娅和杰西也忘记了自己早已过了玩洋娃娃的年龄，高兴地大喊大叫，将这些东西拿起来细看。

    quot;假设，quot;萨拉说，她站在桌旁，把一顶黑色天鹅绒大帽子戴在那位拥有这些华丽衣饰、脸上永远挂着凝固笑容的主人头上，quot;假设她懂得人类的语言，会为受到仰慕而感到自豪。quot;

    quot;你总是作假设，quot;拉维尼娅说，态度十分高傲。quot;我知道我是这样，quot;萨拉不动声色地回答。quot;我喜欢假设。没有什么能比假设更有意思的了。那简直就像是做神仙。如果你苦思冥想地假设什么事情，那它初以乎是真的了。quot;

    quot;倘若你什么都有了，那么作假设就敢情很好，quot;拉维尼娅说。quot;你要是个住在亭子间里的乞丐，还能假设和假装是什么吗？quot;

    萨拉停止整理那quot;最后的洋娃娃quot;的鸵鸟羽饰，显得若有所思。

    quot;我相信我能，quot;她说。quot;如果一个人是乞丐，他就不得不总是假设和假装。但可能不容易做到。quot;

    事后她常常想：多奇怪啊，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偏巧就是在这一时刻--阿米莉亚小姐走进房来。

    quot;萨拉，quot;她说，quot;你爸爸的律师巴罗先生前来拜访铭钦女士，由于她必须单独同巴罗先生谈话，而且已在她的客厅中摆好了茶点，你们最好现在都去入席，这样我姐姐就能在这教室中接见她的客人。quot;

    茶点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被轻视的，于是一双双眼睛都发亮了。阿米莉亚小姐把队列排好，由萨拉在她旁边带着头，她领着大家离开，撇下那quot;最后的洋娃娃quot;坐在一把椅子上，那一大套华丽服装散放在她的周围，各种礼服和外套挂在椅背上，一堆堆镶花边的衬裙躺在座位上。

    贝基当然不能指望去分享茶点，她居然轻率地逗留片刻，欣赏这些美丽的东西--这可的确是轻率之举啊。

    quot;回去干你的活儿，贝基，quot;阿米莉亚小姐虽然已经喊过她了，可她还是留了下来，崇敬地先拣起一只皮手筒，随后拣起一件外套，正当她站着羡慕地欣赏时，听到铭钦女士已走到门槛那里，想到自己这样随便一定会遭受责骂，不禁害怕起来，情急中贸然钻到桌子底下，桌布遮蔽了她。

    铭钦女士进人房间，伴随着的是一位小个子绅士，面部轮廓分明，皮肤干枯，神情看上去很不安。必须说明，铭钦女士本人也显得很不安，她注视着那位干枯瘦小的绅士，脸上一副着恼、困惑的表情。

    她端着架子僵硬地坐下来，挥挥手，指给他一把椅子。

    quot;请坐下吧，巴罗先生，quot;她说。

    巴罗先生没有立即坐下。那quot;最后的洋娃娃quot;以及她周围的衣物似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扶正眼镜，焦躁不满地看着它们。而那quot;最后的洋娃娃quot;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漠然地回望着他的注视。

    quot;一百英镑，quot;巴罗先生直截了当地说。quot;全都是昂贵的料子，还是在巴黎一家服装店里做的。他花钱实在是够挥霍的，那年轻人啊。quot;

    铭钦女士感到冒火。这话似乎是对她那最好顾主的毁谤，太放肆了。

    即使律师也无权这样放肆啊。

    quot;请原谅，巴罗先生，quot;她生硬地说。quot;我不明白你的意思。quot;

    quot;生日礼物，quot;巴罗先生说，还是带着那样挑剔的态度，quot;给一个十一岁的孩童！疯狂的奢侈，我这样认为。quot;

    铭钦女士挺起胸脯，身子更僵硬了。

    quot;克鲁上尉是个财主，quot;她说。quot;光是钻石矿一项

    巴罗先生车转身子对着她。

    quot;钻石矿！quot;他突然叫道。quot;一座也没有！从来就没有！quot;

