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冯子材威震镇南关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唐浩明 本章:五、冯子材威震镇南关

    黄万全进来向张之洞打个躬后,即从左手衣袖袋里掏出一个五寸长两寸宽的红纸袋来,双手捧上,说:“这是七、八、九三个月公费银,三张银票,每张三千两,共九千两,请大人过目。”

    张之洞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是行贿吗?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粤海关道竟然敢来总督衙门公开行贿,是这个道员胆子太大呢,还是把我这个制台太小看了呢?张之洞想到这里,心里一股怒火猛然升起。他拉下脸来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收回去!”

    黄万全瞪大着两只眼睛,茫然望着张之洞那张铁青的长脸,托红纸袋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大人,您千万别误会了,职道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粤海关的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张之洞想,这中间必有名堂,便将拉长的脸收回来,语气和缓地说:“你坐下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万全这才明白张之洞还不知这件事情,神色安定了许多。他坐下,将红纸袋暂时又放回衣袖袋里,悄悄地说:“大人原来不知道,容职道禀告,这是一桩已奉行十多年的成例了。早在同治年间瑞麟任两广总督时,因督署开支庞大,公款不够,当时的粤海关道傅璨为总督分忧,每个月从关税中提取一千两银子以补充开支,从此便成定例。不管谁做粤海关道,他都照样上缴这些银子,也不管谁做了粤督,都照样接收;不同的是,这笔银子是一年年增加,从一千到一千五,到二千。上年曾九帅来广州后,他的开支更大,遂干脆来了个每月三千,一季上缴一次。职道以为大人已经知道,故未说明,这是职道的不是,希望大人宽恕。”

    张之洞想:总督衙门的开支不够,就从粤海关税中提取,这不明摆着是从国库中揩油吗?这样明目张胆地侵吞国库,居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惯例,居然可以奉行十多年而无人告发,这国法纪纲到哪里去了!常言道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总督衙门可从海关税中取钱,巡抚衙门便可以从盐税中取钱,县衙门便可以从赋税中取钱。这样一来,岂不全乱了套?这个成例要废除掉,不能再沿袭下去了!正要这样对黄万全说,转念一想:一个月三千,一年便是三万六,眼下唐景崧、冯子材新招的勇丁要军饷,在越南的各支队伍也望银眼穿,大战在即,银子就是士气,银子就是胜利,刚才还在要辜鸿铭到香港去借洋款,为什么这笔银子不收下?既然已实行多年,这三千两银子从关税中提出早已有了合法的途径,就让它这样继续吧,我张之洞今天就拿这笔钱去补充军营好了。

    “黄道。”

    “职道在。”

    “这笔银子既已成十多年的定例,本督也不想改变。你就从这季度的九千两开始,每季度上报一个册子,交给督署军需处,由军需处作补充军饷用。督署衙门的其他任何开支均不得用它,我今后还要专折向朝廷奏明此事。”

    “大人清廉,职道钦佩,职道这就去办。”黄万全忙起身告辞。

    黄万全走了以后,张之洞想,还不知两广各级衙门这种陈规陋习有多少。本是违法行为,大家都这样做,见怪不怪,就成为合法的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恨不得立即就来一个全面肃清官场风气的举措,但战火弥漫,形势逼人,眼下最大的事情只能是全力备战,其他事,不得不压一压了。

    是的,战争已是当前举国关注的头号大事了。

    法国海军六月攻打台湾基隆失败后,八月中旬,在司令孤拔的率领下,再次侵犯台湾。法舰十一艘攻打基隆,又派出五艘进犯沪尾。当时这一带的清兵仅三四千人,为全力保沪尾,不得不放弃基隆。法军占据了基隆这个台湾北部的重要港口,并向四路扩大它的侵略领地,部署向台北推进。台湾巡抚刘铭传不得不向他的老上司李鸿章请援。李鸿章却只派遣刘铭传留在大陆的老部属一千五百余人,坐英国货船由台东登岸。这支军队对台湾局势的缓解几乎不起作用。刘铭传对此大为失望,他致电李鸿章,再次告急。李鸿章回电刘铭传:现在北洋只有快碰船二只,断不足以抵挡铁舰的巨炮,即使派到台湾来也无济于事,只得请求朝廷另设他法。

