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锡爵与天子书信,在京师传得众人皆知之前。
天子与王皇后皆搬入了重建后的乾清宫,坤宁宫。
重建二宫后。
百官都向天子献上贺表贺礼,天子也顺手从户部那打了二十万两银子的秋风。
田义等一干太监等陪同天子视察这崭新的乾清宫。
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田义搀扶着着宽大龙袍的天子绕着乾清宫巡视。可是天子走了还未半圈已是气喘吁吁,然后坐在栏杆旁感慨道“两宫重建,朕心甚喜,正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众宦官们都是陪同天子在旁讪笑。
天子又道“这一次乾清宫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办事有功,杜绝钻营请托积弊,用匠计功不计人,甚至还用朝廷新造万历银钱给予工匠结算,仅此一项就为朝廷结余几万两银子。”
“这一次乾清宫,工部当初报上来本打算用银一百六十万两,但最后实用了八十余万两,节约了一半不止。但如此克勤克俭的官员却有人弹劾他冒销工料你们说这样的事有吗”
田义闻言额上冷汗渗出。
“回禀皇上,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言官风闻奏事不是一日两日,着实可恨可恼。”
天子淡淡地道“那可是要查得明白才好,这宫里大造,素有人从中上下其手。这贺盛瑞替朕节约开支,难免断了有些人的财路,朕之前看到弹劾的奏章,一时也差点错怪了他。”
田义暗骂下面的人实在太不懂事,面上只能唯唯诺诺地道“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古今圣君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贺盛瑞确实是一位建造理财的天才,将修建两宫的费用节约了大半。但在其中他多次拒绝宫里人让他虚报账目的要求,最后于万历二十七年被弹劾罢官。
其子贺仲轼一直为其父平反,朝廷虽最后复其罪名,但已近明末。明朝灭亡后,贺仲轼与其妻一并自杀殉国。
眼下闻田义这么说,天子冷笑两声。
皇家大工本就是一笔烂账,比如说天子修建寿陵用了七百万两。
此事由工部营缮司郎中徐泰时经手,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京察时,有人弹劾徐泰时从中贪墨了百万两之多。因为徐泰时是申时行的亲家,所以此事针对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徐泰时是否贪墨谁也拿不出个证据来,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从此天子对官员们就心底存有芥蒂,贺盛瑞继徐泰时工部营缮司郎中后,多次主持大工,这一次又主持乾清宫,坤宁宫重修之事,但是却有言官奏其贪污。当时天子大怒差一点要将贺盛瑞罢官,但幸好这时林延潮上疏为贺盛瑞申冤辩解。
不过林延潮为清官能吏求情,就触了田义之忌。
林延潮不说,天子就不会获知了真相,不会有今日敲打田义之事。
当然以田义今时今日的地位倒不会去动手贪墨,但他知道此事乃他手下人为之,这也与他作为无二。他一听天子这么说,当然惊慌。
要换了以往哪个文臣敢如此待宫里人,但自林延潮以平反张居正入阁拜相后,提出君臣一体的主张,也就是天子与台阁公议。
张诚与张位同去后,田义虽掌司礼监张印太监之职,但比张诚却失去了提督东厂的差事。
自此起文臣势力日增。
比方原先宫里经常到吏部打招呼,插手吏部用人,但这几年吏部已不怎么待见这些宦官了。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
如这几年宫里派至地方的矿监税使,不断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反对。
比如派至淮阳的税使陈增,程守训为李三才计杀。