    铭钦女士竟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quot;什么！quot;她喊道。quot;你这是什么意思？quot;

    quot;无论如何，quot;巴罗先生十分暴躁地回答，quot;要是从来也没有的话，情况怕要好得多。quot;

    quot;没有钻石矿？quot;铭钦女士不禁喊道，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似乎感到一场美梦就要破灭了。

    quot;钻石矿往往招来毁灭而不是财富，quot;巴罗先生说。quot;一个人若是落人一位很亲密的朋友手中，而自己又不是个实干家，那最好还是对那个亲密朋友要他投资的钻石矿，或者金矿，或其他任何矿远而避之。那已故的克鲁上尉--quot;

    说到这儿，铭钦女士一声喘息打断了他的话。quot;已故的克鲁上尉！quot;她喊道，quot;已故的！你是不是来告诉我克鲁上尉已经--quot;

    quot;他已经死了，夫人，quot;巴罗先生磕磕巴巴地回答户语气简慢。quot;因热带疟疾和事务上的烦恼两者交困而死。如果不是事务上的麻烦使他精神发狂的话，热带我疟疾是不一定能害死他的。而事务上的麻烦也未必能殊的同情心。

    quot;你最好不要再为她支付任何费用了，夫人，quot;他说，quot;除非你存心送那位小姐礼物。没有一文钱可以说是她的了。quot;没人会酬谢你的。

    quot;但是我该怎么办呢？quot;铭钦女士质问道，好像认为挽回事态全是对方的责任。quot;我该怎么办呢？quot;

    quot;没有什么可做的，quot;巴罗先生说，折起眼镜，插进衣袋。quot;

    克鲁上尉死了。那孩子成了穷光蛋。除了你无人对她负责。quot;

    quot;我不应对她负责，我拒绝接受！quot;

    铭钦女士气得脸都白了。

    巴罗先生转身要走。

    quot;我与此事毫无关系，夫人，quot;他冷淡地说。quot;巴罗与斯基普沃思律师事务所对此一无责任。当然，很遗憾，事情已经发生了。quot;

    quot;如果你想把她硬塞给我，那就大错特错了quot;铭钦女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quot;我已经被欺骗、被抢劫，我要把她赶到街上去！quot;

    如果她不是那么暴跳如雷，深谋远虑的她是不会说那么多话的。发现这个自己一向怨恨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成了她的沉重负担，她全然失去了自制。

    巴罗先生不动声色地向房门走去。

    quot;我可不会那么做，夫人，quot;他发表见解道，quot;看上去不好。流言蜚语有关学校名声。学生被赶出校门，身无分文也无朋友。quot;

    他是个精明的实干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知道铭钦女士也是个实干家，足够精明，会看清事实的真相的。她犯不着做出让别人说她残酷、铁石心肠的事来。

    quot;最好还是留下她，利用她，quot;他接着又说。quot;她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等她长大一些，你能从她身上得到很多好处。quot;

    quot;不等她长大一些，我就要从她身上得到很多好处，quot;铭钦女士喊道。

    quot;我相信你会这样做的，夫人，quot;巴罗先生说，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quot;我相信你会的。再见！quot;

    他鞠着躬退出去，关上了门。必须指出，铭钦女士瞪视着门站了好几分钟。他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她明白这一点。绝对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她的可供炫耀的学生已化为乌有，剩下的仅仅是个无依无靠而不名一文的小丫头。她本人预先垫付的钱全都失去了，不可能收回来。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觉得受了伤害，此时一阵欢乐的说笑声从她自己那间神圣不可侵犯的房间，也就是让出来开庆祝会的那一间，突然传人她耳中。她至少还能立即终止这个庆祝会。

    但是当她向房门走去时，阿米莉亚小姐推门进来了，看到她那张因愤怒而变形的脸，吃惊地倒退了一步。

    quot;出了什么事，姐姐？quot;阿米莉亚小姐诧异地叫道。铭钦女士回答的声调几乎是恶狠狠的：

    quot;萨拉·克鲁在哪里？quot;

