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虎口遇黄衫忽圆破镜 楼头沉白月重陷魔城(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恨水 本章:第三十二回 虎口遇黄衫忽圆破镜 楼头沉白月重陷魔城(2)

    月容手扶了门框,昂头对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眼。李副官走近了两步,因道:“你看,天气不早了不是?”月容道:“不去当然是不行,可是……”她说到这里,把头低了下去道:“我……我将来怎么办?”李副官道:“你要提什么条件吗?”月容道:“我这~去,就跑不了了。我们这六亲无靠的人,真可怜……”说到这里,把话哽咽住。李副官皱了眉头子,两手拍了腿道:“说得好好儿的,你又蘑菇起来了。你瞧你瞧。”正说到这话时,却有一阵皮鞋声,的橐的橐,走了进来。月容向李副官笑道:“我知道,是你带来的卫兵进来了,反正我也没有犯枪毙的罪,他们进来了我也不怕。”话说到这里,门开了,只见一位穿黄呢制服,外罩着皮大衣的人,头上戴了獭皮帽了,脚踏高底靴子,手里拿了一条细竹鞭子,晃荡晃荡地走了进来。

    月容先是一惊,又来了一个不讲理的。可是那人站住了脚,皮靴打得啪得一声响,然后取下帽子来,向月容行了个鞠躬礼,口里叫了一声“宋太太”。这一种称呼,那是久违了。月容答不出话来,后来仔细把那人一瞧,笑道:“哦,想起来了。你是天津常见面的赵司令。”那李副官听到月容这样地称呼着,心里倒不免吃了一惊,就向赵司令看了一眼。赵司令道:“这位是谁?”月容道:“他是李副官,在郎司令手下办事。”赵司令笑道:“哦,他在子新手下做事。”说着,向李副官注意的望着道:“你也认识这位宋太太吗?他们先生宋信生,是我的把子。他两口子,全是小孩子,闹了一点意见,各自分手,落到这般光景。我给他们拉拢,把宋先生拉了来了,还是让他团圆。怎么着?信生怎么不进来?李副官,你和信生的交情怎么样?他在大门外我汽车上,你把他拉了进来。”李副官看看赵司令这样子,气派不凡,人家既是如此说了,大概是不会假。这倒不好说什么,只是晤哦了两句,赵司令道:“什么?信生这家伙还不进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他在这里骂骂咧咧的,李副官向外看时,有两个挂盒子炮的马弁,陪着一个穿西服的白面书生进来。看他微微低着头,两腮涨满了红晕,显然是有很惭愧的样子。

    他进门来之后,向月容叫了一声,月容脸色陡变,抖颤着声音道:“你回来啦?你……你……害得我好苦呀!”李副官一看这样子,的确是月容的丈夫回来了。漫说还有个赵司令在这里,就是只有信生一个人,也没有法子把她拉走。于是向月容点了个头,含糊说声再见,悄悄地就溜出去了。到了大门外,却看到自己的汽车后面,停有一新式的漂亮汽车,这想到那个进去的人说是司令,决不会假。所以并不要再调查什么,也就走了。

    他这一走,月容算是少了一层压迫者,可是她这一会子工夫,又惊又喜,又悲又恨,一刻儿说不出来什么情绪,反是倒在炕上,伏在枕头上呜呜地大哭。赵司令带着信生一块儿走了进来,站在炕前,向月容道:“喂,嫂子,过去的事,不必说了。信生早就到北京来了的,只是不好意思见你。这地方上有两名侦缉队的便衣侦探,和他很有点交情,他已经打听出来了,这个姓郎的要和你过不去,运动了这里的便衣,瞧见老郎的汽车,就让他打电话报告。刚才他接着电话,知道不救你不行了,就打电话给我。我说事到于今,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就把他带了来了。他实在对你不起,应该罚他,不过现在还谈不到这上面去。刚才是我们赶着来了,要不,你还不是让姓李的那小子带去了吗?”月容被他一句话提醒,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低了头道:“那也不能怪我,我一个年轻女孩子,人家尽管把手枪对着我,我有什么法子去抵抗?再说,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老妈子跟着我呢。开门七件事,哪一项不要钱?姓宋的把我放在这里,一溜烟地跑了,把我害的上不上下不下,我不找个人帮忙怎么办?姓李的把我带去见姓郎的,我也不怕,说得好,咱们是个朋友,说得不好,他要动着我一根毫毛,我就把性命拼了他。”