    闽浙总督左宗棠上疏朝廷,责问南北两洋的兵轮为何坐视不救,应当立即开赴台湾救急。于是朝廷命两江总督曾国荃派出兵轮五艘迅速赴难。两江水师统领吴安康率领开济、南琛、南瑞、驭远、澄庆五艘兵轮驶向台湾海峡。行到浙江洋面,突遇九艘法舰。时大雾迷蒙,吴安康以寡不敌众为借口,令各舰驶人镇海。结果驭远、澄庆二轮为法舰所击沉。南洋援台一事宣告失败。正当台湾局势危急万分的时候,幸而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病死澎湖,军心受到影响,攻打台湾的炮火逐渐淡了下来,台湾才免于全岛沦陷。

    在越南北部,法国陆军对清军的进攻也在全面铺开。经过三个多月的操练,唐景崧所招募的景字营开出镇南关,协助刘永福驻扎宣光附近。经张之洞奏请,朝廷授刘永福记名提督,并加唐景崧五品衔。紧接着,冯子材在广东招募的十八营子弟兵,也操练成军,由他的两个儿子相荣、相华分任左右翼长,由钦州、上思浩浩荡荡开进越南。古稀名将统率的这支七千人的新粤军,给整个越南北部战场注进一股强大的活力,驻扎关外的所有清军莫不为之一振。

    与此同时,广东碣石镇总兵王孝祺也奉张之洞之命,统率八营将士由梧浔溯西江,经龙州出镇南关。王孝祺安徽合肥人,是张树声的小同乡,也是张树声插起招军旗的第一批铁杆兄弟,二十余年来跟着张树声转战南北,移功升至总兵。王孝祺骁勇善战,却也强悍任性,他跟吴元洛等其他淮军将领一样,原本压根儿瞧不起无一天沙场履历的文人张之洞。几个月下来,他从张之漏对张树声和淮军的一连串举措中,看出新总督的才干,也看出此人虽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却有镇抚全局的帅才气度,遂乐意听从命令,带兵入越,再立新功。

    这三支人马共三十营一万二千将士出关入越,无疑大大增加了朝廷在越南北部的军事力量。

    其实,朝廷早已在越南投入不少兵力。此时,广西巡抚潘鼎新统帅两营精锐新兵营驻扎在谅山城内。环绕着谅山的有三路人马,分别为驻在谷松的中路苏元春十八营,驻在南甲的西路杨玉科九营和驻在那阳的东路王德榜十营。这三支军队距谅山均只百来里路程。此外,还有刘永福的四千黑旗军。所有在越南北圻的朝廷军队加起来不少于三万人,若是纪律严明,武器精良,指挥有方,这三万人马堪称一支雄师劲旅,不但可以有效地抵御法军的挑衅,甚至可以将侵略者赶出北圻。可惜,事实不是这样。军纪散漫,武器低劣,是当时清末军营的通病,出关入越的与在国内的,没有什么区别。更糟糕的是官衔最高、负有统帅所有在越军营的广西巡抚潘鼎新,是个徒有空名无真本事的老官僚,各路统领差不多都不买他的账。冯子材的十八营子弟兵,入越后一直在镇南关外徘徊着,要静观形势的变化。他拒绝接受潘鼎新的调遣,潘鼎新也不敢指挥他。

    法国则不断地向越南加强军事部署。老将尼格里任总指挥,频频向清军挑起战事,试图凭借强大的国力和精良的军事装备,把所有北圻的清军赶回关内,让越南北部成为法兰西的殖民地。孤拔统率的海军进犯台湾,其战略目的仍是配合越南。这一点,经冯子材一针见血地指出后,张之洞也越来越看清楚了。他上疏朝廷,明确指出,尽管法国在东南海疆挑起事端,而其用意却在越南,故振全局在争越南,而争越南又在此数月内。

    辜鸿铭不负所望,从汇丰银行借来了一百万洋款,张之洞用这笔洋款迅速从洋人军火商手中购买枪炮弹药,同时在军饷上也尽量满足前线将士的要求。又接受辜鸿铭的建议,在香港定购大批西方报刊,派专人每天送到广州督署,由他翻译,择其重要者,送给总督,以便从西方报载中掌握法国的军事动态,为越南战争提供讯息。