    阿米莉亚小姐迷惑不解。

    quot;萨拉！quot;她支吾着，quot;怎么，她和孩子们当然是在你的房间里啊。quot;

    quot;她不是有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在她那只豪华的衣橱里吗？quot;-- 是尖刻的嘲弄口气。

    quot;黑色的连衣裙？quot;阿米莉亚小姐又支吾起来。quot;一件黑色的？quot;

    quot;她什么其他颜色的都有。不是有件黑的吗？quot; 阿米莉亚小姐的脸色开始变白。

    quot;没有--有--有！quot;她说。quot;但是她穿太短了。她只有那件黑色天鹅绒的，现在长大了，已穿不下了。quot;quot;去，告诉她脱掉那件荒唐的粉红丝质罗纱的，穿上那件黑的，管它太长还是太短。她别想再赶时髦了！quot;

    于是阿米莉亚小姐开始扭绞自己的胖手，哭泣起来。

    quot;唉，姐姐！quot;她抽噎着。quot;唉，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啦？quot;

    铭钦女士不和她多费口舌。

    quot;克鲁上尉死了，quot;她说。quot;死后未留分文。那个宠坏了的、娇生惯养的、爱胡思乱想的孩子成了个穷光蛋落在我手里啦。quot;

    阿米莉亚小姐沉重地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quot;为了她，我毫无意义地用掉了好几百英镑。而我一文钱也拿不回来了。立刻停止她那个荒唐的庆祝会。赶快让她换掉穿着的那件连衣裙。quot;

    quot;我？quot;阿米莉亚喘着气说。quot;我--我现在必须去告诉她吗？quot;

    quot;立刻就去！quot;对方恶狠狠地回答。quot;别像只母鹅似地坐着干瞪眼。去！quot;

    可怜的阿米莉亚小姐已习惯于被叫做母鹅① 。她知道，实际上自己正是只母鹅，而干大量的倒霉事正是母鹅的份儿。若是走进那坐满愉快的儿童的屋子，告诉庆宴的主人她已突然间沦为一个小穷光蛋，并必须上楼去穿上一件又旧又小的黑色连衣裙，实在是件有点尴尬的事情。但是这事是必须去做的。现在显然不是可以提出疑问的时候。

    ① 按该词可意为quot;傻瓜、笨蛋quot;。

    她用手帕擦着眼睛，弄得眼睛很红。随后她起身走出房间，不敢再说一句话。当她姐姐像刚才那样讲话的时候，最明智的对待办法就是不吭一声地服从命令。铭钦女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她出声地自言自语着，并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年的关于钻石矿的传闻提醒她考虑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甚至培育院的主人也可能尽股票上发财，只要矿主肯帮忙就行，而现在非但不能指望发财，她却要回头看看所遭受的损失了。

    quot;萨拉公主，说得倒好！quot;她说。quot;这孩子被娇惯得就像真是位女王啦。quot;

    她说着，怒冲冲地身子擦过屋角的桌子，猛地听瓢桌布下面发出响亮的呜咽抽噎声，不禁吃了一惊。

    quot;是谁呀！quot;她愤怒地喝道，又听到那响亮的呜咽抽噎声，她弯身揭起垂下的桌布。

    quot;你好大胆！quot;她喊道，quot;你怎么敢！快快出来！quot;

    那是可怜的贝基，她爬了出来，帽子被碰歪，脸色通红，压抑着哭泣。

    quot;对不起，太太--是我，太太，quot;她解释着。quot;我知道不该这样，可是我正在看洋娃娃，太太--你进来时把我吓坏了--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quot;

    quot;你一直呆在那里听着，quot;铭钦女士说。

    quot;不，太太，quot;贝基辩解着，连连屈膝行礼。quot;没有听--我想我能乘你不注意悄悄溜出去，但是我没能出去，不得不留下来。但我没听，太太--我不想听什么。可是不免听到了。quot;