    赵司令听说,对她微微地笑着,只将两个手指头不住的捋着嘴唇上的短胡子梢。宋信生坐在墙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在身上取出一根烟卷来,擦了火柴点着,紧抿了嘴唇皮,不住地向外喷着烟。脸上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可也带了两三分的笑容。赵司令笑道:“在天津的时候,宋太太和我谈过两次,你可以相信我是个好人。”他说这话时,坐在屋子中间一张椅子上,就回头向信生月容两个人两边张望着,接着,向月容道:“凭了你二位在当面,说出一个证据来罢。在天津,信生耍钱,弄了一个大窟窿的时候,他异想天开,想认你作妹子,把你送给张督办,他好换一个小官做。我碍了朋友的面子,没有拒绝他,可是暗地里派人通知过你,说这张督办有二三十位姨太太,嫁过去了,决计好不了的。有这事没有?”月容向信生瞪了眼道:“有的!”赵司令道:“事后,我也把信生痛骂过两顿,他也很是后悔。这次,是无意中会到了他,谈起你的事,我大骂他不该,天天催了他回来。他自己也知道惭愧,在门口耗了许多天,都不敢进来。是今天他打听得事情很要紧,非回来不可,所以拉了我来救你。”

    月容道:“救我干吗!我让人家捉了去,大不了是死;我在这破屋子里住闲,过久了也是饿死。”赵司令笑道:“你别忙呀,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这次来,就是要彻底的帮你一个忙。我家太太你虽没有看见,我家的人,你是看见过的。我想你一定相信,我太太一定待人不错。现在我想接你两口子,一块儿到我家里去住十天半个月,在这个时期里,我去和信生找个事。不必多,每月挣个百十来块钱,就可以养活你两口子。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就不必这样吵吵闹闹了。信生你愿意不愿意?”信生脸上,表示了很诚恳的样子,因站起来向他笑道:“有你老哥这样地帮忙,我还能说什么?不过她现在未必还相信我。”赵司令道:“若是跟着你在一块儿,漫说她不相信你,我也不能放心。现在既是住在我家里,我们太太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要想在她面前卖弄什么手法,那是不行的。事不宜迟,我们就走。虽然我对郎子新是不含糊他的,可是他要追着来了,彼此见了面,总透着有点不大合适。”

    月容微皱了眉毛,在那里想着,虽然幸得他们来了,才把自己救出了难关。他们要是走了,郎司令派人再来,凭宋信生这样一个柔懦书生,那就不能对付;若是连宋信生也走了,那就让他们带去,想起了今天的事,也许要罪上加罪。心里头正这样地犹豫着,把头低下去沉思着,赵司令又向她笑道:“有你们先生在一处,你还有什么对我不放心吗?”月容道:“不是那话。”赵司令道:“我知道,你是怕打搅我。可是你没有想到我和信生是把子呢!把弟住在把兄家里,那有什么要紧?”信生道:“有老大哥这番好意,我还说什么?那就照着你的话办罢。月容把东西捡捡,把随身的东西带了走。至于桌椅板凳,请赵大哥派两名弟兄在这里,和咱们收拾就是了。”月容觉得躲开了郎司令的压迫,又可以抓着宋信生在一处,这是最好不过的事。当时迟迟疑疑的,在房门口站着,向人看看,就走进屋子去,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向赵司令看看。赵司令笑道:“我的姑太太,你就快点儿收拾,我们就走罢。”