    十一月,法军七千人在远征军总司令波里指挥下,大举进攻丰谷,王德榜大败,向苏元春求救。苏元春竟然按兵不动。半个月后,法军又大举进攻谷松等处,王德榜也坐视不救。苏元春无奈退兵威埔。张之洞得知此事,对苏元春、王德榜的行为甚是恼火。他一面上疏朝廷,一面任命冯子材为帮办广西军务,以便让冯取得仅次于潘鼎新的军事调遣权。十二月,法军乘连败清军中路、东路的兵威进攻谅山。潘鼎新既已失去中、东两路的屏障,西路杨玉科又战死沙场,遂丢掉谅山仓皇逃命。逃跑途中,从马上摔下来,跌断左手。他又羞又急,从谅山逃到幕府,从幕府逃到凭祥,又从凭祥逃到龙州厅,惊魂尚未安定。法军攻陷谅山,又占领镇南关,将一座数百年的雄关彻底摧毁后才退出。关内关外难民,跟着逃兵一起沿着北江流窜。广西全省大震。

    朝廷对潘鼎新这种弃城而逃的行为非常愤怒,立即下令撤职严办,并命广西按察使李秉衡护理桂抚一职,担当起统领越南北圻一带的重任。

    谅山丢失,固然给越南战局带来极大的不利,但天下事祸福相依,因潘鼎新的革职导致李秉衡的上任,又给局势带来新的转机。

    李秉衡是清末官场上不多见的清廉能干之员,虽是捐纳出身,却操守甚佳,早在做府县官员时,就有“北直廉吏第一”之誉。张之洞钦佩李秉衡这种为官之风,他以晋抚身分向朝廷推荐了一批人才,李秉衡也列在其中。

    经张之洞的推荐,李秉衡很快便擢升为浙江按察使,随即乎移广西。李秉衡感激张之洞的知遇之恩,张之洞也对李秉衡格外信任,二人之间相处融洽。

    就在朝廷任命下达的同时,张之洞也给即将出关统兵的李秉衡一封急信。信上说,这两个月来越南战局恶化,关键在于各路统领不能协调合作,而这种局面根本原因又出在潘鼎新的身上。潘鼎新德不能服众,才不足以制敌,希望李秉衡以前车之覆为鉴,将越南北圻的军事总指挥权交给冯子材,由冯全权督办关外军务。

    张之洞对李秉衡说,如今的局势,与咸丰十年江南大营溃败时差不多。当时朝廷为了挽回败局,不得不将东南事权委之于曾国藩一人。眼下冯子材、刘永福都是可独当一面的人。为此,他为前线谋画一个大的战略部署:东西两线合作用兵,东线谅山委之于冯子材,西线宣光委之于刘永福。

    这时候,冯子材的心情正颇为抑郁。原来,潘鼎新既是巡抚,又兼广西陆路提督之职。他被撤职后,朝廷任命苏元春为广西提督,却并不按常例擢升他这个帮办。六十八岁的原广西提督看到四十岁的苏元春位居他之上,心中甚是不快。

    李秉衡带着张之洞的信,一到镇南关,便去拜会驻在关外的冯子材。

    “老将军,”李秉衡诚恳地说,“局势危殆,关外各军群龙无首,我虽奉朝廷之命护理巡抚在关外督战,但其实不懂军事,还请老将军出面,挑起这副重担。”

    冯子材冷冷地说:“苏元春不是擢升广西提督了吗?这重担自然由他挑,我不过帮办而已。”

    李秉衡说:“苏元春虽被升为提督,但他的声望和能力毕竟不能与老将军相比,王德榜在上次战事中与他结了仇,现在如何会听他的?王孝祺是淮军宿将,资历年岁都已在苏元春之上,他也不会听苏元春的。至于刘永福,他早就说过,只服老将军一人。”

    冯子材冷笑道:“既然这样,又何必让苏元春占着广西提督这个位置呢?”

    李秉衡见冯子材年近古稀,做过多年的提督了,如今还这样计较名位,心里虽不以为然,嘴上仍耐心地解释:“三个多月前,老将军尚未来越南,潘鼎新便已向朝廷推荐了苏元春出任广西提督。他是广西人,在广西办了多年的团练,与广西村寨头领、土司交往颇多,也算得上一个地头蛇,故而潘鼎新推荐他,朝廷也便接受了;但在越南做各路人马的统帅,他显然不够资格,更不能跟老将军比。老将军二十年前就是提督了,还在乎这个官衔吗?再说,与一个儿辈的人去怄这个气,也不值。”

    李秉衡的这番话不无道理。冯子材想:我都快七十岁了,已致仕多年,还在乎职务高低吗,只是心里不顺气罢了!