当时天子派陈增至淮阳。程守训是陈增的心腹,此人自以为有勇有谋脱离陈增自成一路,严刑拷打江淮盐商索钱。
当初林延潮数度与张诚交涉,但为张诚所拒绝。
但张诚倒台后,听闻李三才得到林延潮默许,于是出手对付这二人。
程守训日益跋扈,不把陈增放在眼底,李三才见此一幕,派人密告陈增说,程守训有金四十余万,他珍宝瑰异无算,并畜龙凤僭逆之衣,将谋不轨。
李三才又对陈增说,你将程守训要造反的事情禀告给天子,如此不仅你自身可保安危,而且上喜公勤天子看在你们二人这些年在民间收刮有功,回京后必然成为司礼监首座。
陈增听说后,果真将程守训之事禀告给天子。李三才将程守训逮捕进京。
陈增失去程守训后,其行迹已为天子所疑,而且搜刮之数远不如当初,于是天子存疑。李三才派人今日密告陈增,说林延潮已上密揭于天子,要治你谋反之罪,明日又说,天子派来抓你的锦衣卫已是离京。
陈增惊惧之下,自缢而死。
还有尚膳监高告自请去辽东征收矿税,此人到辽东招募市井流氓三百人收刮民财。
高告将抓来百姓,要么双脚悬井吊着,要么倒吊在树上,要么拦腰捆在柱上,以此向百姓的家人勒索钱财。
此事被老百姓告至蓟辽总督于道之那,结果人家充耳不闻。
于是辽东老百姓又聚在辽东巡抚衙门五日不去,天寒地冻下陆续有百姓冻饿而死,辽东巡抚郭正域犹豫再三,率兵将高告及其党羽包围,然后押解进京。
天子欲降罪郭正域,但林延潮上疏求情,最后郭正域被罚俸一年。
总之矿监税使在各地遭到了不少地方官员的抵制,天子本要让内阁下手惩治这些地方官员,但林延潮反而却屡劝天子废除矿监税使。
而这一次贺盛瑞又是林延潮上疏保下,田义闻此在心底冷笑两声,不由怀恨在心。
这时候天子道“这两宫重建此乃朝廷的盛事,贺盛瑞如此能办事,朕赏他个工部侍郎,田伴伴以为如何”
田义道“赏罚分明本就陛下的御臣之道,陛下要赏赐大臣,老臣哪里敢多嘴。其实这重建两宫这样的盛举,要是没有十三省矿监税使,贺盛瑞再如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臣斗胆也替这些忠心办事的奴才们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天子微微笑道“朕赏赐他们,恐怕朝臣们会不高兴啊。田伴伴,给张文忠复名位后这些年,朕是否对朝臣太过宽纵了让他们有所怠慢”
“陛下的恩威哪个大臣敢轻忽,这一点内阁六部大臣们都是知道的。”
天子长按栏杆,眺望远处道“你虽比张诚能体朕心思,但于治国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
田义尴尬地笑两声道“老臣肚子里就这点墨水,还请陛下赐教。”
天子道“太祖曾言,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意。”
“这些年言官们屡有劝诫,甚是激烦,但朕岂不知天下臣民喜朕治国以宽。但政宽则臣民易生怠慢,这怠慢了则当纠之以猛。朕派中使出四方,这矿监税使,就是朕治国的以猛治宽之道。”
“但治国太猛则百姓易被欺压残害,故而朕恢复张太岳名位,让林延潮入阁,就是施之以宽,这就是朕的宽猛相济之意。”
田义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年陛下都是忍着那些文官,这一切都在陛下方寸之间,这三代以下,论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
天子道“朕倒不是忍着,论治国之才,林延潮有八斗,朕不过一斗,这天下其余人共分一斗。”
“这些年他是劝朕不少,都是治国良言。但治国没有猛,哪里有宽。言官要朕放权,若权不在朕又如何能放这些年地方惧于矿监税使,故而朝堂上才有商税之议,放在平常哪个大臣会有此论只会劝朕修德修德修德”
“但是一旦撤了矿监税使,内阁下一步必然提出通商惠工,如此内府的岁办,采办势必停掉,而这通州临清的皇店,苏州织造,江西陶瓷以后也是不要想了。”
田义一听即知,通州临清的皇店,江苏织造,江西陶瓷,都是皇家每年重要的进项,也是他们这些太监们好处所在。林延潮若有此打算,那么将来他们好处就都没了。
田义道“皇上,一旦如林延潮所请废除矿税,可谓有一必有二,此后连我们也要看那帮大臣们脸色。”