    突然间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面前这位可畏的夫人，竟又放声大哭起来。

    quot;啊，对不起，太太，quot;她说，quot;我敢说你就要辞退我太太，但我是多么为可怜的萨拉小姐难过--我多难过啊！quot;

    quot;离开这个房间！quot;铭钦下命令了。

    贝基再次行礼，眼泪毫无顾忌地沿着双颊淌下。quot;是，太太，我就走，太太，quot;她说，身子颤抖着，quot;但是，哦，我只想问问你：萨拉小姐--她一直是位阔小姐，有人周到地侍候着，现在该怎么办呢，太太，连一个女仆都没有？如果--啊，求求你，你肯让我洗完盆盆罐罐以后去侍候她吗？我会把事做得很快--如果你肯让我去侍候她，现在她成穷光蛋了。唉，quot;贝基又哭起来了，quot;可怜的萨拉小姐，太太--她原来是被称为公主的啊。quot;

    不知怎地，她使铭钦女士更加愤怒了。这么一个厨房丫头，居然也站在她比以前更彻底明白自己从不喜爱的那孩子一边，实在是难以容忍。她竟气得跺起脚来。

    quot;不行--当然不行，quot;她说。quot;她会侍候自己的，而且还得侍候别人。你马上离开房间，不然就要辞退你了。quot;

    贝基把围裙抛到头顶上，拔脚逃走。她奔出房间，跑下台阶，进人厨房洗碗间，在她的盆盆罐罐中间坐下来，哭得好像心都要碎了。

    quot;完全像那些故事中的公主，quot;她痛哭着，quot;这些可怜的公主，一个个被赶到这世界上。quot;

    几小时后，萨拉接到了铭钦女士的传话，来到她的面前，只见她的表情十分冷淡严峻，这是从未有过的。

    甚至直到此时，对萨拉来说，好像那生日庆祝会不是梦，就是一桩几年前就发生过的事，并且像是发生在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小姑娘生活中似的。

    庆祝会的所有迹象已被一扫而光；冬青枝从教室的墙上被拿掉了，长凳和书桌也放回到原来的位置。铭钦女士的起坐间恢复了老样子― 庆宴的所有痕逆都不见了，铭钦女士又穿上了她平常的服装，命令学生们也把她们开会时穿的连衣裙收拾起来。做好这些事情以后，她们回到教室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谈得十分激动。

    quot;叫萨拉到我房间里来，quot;铭钦女士对她妹妹说，quot;并向她讲清楚，我可不要听她哭，或看到什么不愉快的情景。quot;

    quot;姐姐，quot;阿米莉亚回答，quot;她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孩子。她居然一点也没哭闹。你还记得吗，克鲁上尉回印度时她就没哭闹过。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仅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我，一声不吭。她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等我讲完了，她还是站着呆望了几秒钟，下巴颊开始颤动，她转身奔出房间，上了楼。其他孩子中有几个开始哭了，可是她似乎没听见，除了我刚才所说的话她对什么都没反应。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她不回答我的话，按理当你说出任何突发的怪事时，总料想对方会讲点儿什么--不论到底什么吧。quot;

    除了萨拉自己，没人知道她跑上楼锁上门后她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她自己也几乎记不得什么了，只记得自己走来走去，一遍遍地自言自语着，那声音不像是她自己的：

    quot;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quot;

    有一回她在埃米莉面前停下来--埃米莉正坐在椅子上望着她--就任性地喊道：quot;埃米莉！你听见吗？你听见--爸爸已死了吗？她死在印度--几千英里以外。quot;

    当萨拉被召唤到铭钦女士的起坐间时，她脸色苍白，眼睛周围有了黑圈，嘴紧闭着，好像不愿让它泄露她已经承受并正在承受的痛苦。她看上去丝毫也不像那位玫瑰色的蝴蝶姑娘了，在五彩缤纷的教室里从她的这件珍宝飞向那件珍宝，倒像是个陌生、凄凉而有点怪模怪样的小人儿。

    她不用马里耶特帮助，穿上了那件早被弃在一边的黑色天鹅绒连衣裙。它太短太紧，两条纤细的腿儿露出在过短的裙据下面，显得又长又瘦。因为没有找到一条黑发带，她浓密的黑发松散地垂在脸旁，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只手臂紧紧搂着埃米莉，而埃米莉身上裹着一块黑色的料子。

    quot;放下你的洋娃娃，quot;铭钦女士说。quot;你把它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quot;

    quot;不，quot;萨拉回答，quot;我不愿把她放下。她是我仅有的一切了。我爸爸把她给了我。quot;