    已是正午时候,他留下李秉衡在军营吃午饭,彼此都不再谈这件事。吃过午饭后,他安排李秉衡休息,自己也照例睡午觉。冯子材倒下后很快便鼾声大作,书生出身的李秉衡面对着严峻的局势心中焦急万分,坐立不安。正在这时,军中信使来到营外。李秉衡忙走出门,指着信使手中的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这是什么?”

    信使答:“这是两广总督衙门发给冯军门的信。”

    “噢。”李秉衡心里想:又有什么紧急军情吗?“你直接送给冯老将军吧!”

    原来,信使送来的并不是紧急军情,而是张之洞写给冯子材的私人信件。信上说:上次在荔枝湾,老将军说过要有制胜之把握,必须有统率各军的权力,当时鉴于潘鼎新以桂抚在关外督军的缘故,不便答应,只能在今后相机而动。现在潘已去职,苏元春虽升为提督,但不负众望,不能统辖各军,广西提督亦未有辖制关外各军之权,我已请李护抚台恭请老将军出面主持大计。时机已到,盼老将军以国事为重,临危受命,挽回大局,为华夏争光。近日,外国报纸透露法国远征军中的一个重要消息,愿老将军切实把握。从敌人营垒获取军情,常常是出奇制胜的秘诀。老将军用兵一生,自然比别人更深知此中道理。另纸附辜鸿铭翻译的英国《泰晤士报》上的一则花边新闻:法国远征军东线总指挥尼格里少将贪恋女色,跟一个河内歌女打得火热,居然将歌女从河内召来谅山相伴,军中多有不满。

    冯子材看到这则消息,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他仿佛从中看出打胜仗的苗头了。

    他兴冲冲地走进李秉衡的休息间,爽快地对愁眉未展的护理抚台说:“我同意出面指挥全局军务,但你要苏元春、王孝祺、王德榜等人保证,完全听我的将令,不得稍有违抗;若有违者,老夫将以军令处置。”

    李秉衡听了这话,愁云顿时消去,高兴地抚着冯子材的双肩说:“老将军放心,这事包在我的身上。说句实话,苏元春他们也是从心里服老将军您的。”

    冯子材从明暗两方面制定他的作战计划。明的一面,即保卫镇南关,收复北圻失地。冯子材带着苏元春等人仔细查勘镇南关四周的地形,决定将军营移进关内距关楼八里处的关前隘。此地东西高耸,中间两道山岭相距约四十丈宽,冯子材在这里筑一道两人高连接东西山岭的土石长墙。墙外挖一条一人深的大沟,东西两道山岭上建三座炮台。王孝祺的军营扎东岭,苏元春率部扎三里之外的幕府,王德榜率部屯于五里外的油隘,构成对关前隘大营的犄角之势。冯子材和他的两个儿子则率部扎在土石长墙内。

    王孝祺私下问冯子材:“镇南关内外布置得这样严密,法国已经将关楼焚毁而去了,他还会再来吗?他若不来,我们岂不白费力?”

    冯子材笑道:“法国人想要独吞越南北圻,不容中国插手,只要我们还有一支人马在这里,他就不安心。现在我们有七十多营、三万将士扎在镇南关内外,他更是一天到晚吃睡不香,要不了多久,便会主动来找我们挑战的。”

    王孝祺说:“镇南关内外现在可以说是严如铁桶,谅他们再来,也占不到便宜。不过,法国人乖滑,他们在关口上一旦失利,便会撤退逃跑。我们若采取包围阵式,截断他的后路,将他们全部歼灭在此地就好了。但这要事先知道他们从哪条路来,先期埋伏在那里才好,如何能预先知道呢?”