    月容放下了门帘子,把箱子打开,先把那些现洋钱将两块布片包了,塞在大衣袋里。余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也就随他们去收拾罢。当时把大衣搂在怀里,站到房门口,一只脚放在门限外,一只脚在门限内,人是斜靠了门框,向外面看着。赵司令就伸手把信生拖过来,拖着站在月容面前,笑道:“你搀着她走罢。”信生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搀住月容手臂,一块走出来。月容不由自主的,也就跟了他们出门上车,匆匆忙忙的,和老妈子交代一句也来不及。

    这时,已经日落西天了,冬天的日子短。汽车在大街上跑过了几截很长的距离,已经是满街灯光。在一所花园墙里面,树顶露出灯光来,那正是一所洋楼。说是赵司令家里,也许可以相信,一个作司令的人,住洋楼也是本分。不过下车看时,这地方是一条很冷静的长胡同,并不见什么人来往,只看那电灯杆上的电灯,一排的拖在暗空,越到前面,越密越小,是很可看出这胡同距离之长的。可是一下车,就让信生搀着进了大门了,不容细看是什么地方。大门里一个很大的院落,月亮地里,叉叉丫丫地耸立着许多落了叶子的树木。在树底下,看到两个荷枪的兵士,在便道上来往。有人过去,他们就驻脚看了一下,彼此擦身而过,谁也不说什么。

    月容被信生送进了洋房子,有两个女仆,在门边分左右站定伺候着。赵司令向他们道:“客来了,带这位小姐见太太去。”两个女仆向月容请着安,同笑着说: “随我来罢。”她们一个在前面引导,一个在后面押住。月容在半楼梯上,向信生点头打个招呼,来不及说什么,被后面的女仆脚步赶住着,很快的就到了楼上了。这倒有点奇怪的,像这样的大宅门里,应该很热闹,可是这楼上静悄悄的,却没有什么声音。而且屋外屋里的电灯,只有一两盏亮起来,对于全楼房的情形,叫人看得不能十分清楚。后来进了一个屋子,倒是像自己以前在天津所住的房子一样,布置得非常富丽。女仆在掩上房门之后,开了屋梁上垂下来五星抱月的大电灯。月容踏着地毯,坐在绒面的沙发上,见床铺桌椅之外,还有玻璃砖的梳妆柜,显然是一位太太的卧室。那两个女仆倒茶敬烟,倒是很客气,可是她们并没有去请太太出来陪客。月容道:“你们的太太呢?”女仆道:“太太出去打牌去了,你等一会儿罢,也许一两个钟头,她就回来的。”不问她倒罢了,问过之后,这两个女仆,索性鞠了一个躬退出去,把房门给掩上了。

    这屋子里只剩月容一个人,更显得寂寞,坐了一会子,实在忍不住了,就掀开窗户上的紫幔,向外张望了去。这窗户外,就是花园,在这冬天,除了那些叉叉丫丫的枯木而外,并没有一点生物。在枯树那边,半轮冷清清的白月,在人家院子树项上斜照了过来,这就不由得自言自语的道:“什么时候了,怎么主人还不回来? 倒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屋子里。”于是手拉了门扭子,就要开门出去。不想那门关得铁紧,丝毫也拉扯不动。回头看看别的所在,还有两扇窗子一扇门,全是关闭得像漆嵌住了一般,用手推送,丝毫也移不得。月容急得在屋子里来回乱转,本待要喊叫两声,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恐怕叫不得的。在椅子上坐了一会,还是掀开窗幔,隔了玻璃,向外面张望,那半轮白月,简直是落到了人家屋脊上。深巷里剥剥呛的更锣更梆声,倒是传过了三更。已经十一点多钟了,纵然赵太太没有回来,赵司令也该通知一声,为什么把客人关起来呢?看这情形,大概是不好吧?心里如此一想,就不由得叫了起来。这一叫,可就随着发生了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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