田义这一句话说得可谓恰到好处。
天子道“空锅煮饭,不给白米,如之奈何朕岂会在这时废除矿税。”
“可是”田义觉得不放心。
天子微微笑道“朕已是派人去太仓,再请王先生出山”
田义大喜道“皇上圣明,林延潮再如何,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天子微微笑道“诶,前有张居正,后有林延潮,这二人之才都可挽狂澜于既倒。”
“当初他要朕恢复张居正名位,但此事可等朕万年以后再办,但他却执意不肯。否则我与他君臣之间何尝不能共写一段佳话。如今朝廷非三年前捉襟见肘的局面,如此朕就不必强留他于朝堂上了。”
田义听了心底有数。
数日之后,林延潮乘轿行于宫中,正好碰着田义的坐轿。
林延潮当国之后,田义对林延潮是以首辅事从,道上相逢向来避在一旁。
这一日二人当道碰见,田义竟是不肯相让。
二人相持了一阵,田义虽最终还是避开,但此事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不平。
林府之内。
钟骡子坐在相府客厅里。他头戴貂帽,身着新作苏样绸衫,手持沉香念珠,指尖还有一个翡翠扳指,看起来很是贵气。
这一身打扮,原本令他穿得很不舒服,但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时,他却不得不穿上这一身,否则连门都进不去。
后来如此日子过得久了,他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眼下钟骡子胸中默念着一会见林延潮要说的话,这都是帮中谋士教给他的。师爷说钟骡子现在是专程拜访,要与宰相说话,不能再如何过去一般随口乱讲。
当今宰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上位者忌讳甚多,万一哪一句话讲得不得体,触了人家之忌,将来后患无穷啊。
钟骡子听了师爷的话,从临清至京城一路上背了好几遍,一直到了相府他还是反复地背诵着,不过等他一见了林延潮,就将一切都忘了。
“相相爷,小人”
一旁引钟骡子引见林延潮的陈济川不由笑了笑。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用多礼,坐着说话吧。”
“不敢,不敢。”
钟骡子站在一旁。
林延潮看对方一眼打扮笑道“眼下看来要称钟大掌柜了。”
“万万不敢,小人只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托相爷的福,这些年我们三千船粮帮的弟兄们日子过得好多了。”
“看得出,”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这一次为何召你进京”
钟骡子看了一眼陈济川然后道“陈大管家之前有交待过一些,相爷是要我们与漕运衙门谈谈判。”
林延潮道“没错,可有什么难处”
见钟骡子犹豫,一旁的陈济川道“相爷问你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顾虑。”
“是,启禀相爷,这漕运总督是天下地方第一大员,还有那漕运总兵官,十几万漕兵都听令于他我们船粮帮还难有这个底气,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议事,将来”
“不是议事,而是谈判,不过你没有这个胆量也是意料之中。”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道“只是当初你来我府上时不过何等硬气,所依仗的乃光脚不怕穿鞋这股劲头。而今有了身家,为何反而不敢呢”
钟骡子惭愧地笑着道“相爷”
“是不是漕运总督之前说,本相要以海漕取代河漕,故而你心底有顾虑”
钟骡子没意料到林延潮有这么说一说,不由面色一僵,顿时将心底所想全部反应在脸上。
“相爷,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林延潮没有说话,一旁陈济川冷冷地道“钟骡子,你要好好想想,要是没有相爷,你们船粮草帮会有今天换了以往相爷如此人物,也是你钟骡子可以够得着的眼下居然猪油蒙了心的,听信李三才那帮人的话。”