    冯子材遥望着关外草树浓密的荒芜之地,沉默良久后,悄悄地说:“办法是在想,能不能成功,就只有看天老爷帮不帮忙了。”

    原来,暗的一面在同时进行,不过他不想对王孝祺明说罢了,这种事只能越隐蔽越好。

    冯子材在越南住过几个月,与当地人有些联系,通过他们的查访,很快便落实《泰晤士报》的花边新闻说的是实情。这个歌女名叫溪笋。溪笋已没有父母,有个大姐已出嫁,还有一个小妹在一家小餐馆当招待,日子过得都不宽裕。溪笋做歌女,收入也不多,她其实并不爱这个法国老头,只是图他的钱而已。

    打听到这些情况后,冯子材叫他的小儿子相华装扮成一个越南生意人的模样,在本地翻译的陪同下,悄悄来到法国人占领的河内城。傍晚的时候,他们找到溪笋的大姐溪草家。溪草和她的丈夫阮志清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临颇为惊讶。

    翻译对溪草夫妇说:“我是从顺化来的。”

    顺化是越南的都城,从顺化来的,意味着是从朝廷来的。溪草和她的丈夫都是小老百姓,翻译随意编造的第一句话,便将两个人镇住了。他们瞪着两只眼睛怯怯地听着。

    “我给你们说实话吧。法国人在我们越南是呆不久的,朝廷上下,从国王到各位文武大臣都恨死了法国人,请中国派兵到我们国内来,就是为了要把法国人从我们越南赶出去,跟法国人混在一起是没有好下场的。”

    溪草的心在怦怦乱跳,妹子跟一个法国将军相好,最近又去了谅山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中有知内情的,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有的人骂溪笋是越奸。作为亲姐姐,溪草也为妹子担着心。她有时也劝妹子不要跟法国人混在一起,但妹子不听,又常常拿点钱给她花,她也便不说什么了。现在,这个男子板着面孔说出这种硬话来,着实让她害怕:莫非他是朝廷派来的人,要来捉拿妹子?溪草看了看丈夫,丈夫的脸色也明显地变了。

    “你的妹妹溪笋做了法军头领的情妇,还跟着他去了谅山。”

    “我们不知道。”溪草想为自己打掩护。

    “这件事,英国的报纸都登出来了。”翻译瞪了溪草一眼,“不知道,我今天就正式告诉你们。”

    阮志清急了,说:“我们不是越奸,溪笋也不是越奸,她只是图那个法国佬的钱罢了。”

    “做法国佬的情妇,就有越奸的嫌疑,到时法国佬被赶出越南后,你妹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翻译这一副政府代言人的模样,使溪草夫妇更害怕了。

    “我这就去谅山,叫她回河内来,离开那个法国佬算了。”溪草以哀求的口气说,“求求你们,今后不要找她的麻烦。她也是命苦,没有法子。”

    “离开就行了,就没事了?”翻译冷笑道,“除非为国家立有功劳。”

    阮志清问:“她一个小女人,能为国家立什么功劳?”

    相华开口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立大功。”

    翻译把相华的话转告后,说:“这位便是我们从中国请来的将军。他的军队很强大,法国人打不过他们。若你妹子能够帮忙的话,打赢法国人要省事很多。你的妹子立了功,朝廷自然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

    溪草忙问:“她怎样帮忙呢?”

    相华通过翻译与他们交谈起来。

    “要你妹子努力打昕法国人的军事情况,遇有大事,应立即报告我们。”

    “这些情况如何到达你们那里呢?”

    “你们两夫妇明天跟我们一起去谅山,找一处离你妹子最近的地方住下来。你去见你妹子,将这件事告诉她,要她一有事就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们的人。我们有人天天来联系。”

    溪草两口子对坐着不开口,相华从口袋里拿出一锭银子来,说:“这是五十两纹银,先给你们,事情办好了,再给你五十两。另外,给你的妹子三百两银子。”

    望着这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阮志清的眼光顿时亮了。他一年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做事,一年下来,赚不到二十两银子,办好这件事,一下子就是一百两银子,抵五年的辛劳,妹子还可以得三百两;如果再从妹子那里分一百两的话,就可以起屋买田,做起富人来,一家子舒舒服服了,何况还可以为妹子洗去越奸的耻辱。他用肩膀碰了碰妻子:“怎么样?”