    她常使铭钦女士隐隐地感到不痛快，现在又是如此。她没有粗暴地讲话，至多带着冷漠的固执，这使铭钦女士感到难以对付--也许是因为她明知道自己正在做一桩残酷野蛮的事。

    quot;今后你没时间玩洋娃娃了，quot;她说。quot;你必须干活，必须改进你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quot;

    萨拉圆睁着奇特的大眼睛继续盯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quot;现在，样样事情都大不相同了，quot;铭钦女士继续说。quot;我想阿米莉亚已经向你讲明情况了。quot;

    quot;是的，quot;萨拉回答。quot;我爸爸死了。他没有给我留下钱。我是十分贫穷的。quot;

    quot;你是个穷光蛋，quot;铭钦女士说，想到其中的全部含义，她的脾气就上来了。quot;看来你没有亲戚也没有家，没人来照料你。quot;

    片刻之间，那瘦削苍白的小脸蛋抽搐着，可是她仍没说什么。

    quot;你在盯着看什么？quot;铭钦女士厉声责问。quot;难道你就蠢得连话都听不懂了？我告诉你，你在这世界上是十分孤独的，没有人会为你做什么，除非我出于慈善心肠把你留下来。quot;

    quot;我懂了，quot;萨拉回答，音调很低，还有一种声音，像是她咽下了从喉咙里涌上来的什么东西。quot;我懂了。quot;quot;那个洋娃娃，quot;铭钦女士喊道，指着那个安坐在近处的光彩夺目的生日礼物--quot;那个可笑的洋娃娃，还有她那一大套荒唐的奢侈品--我居然为她付了账单！quot;

    萨拉向椅子这边转过头来。

    quot;最后一个洋娃娃，quot;她说，quot;最后一个洋娃娃。quot;她哀伤的语音里包含着一种奇特的声音。

    quot;最后一个洋娃娃，真是的！quot;铭钦女士说。quot;可那是我的，不是你的。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quot;

    quot;那么，请你把她从我手边拿走，quot;萨拉说。quot;我不要她。quot;

    如果她刚才曾掉泪呜咽并且显出害怕的样子，铭钦女士对她还可能有较大的耐心。她是个喜欢驾驭别人并作威作福的女人，当她望着萨拉那苍白、坚定的小脸，听到那高傲的小嗓音时，强烈地感到她的威风似乎遭到了蔑视。

    quot;不要神气活现了，quot;她说。quot;这样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不再是一位公主。你的马车和矮种马将被打发走--你的女仆也要被解雇。你将穿上你最破旧、最普通的衣服--你的豪华服装不再适合你的身分了。你就像贝基一样--必须干活挣饭吃。quot;

    使她感到惊异的是，这孩子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淡淡的亮光--带着点儿宽慰的意味

    quot;我可以干活吗？quot;她说。quot;如果我可以干活那就不太要紧了。我能做什么？quot;

    quot;你可以做凡是吩咐你做的事，quot;这就是回答。quot;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学会干活很便当。如果你能派用场，我可以让你在这儿留下。你法语说得不错，可以帮助那些小点儿的孩子。quot;

    quot;我可以吗？quot;萨拉惊呼道。quot;啊，请允许我吧！我知道我能教她们。我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quot;

    quot;不要胡扯什么谁喜欢你，quot;铭钦女士说。quot;你必须做更多的事情，不仅是教那些小家伙。你要跑腿儿听使唤，下厨房帮工，并打扫教室。如果你不能使我满意，就要被打发走。记住了。现在你走吧。quot;

    萨拉看着她，静立了片刻。她幼小的心灵中正想着深藏的一些奇异的念头。随后她转身要离开房间。

    quot;站住！quot;铭钦女士说。quot;你不想谢谢我吗？quot;