“回禀陈大管家,这李三才手段太过厉害,连矿监都给他杀了我们着实怕得厉害。”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钟掌柜,再如何你也要记得,我在你们船粮帮有一成干股。再如何我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
钟骡子满头大汗一直称是,林延潮道“我问你你们船粮帮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条船”
钟骡子道“这些年已至五千余人,除了船夫,还有卸货,拉纤的,而漕船,货船,客船倒是只有两百多条。”
林延潮道“李三才不敢杀你,至少今年不敢杀你。否则漕船就起不了运,进不了京,你尽管与李三才他们去谈。”
钟骡子道“还请相爷给小人撑腰,否则小人没有这个胆子。”
林延潮微笑不语,一旁陈济川道“怎么难道相爷还要管你们船粮帮一辈子不成吗”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站起身来走到钟骡子身旁道“记得你第一次见本相时,本相与你说得话吗”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当然记得,相爷当时告诉小人,民以食为天,若是老百姓吃不饱饭,那饭字少了个食字旁就是一个反字。”
“此乃一事。”
“相爷还曾言过,拜罗祖就是拜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替自己去争,自己不争,罗祖再世也没办法”
钟骡子闻言还是犹豫。
陈济川道“你知道为何朝廷不处置,如李三才这样的贪官朝廷要得是什么朝廷首先要得是一年三百五十万石的漕粮,李三才是能吏,他能办得了这漕粮,故而他要贪墨朝廷只能忍着。”
“但这不等于朝廷没有治贪的办法,海漕就是办法,若是河漕成本太高,朝廷就要支持海漕。”
“相爷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与漕运总督衙门去闹那又闹到什么程度”
林延潮看了钟骡子一眼,微微不悦。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明白了,万一出了事,小人一人千刀万剐都担着就是。”
林延潮道“不要莽撞,也不要千刀万剐,你多找几个人,到时候就说是大家的主意,同时也不要硬顶,你们在屯粮公费上与漕运衙门尽量拖着不让漕船开拨,而本辅会在漕期上严催漕衙”
数日之后,王锡爵与天子之间的密信为百官所知晓。
为此王锡爵遭到满朝攻讦。
王锡爵遭最信任的学生背叛,于是写信给天子明言他不问世事,再无回朝之心。
天子收到王锡爵信后,默然良久。
王锡爵本就犹豫是否起复,眼下出了此事,更坚定了他养老之心,如此他是再也不会复出了。
天子虽一心要启用王锡爵为首辅,但也明白已是不可能。
而这个时候授林延潮上疏,言去年新铸的万历银币三十万两,结果老百姓持之去州县缴纳秋税时,遭到地方州县的拒收。
天子一听大怒,竟有这事
万历银币是他当初听从张位建议,以七银三铜铸的新币。
这第一批银币是以倭人战败后,向明朝进贡的石见银山所产的白银所铸。
当时倭人赔款输银大明二十万两,天子算数很好地拿作三七二十一铸了万历新币。
新币铸成马上送至,他看过后对于成色很满意,更重要是从此朝廷要多一项财源了。
这三十万两一部分被天子作为两宫建造之费,一部分拿去赏赐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还有一部分作为阵亡朝鲜将士的抚恤。
而最大的部分经内阁奏请,作为河南,山西二省赈灾款项下发。
结果御史上奏就在河南,竟有地方官拒收万历新币,要不然要他们额外缴一笔火耗。
此事令天子震怒,他正要下令严办这御史,结果林延潮言先不急,派官员到地方明察暗访看看还有无此事。
结果一查不是一个县,而是十几个县都存在拒收新钱的现象,或者是要他们另缴一笔火耗。
此举令天子震怒。
大明有了石见银山的输入后,准备将银钱,从称量货币改为银本位制。