    溪草的想法跟丈夫一个样,于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就这样,溪笋的姐姐姐夫便在谅山住了下来,尼格里的动向也便随时传到冯子材的耳朵里。

    这一天,由溪笋那里传来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后天,也就是二月七日,尼格里将率大批人马从谅山出发,沿神木、敦土一线从东边进攻镇南关。尼格里已向波里夸下海口:一举踏平镇南关,将中国军队彻底赶出关外。

    冯子材得到这个消息,将镇南关的军事力量作了一番调整,又安排驻扎油隘的王德榜部先天夜里潜伏在敦土,待战斗打响后,切断法国人的后逃之路。同时,冯子材又飞骑将这个消息告诉西线的刘永福,一旦镇南关的仗打赢了,便乘势进攻宣光、光复、广威、敦江等,来个东线西线全面开花。

    果然,二月七日一大早,尼格里便带着装备精良一千名法国士兵浩浩荡荡向镇南关开赴,真的沿着神木、敦土一线前进。王德榜看着这一队法国人从眼皮底下走过,又紧张又兴奋。这个跟着左宗棠转战南北的前楚军首领,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后门关得牢牢的,让这群趾高气扬的洋鬼子有来无回,一个也不能跑掉。

    中午时分,尼格里来到镇南关口。尼格里也是战火中打出来的军人,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强悍的指挥官。当他的军队来到镇南关口时,便借助望远镜将关前隘中国军队兵力部署都看清楚了。东西两道岭上的炮台显然都是为了保卫进口关隘的。西边的炮台,其火力点又集中关隘后,对关隘前威胁最大的是东边的炮台。

    尼格里知道,要打开关隘,必须先要拿下东岭的三座炮台。他将部队分成两部分,自己带六百人进攻东岭,参谋长米歇尔率领另外四百人攻打正面的土石墙。

    他指挥士兵构筑临时工事,装上炮架,开始对东岭炮台发起猛烈的攻击。守卫在这里的王孝祺早有准备,沉着应战。

    双方的炮火都很激烈。法国人倚仗着先进的军事装备,和屡战屡胜的昂扬气概,全然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中国军队憋足了一肚子怒火,又加之这次早已成算在胸,也一扫过去的怯弱和慌乱,并不害怕山下敌人的嚣张气焰。尼格里与中国人打过几次交道,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他不时拿起望远镜向岭头遥望,又哇啦哇啦不停地叫喊着。他手下三十多门大炮,随着他的喊叫和手臂挥动,将一发发带着火光的炮弹飞一般地向山头射去。

    临近傍晚时,山头中国军队的炮声突然稀少起来。原来,平素预备的炮弹打得差不多了,临时从大营里赶运上山的几十箱炮弹却大部分是哑炮,有的甚至射到一半便头重脚轻似的栽了下来。王孝祺看到这个情况,气得顿脚直跳:“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这炮弹是哪里造的?”

    “这是江南制造局造的。”炮手指着木箱上的黑字说。

    “我操他八辈子祖宗!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王孝祺气得将印有“江南制造局”字样的一个空木箱用力向炮垒外甩去。

    他还不解恨,又破口大骂:“这些家伙统统都要抽筋剥皮下油锅!老子一个也不让他活!”

    这个意外的变故很快便让尼格里看到了,他兴奋地大声喊叫:“上帝啊上帝!中国人没有炮弹了,我们把炮架推过去,瞄准好,一发一发地打!”

    法国兵一个个拍手叫好,肆无忌惮地将炮架推移过去。射程近,法国大炮的威力更大了。没有多久,三号炮台便被炸毁,二十多个炮手全部牺牲。

    王孝祺气得昏了头,大叫:“兄弟们,跟着老子冲下去,跟洋鬼子们拼了!”

    正在这时,相荣已来到山头。他一把扯住王孝祺的手说:“王镇台,你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家父要我来告诉你,既然炮弹是哑的,守住几座空炮台也无用,不如干脆放弃,我们在关前跟他们来个肉搏战。”

    正说着,法国人的炮弹如雨点般射来。二号炮台里的炮手们刚刚走出,炮台便被法国人的炮弹炸毁,眼看一号炮台也即将同此命运,王孝祺只得哀叹一声,带着驻守在东岭的所有将士下了山。

    尼格里见东岭很久没有一发炮弹射出,知道中国军队已无还击力量了,便将令旗一挥,二百名法国士兵扛起三十多门轻型钢炮,很快便架到东岭上,扼控关隘口的东岭三座炮台便这样全部落入法国人的手里。