    萨拉站住了，所有那些深藏的奇异的念头都涌上心头。

    quot;为了什么？quot;她说。

    quot;为了我对你的慈悲，quot;铭钦女士回答。quot;为了我仁慈地给了你一个家。quot;

    萨拉向她迈了两三步。．她瘦小的胸膛上下起伏着，用一种奇异的、脱尽稚气的严厉口吻说：

    quot;你并不慈悲。你并不慈悲，这儿也不是什么家。quot;说完她就转身奔出房间，铭钦女士来不及叫她站住或采取什么行动，只能愤怒地瞪着她的背影。

    萨拉慢慢地走上楼去，可是还喘着气，一臂紧搂着埃米莉。

    quot;但愿她能讲话，quot;她自言自语。quot;如果她能讲话多好--如果她能讲话多好！quot;

    她想到她房里去躺在那张虎皮上，把面颊贴着那只大猫的头，望着炉火思量，思量，思量！但是她刚走到楼梯平台的地方，阿米莉亚小姐从门里出来，反手关上了门，站在门前，看上去又紧张又尴尬。实际上她对于被命令去干的事暗暗感到羞愧。

    quot;你--你不要进房去，quot;她说。quot;不要进去？quot;萨拉大声说，倒退了一步。quot;现在，那已不是你的房间了，quot;阿米莉亚小姐回答，脸有点儿发红。

    不知怎地，萨拉一下子明白了。她意识到这就是铭钦女士讲过的变化开始了。

    quot;我的房间在哪里？quot;她问道，希望自己的声音千万不要发抖。

    quot;你得睡到阁楼里，挨着贝基的那一间。quot;

    萨拉知道它在哪儿。贝基向她讲起过那地方。她调转方向，登上两段楼梯。后一段楼梯很窄，铺着破成一结络的旧地毯。她感到好像正从这个世界中走开，

    把另一个孩子生活过的世界远远抛在身后，而那另一个孩子不再是她本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穿着又短又紧的旧连衣裙，正向着阁楼攀登，已完全换了一个人了。

    她到达阁楼门口打开门时，忧伤得不由心中悸动了一下。随后她关上门，靠在门上巡视着周围。

    是的，这是另一个世界。这房间的天花板是倾斜的，虽然涂过石灰水，但很脏，有些地方灰泥已经掉落了。有一个生了锈的壁炉，一副旧的铁床架，硬床板上铺着一条褪了色的床罩。几件家具是由于破得不堪在楼下使用才被送上来的。从屋顶天窗看出去，除了一长条暗灰色的天空外什么也看不到，而天窗下搁着一个破旧的红漆脚凳。萨拉向它走过去，坐下来。她难得哭泣。这时也没哭。她把埃米莉横放在双膝上，低头用脸偎着她，用胳膊搂着她，就这样坐着，一头黑发靠在黑色的窗帘上，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她这样坐着、沉浸在宁静之中时，门上传来一下轻轻的敲门声― 这样轻微恭顺的敲门声，起初她都没听到，确实要等到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泪水模糊的脸在窥视着时才警觉起来。那是贝基的脸，而贝基已暗自哭了几个小时，一直用她的厨房围裙擦眼睛，弄得看上去人都变样了。

    quot;哦，小姐，quot;她悄悄地说。quot;我可以--你允许我--只是进来一下吗？quot;

    萨拉抬起头来看着她，试着笑一笑，但不知为什么竟笑不起来。突然间--这都是由于看到贝基泪眼中流露出的带着怜爱的哀伤--她的脸庞恢复了孩子气，而不再显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了。她向贝基伸出手去，轻轻地硬咽了一声。

    quot;哦，贝基，quot;她说。quot;我早告诉你我们是完全相同的--无非是两个小姑娘--恰恰是一对小姑娘。你明白这是多么真实啊。现在毫无差别了。我不再是公主了。quot;

    贝基朝她奔过来，抓住她的手，把它搂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身旁跪下来，又是爱怜又是痛苦地抽泣着。quot;是公主，小姐，你是的，quot;她不连贯地喊道。quot;无论你遭到什么事--无论什么事--你仍是一位公主--什么都不能改变你，使你有什么不同。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