比如这二十万两倭银,铸成了三十万两万历银币,其中利差的部分就是铸币税。但此举遭到了地方官府的反对。
因为原先称量货币时,火耗是归地方所有。朝廷铸币之后,等于火耗部分收入就归中央所有了。
如此对于地方州县而言,如同短了一大笔收入,自然万历新钱遭到抵制反对。
而这只是第一批银币,今年明朝与倭国在朝鲜铁山市贸将达到百万之数。
林延潮代表朝廷,已与梅家等十几家海商谈妥。
明朝海商与倭国,朝鲜商人交易,一律采用金银铜,其余一律拒收。
而海商得来金银铜以及关税一律上缴给明朝,不得私自带回国内。明朝将负责派兵从辽东陆路将这笔钱运回京师,如此一来可以避免海上运输漂没的风险,二来明朝朝廷将海商所得的金银铜一律用万历银币的方式折算兑现。
为了方便流通,明朝第一家票号就应运而生。票号总店设在京师,太仓,朝鲜铁山各有分号。海商在铁山将海贸得来的银两上缴给朝廷后,会从票号拿到一张银票作为凭据,然后海商到了京师或太仓都可以将银票兑现成白银,票号从中向海商们收一定的手续费,同时还能放贷。
至于这票号归谁,也是引起了一番各势力的博弈。
大约有十二家海商入股其中,同时还有户部,工部的股份,天子也在其中,而且占了不小的份额。
因为海贸兴起,作为连接京师和朝鲜之间的辽东,其战略地位大大增强,设立辽东布政司的呼声再次在朝堂上被提及
当然这一切存在的前提,都是万历银币的存在。
但眼下传来地方州县拒收银币的事情,这不是让朝廷信誉破产吗
万历银币这样法定货币的信誉何在
于是这个问题怎么办,摆在了视财如命的天子面前。如此王锡爵的辞疏与新钱被拒两事就放在了一起。
“看来朕还是要多多倚重林先生啊”天子感慨了一句。
田义闻言脸色十分难看。
天子对田义笑道“你且忍一时之气,以后道上遇上林先生,你需多恭敬些。”
田义神色一变,看来提督东厂太监孙暹已将他不肯避道林延潮的事秘密禀告了天子。
田义再看向一旁不言语的陈矩。
孙暹提督东厂经常不在宫里,眼下唯有自己和陈矩最亲近天子。
但自张诚离去后,陈矩越来越少在御前说话,看来他似惧于自己,但其实说越多错越多,他陈矩实稳坐钓鱼台。
这一刻田义觉得危机四伏。
“既是王先生暂时回不来,就晋林延潮为文华殿大学士。”
田义吃了一惊,文华殿大学士向来不肯轻授。
永乐二十二年,本朝历史上,仅有一徐州人名为权谨,他以贤良保科举出仕为山西寿阳县丞,坐事谪戍,再以荐为乐安知县,转光禄署丞,入为文华殿大学士,侍皇太子监国。
永乐年间殿阁大学士,只是太子的侍从顾问,不曾有过未预机政的待遇。
此后无人再授此职。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万历三十五年,朱赓曾于武英殿大学士晋文华殿大学士,此为破例之举。
明朝历史上仅有权谨,朱赓二人有此待遇。
而今天子授林延潮文华殿大学士何意
明眼人看得出,这是无赏之赏。
因为不授文华殿大学士,就要直授建极殿大学士。而王锡爵也仅是建极殿大学士。
阁臣并授东阁大学士倒是很常见,但并授建极殿大学士,中极殿大学士却很少。
当年张四维以中极殿大学士丁忧在家时,天子晋申时行为中极殿大学士,此举如同告诉张四维你可以不用回来了。
至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天子破例授予朱赓文华殿大学士,用意就是保留着建极殿大学士给王锡爵,也是告诉天下,朕无论如何都给王锡爵留着这位子,哪怕王锡爵已打定主意不回朝廷。
看来对于自己人,天子还是蛮不错的。
赐命下达之时,林延潮于心底苦笑。
天子的用意,他当然一听就知。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此何其让人心寒。
倒不是这一件事,从之前田义冲撞自己的仪仗,可知天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尿性。
现在密信事情被公布于世之后,即便自己入阁三年,为朝廷鞠躬尽瘁,但却还不如一位在家里与天子一起骂言官的王锡爵。
尽管百官陆续来内阁恭贺自己升文化殿大学士,但林延潮却没有多少高兴之意。
自己当初不也是推举王锡爵回朝了吗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一个远在天边的王锡爵,却胜过一个在朝办事的自己。