    三个月前的那一幕即将在镇南关再次重演!形势的严峻令冯子材和所有中国将士们心头万分沉重。幸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法国人要吃饭、睡觉、休整了,白日的鏖战,遂暂时停止。这一夜,古稀老将军望着关楼上的一弯冷月,久久不能安歇。戎马一生的荣誉,军人的尊严,志士的爱国情,交织在一起,促使他作出背水一战、杀身成仁的悲壮决定。

    天亮的时候,他把王孝祺、苏元春等高级将领和儿子相荣、相华召在一起,沉痛地说:“东岭的炮台已经丢失,镇南关面临随时被攻破的危险,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像有些人那样,为保自己的命而弃关逃跑。自己的小命暂时保住了,但成百上千的士兵和百姓要因此而丧命,朝廷也不会轻易饶过,撤职罢官,自不待言,充军杀头也不为过,即便不死,万千人口骂手指,活着比死还受罪。”

    冯子材炯炯发亮的眼睛将四周人扫了一眼,见所有的人都在屏声静气肃然恭听。他继续说下去:“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奋勇向前决不后退半步,与敌人拼到底。各位将军们,老夫为大家所选择的就是这条路,而且只有这条路。不要说拼命沙场马革裹尸是我们做军人的本分,单从今天的局面来看,我们也只有选择这条路,才是死里求生的惟一希望。”

    冯子材又用坚定不屈的目光将大家打量了一眼,见众人的目光里都没有难色,心里颇为满意,嗓门更洪亮了:“各位将军,法国人只有一千来人,我们有三万人,三十个对一个,优势在我们一边,关键是要大家都不怕死,团结一致,和法国人拼到底!”

    苏元春插话:“老将军说得对,我们是三十个对一个,人多势大。现在的危险主要是东岭炮台被法国人占去了,对我们大为不利。我提议赶紧将西炮台移下来,安在东岭山脚下,仗打起后,炮火对准东岭,压住法国人的火力。我们全力以赴歼灭长墙外的法国兵,先把眼前的敌人吃掉后,再对付东岭。”

    冯子材说:“苏军门的建议很好。你现在赶紧下令,把西炮台移下来。”

    苏元春立即吩咐旁边的一个参将去西岭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个把总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不好了,老将军,法国人已在填沟了。”

    “慌什么?让他们去填!”冯子材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猛地撕开身上的黑马甲,吼道:“各位兄弟,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谁是英雄好汉,谁是孬种混蛋,镇南关头见个明白!老夫今天就把这条老命送在这里,你们统统都要跟着我上来!”

    说着,他将挂在柱子上的一把宝剑“嗖”一声抽出,那剑全身上下发出凛凛寒光。

    “这把剑是二十多年前文宗爷给老夫的奖赏,它就是我们大清王朝的国法军纪。苏军门!”

    “在!”苏元春应声答道。

    “今天,这把剑就交给你,你代老夫执行王法。等下炮声一响,全体将士都要跟着老夫冲锋上阵。有畏葸不前临阵逃脱的,你立即用此剑斩下他的头来。”

    “是!”苏元春响亮地回答,郑重地接过剑来。

    “老将军,有一队法国兵已冲过沟来了!”先前的那个把总,人还没进门便大声叫起来。

    “传我的将令,开枪射击,打烂他们的狗头。”

    冯子材的声音刚落,外面的炮声便已鞭炮似的响了起来。

    一会儿,西岭炮台的人前来报告:“西岭十二门大炮都已移到东岭脚下安装完毕。”

    冯子材下令:“向东岭山头开炮,压住法国人的火力。”

    外面的炮声枪声喊杀声越来越大,冯子材手一挥说:“我们都上土石墙!”

    王孝祺忙阻止:“老将军,外面枪子太密集,你不要出去,我们代你上墙指挥!”

    “那不行!”

    冯子材从桌上拿起一条又长又宽的青色土布,将自己的头顶围扎起来,笑着说:“包上它,就不怕炮子了!”