在天子心目,自己做得再多,想来也不过如此。
“相爷的辅国之功,举世皆有目共睹,此非一二人可以定论的。”
这个时候能如此出口安慰自己的,也唯有陈济川了。
此刻文渊阁外正下着大雨,夏日午后这样的雷雨于京城而言,已是平常。
林延潮抚须望着大雨道“你说辅国之功,是以每年倭国海贸之市银,再铸以银币,令太仓岁入增之百万吧。”
“仅仅为这百万之钱,又何必用我出山”
这话换了满朝文臣任何一个人说来肯定咂舌,万历二十七年太仓岁出四百五十万白银,岁入四百万白银,这一年朝廷亏空五十万两。
万历二十八年,虽有河南,山西旱灾,但因及时得到了赈济,岁出大体可以与去年持平,而岁入却可增加一百万两,使太仓收入扭亏为盈。
要知道万历十年天子亲政以后,天子将张居正在世时积累的一千四百万两白银早早花了精光。
而到了万历二十四年时,紫禁城遭遇大火,几乎烧成白地,倭寇第二度侵朝,杨应龙在播州作乱,朝廷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天子派出矿监税使到民间四处抢钱。
而到了万历二十八年,三大征已打完,被焚毁的三殿两宫也已经重修了两个,天子终于搬进了新家,并且朝政在林延潮主政下已使国库扭亏为盈。
这时林延潮认为朝廷收支已经好转,顺势提出了废除矿监税使,然后再改以商税增加朝廷的收支,完成入阁前自己与天子的五年之约。
林延潮十分清楚天子的性格,他不会长期用己,甚至早就在物色自己的替手。自己当初提出王锡爵入阁,也就是告诉天子,他明白自己就是救火队员这样角色,没有恋栈权位之心。我干得如果让你不满意,就让王锡爵回来取而代之。
无论王锡爵是否回来,林延潮都要五年时间一到,天子不赶自己走,他也要及早抽身,否则迟早步张居正后尘。哪知没等五年,天子却不仅召王锡爵回来,甚至还要让自己走人。
眼下万历银币在地方使用出了问题,王锡爵一时又回不来,天子给林延潮升文华殿大学士,让他再接再厉解决此事。
想到这里,换了任何人是林延潮是何等心情。
阁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林延潮望此大雨,对陈济川言道“地方州县不愿使用新币,早在仆意料之中,至于办法也早有之,但是沈四明断然不肯。”
自入阁以来,林延潮与沈一贯一直保持表面和睦的关系,之前他立足未稳,所行一直避开对内部动刀子。
换句话变法过程中的帕累托改进不能一直继续下去,现在要到了重新分配利益的时候。
片刻后,内阁公座。
林延潮与沈一贯次第而坐。
二人都是笑呵呵的,一派和睦共事的样子。
“次辅,前段日子送的辽东老参着实立竿见影,仆这一用身子立即好转了。”
“哪里,这些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肩吾兄的身子骨康健就好。是了,前几天内人言令夫人送来的几件苏绣式样精巧,见所未见,真是巧夺天工也不足誉之。”
“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对了,我听说前几日,次辅促成运河上那些船丁与漕运衙门商谈之事。”
林延潮笑道“肩吾兄也听说了,确实如此。朝廷本要兴海漕,但漕督再三向仆担保以后漕额不会有短缺之事,并且还能将漕期比以前提早十天半个月的。”
“仆想以往朝廷三令五申都办不成的事,眼下漕督居然自己提出来了,既然如此,不妨就给漕运衙门留一个情面,让下面的人多用用心,如此又何愁天下不治。至于海运上朝廷只侧重在海贸之事就好,此事仆就自作主张,肩吾兄不会不高兴吧”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仆赞赏还来不及,只是有一事有些不明,还请次辅赐教,此事不知又与漕丁们何干”
林延潮笑道“此中关系就大了去,沈阁老想必听过四石粮完一石漕粮之说。这漕运衙门要补足漕额,若不在成色有所短缺,或者提前漕期,唯有一个办法。”
“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旦漕运衙门逼急了这些漕丁,弄得他们家破人亡,不说仆于心不忍,于河漕长久之计也未必是好事。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沿河的那些地方衙门松一松。”
“比如这漕船上的种种陋规,这过坝之费,投文之费,作保之费,让那些地方官员从十文少收作九文八文,如此运河上这十几万漕丁们也可以为朝廷效死了。”
沈一贯摇了摇头道“这些漕丁每年修船造船向朝廷要钱,这开拨之前还要向朝廷拿一笔安家费,漕运时又向地方多收两三成耗米。兼之平日里有朝廷养着,用时又要这个要那个。朝廷对他们实在已是仁至义尽,眼下居然还敢与朝廷谈判,此风万万不可助长啊”
林延潮道“沈相公,朝廷确实有体恤漕丁之意,但为何漕丁却年年逃亡,以至于到了雇佣民船运输漕粮的地步”
沈一贯闻言一阵沉默“此中道理,一时难以辩明,仆只是怕以后酿成大患。”
林延潮心道,什么是这些道理难以辨明,分明是李三才投向了沈一贯,在自己与他之间两头下注。
林延潮,沈一贯二人心照不宣。
林延潮道“这新币在地方受阻,圣上要我们十日内拿出一个办法来,你看如何”
沈“地方有司阴阻,就必须严明律法,严惩几个以儆效尤。”
林延潮道“法令虽明,奈何人心不服。仆主张火耗归公,你看如何”
沈一贯闻言吃了一惊,但随即道“难,难,难。”
林延潮道“这朝廷收上来的火耗,一则充公,二则作为地方官员的养廉银。”
沈一贯一听到这里,立即道“次辅,如此不是将羡余银变成明文了吗”
朝廷地方将民间百姓缴税的杂银碎银,统一再铸成官银。
官府将杂银铸成官银必然有损耗,还有人工,器材的支出,这些一概归入火耗。
一般这火耗是定在两成至三成之间,火耗多出来的部分就是羡余,这笔钱是进地方官员自己的口袋里的。
这样例子很多,比如漕运时,地方官府要多给漕丁两三成漕粮作为路上开支所用。
而且这不是明朝独有,从汉朝起地方为京中运粮,官府都要向老百姓多征收粮食,这称为雀耗,鼠耗,名义上粮食储存里被雀鼠吃掉的部分。
但火耗的弊端很多,比如火耗地方官员自行规定,每两收二钱至五钱不等。而且越穷的地方,火耗越高,比如天下最穷的陕西,火耗竟高达五成。
对于火耗的存在,地方督抚不仅不制止,或睁一眼闭一眼,而是公然与州县分赃。所谓好处大家拿。
林延潮的火耗归公,当然是清朝的治理办法。
首先火耗银不再是不成名目的收入,而是朝廷明文规定。
然后火耗银上缴朝廷后,再下发至地方,一部分作为地方衙门的办公之用,一部分作为官员的养廉银子。
而且清朝对各省规定了火耗数额,不许官员们再随意加耗。
当然林延潮决定火耗归公,除了吸收清原先改革的优点外,更重要是在地方推行银币,使得银本位制在明朝官方民间得到贯彻。
但此举遭到了沈一贯的极力反对。
沈一贯的理由是,火耗本就是不成文的陋规,朝廷变成明法与加税何异,如此等于助长不良风气。
二人针锋相对,林延潮与沈一贯谁也说服不了,这一次林延潮不再对沈一贯让步了。
于是沈一贯愤然道“次辅的火耗归公之策,请恕仆不能在票拟上附名。”
林延潮知道,他虽可以以次辅的身份单独上奏,但少了沈一贯的附名,无疑是告诉外人二人意见不合,同时也给朝堂上下更多反对火耗归公的借口。
林延潮想了想道“沈阁老既是不同意,仆也不好单独列名上奏,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在廷议上议一议,以九卿的名义合奏如何”
内阁既然无法达成统一意见,那么就扩大会议的人数。
沈一贯闻言心想,这一年来林延潮权势日中,九卿多听其命,在九卿廷议上,他未必有胜算。
于是沈一贯转念一想道”以仆之见,此事兹事体大,恐怕仅仅是九卿怕是不能决断的,不如加入六科十三道言官,让言官们也议一议,免得日后他们上奏批我等不与他们商议。”
沈一贯这一手可谓十分厉害,可谓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既是要扩大会议人数,沈一贯就扩大到更广,林延潮大怒,他主张台阁一体,决策权从内阁下放到九卿即可,但沈一贯却把言官也拉进来,这下二人就扯破脸了。
林延潮面上却笑着道“也好,就如沈相公所议,定在五日后九卿六科十三道廷议。”
沈一贯吃了一惊,他没料到林延潮居然会答应。
林延潮与沈一贯在内阁中商定后,然后二人各自回府召集门生党羽,准备拉票然后在廷议上对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