    说着,大踏步走出营房门,带着二子和诸将一起上了土石墙。

    墙外,清军和法军正在作殊死的搏斗。尽管山脚的炮弹对东边岭头上法国人的火炮构成压力,但法国人占据地势居高临下,仍然有不少炮弹落到墙外沟边,可怕地威胁着守卫关隘的清军。趁着这有利的机会,深沟又被法国人填满了一段,大批洋兵哇哇乱叫如潮水般地踏过深沟,直向土石墙外扑来,形势越来越危急了。

    “冯相荣、冯相华!”

    “在!”见老父厉声呼叫,冯氏兄弟愣了一下后马上高声回答。

    “跟我到墙外去!”冯子材将上衣脱下甩掉,露出黑瘦的光膀子来,又随手从身边的一个士兵手中夺过一把长矛。

    “爹!”冯相荣忙去抢父亲手中的长矛,“你老不要下去!”

    冯子材将手中的长矛往墙上用力一戳,瞪着眼望着儿子:“你怕死?”

    “不是!”次子相华也来劝阻,“爹,你呆在这儿,我们下去。”

    “老将军不要下去!”诸将也都来阻挡。

    冯子材阴沉着脸,拿起这根一人半高的长矛,快步奔下土石墙。相荣、相华知道父亲的脾气,再也不说话,急忙各自操起一把大砍刀紧随着父亲下去了。

    冯子材来到墙外,站在一块突兀的青石上,咬紧牙关死盯着一群群跨过深沟来到关隘口的法国人,万丈怒火升腾在他的胸中。穿出云层的朝阳,照在他飘拂的银须上,照在他头上的布帕和脚上的草鞋上,照在他手中那根闪闪发亮的丈八长矛上。这是一尊顶天立地的英雄雕塑,这是一股冲霄长虹的浩然正气,这是一座万古不倒的巍峨山峰。懦弱的大清王朝,你是多么地需要千千万万个冯子材啊!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你是多么地需要这种不畏强暴、誓死捍卫民族尊严的气概啊!

    “相荣、相华,我们爷儿三个跟他们拼了!”

    冯子材大叫一声,从青石上跳下来,手中的长矛直向一个法军小头目的胸膛刺去。相荣、相华紧紧地护卫着老父,挥起大砍刀,左右砍杀。

    王孝祺看到这一幅壮烈的情景,早已热泪盈眶。他振臂高呼:“兄弟们,冯老将军跟法国人肉搏了,我们都下去吧!”

    苏元春也高高挥起手中的宝剑,大喊起来:“冯老将军都亲自上阵了,我们还怕死吗?”

    古稀老英雄这一壮举,成了清军将士最强有力的号令,最崇高的榜样。顷刻之间,这些平时散漫疲沓、畏难怕苦的绿营团勇仿佛吞下了仙丹灵药,浑身上下立时平添无穷的胆量和气力。断腿断臂、流血死亡的恐怖好像都不存在了,眼中只有冯老将军英勇杀敌的伟岸身躯,胸中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聚集在土石墙后的两万多清军如波涛如海浪般涌向墙外,山脚下的十二门大炮也一齐向东岭山头射击,顽强压住法国大炮的火力。在一股强大力量支持下的清军,此刻总算像个真正的军队了!他们三个四个围住一个法国人,大刀长矛,一齐向侵略者头上身上刺去。可怜这些一向骄横狂妄自以为东方无敌手的法兰西子弟们,今儿个懵了头,晕了向,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镇南关内竟然有如此强硬的对手:难道他们不是中国来的兵油子,难道他们今日真的是神灵附体?常言说,一人不怕死,十人不能敌。现在两万多人都不怕死了,千名洋鬼子岂能抵抗得住?法国人平时打仗得手,靠的是枪炮的威力,一旦短兵相接,枪炮就失去了优势,需要的是棍棒拳脚的功夫,而这一方面,洋人普遍不如中国人。

    不到半个钟点,跨过沟来的法国人便大部分躺在墙外起不来了,没有过沟的见势不对,纷纷后撤。这时,王德榜率领的军队从敦土埋伏点冲了过来。他们人多势众,又见前方打赢了,更是气势十足,早已吓破胆的法国兵见了这批截断归路的中国军人,不由得更加心虚胆战,除开极少数的几十个逃出包围圈外,几乎所有人都成了刀下之鬼。至于那个头头米歇尔,因为服装与众不同,多时便成了众矢之的,早被剁成一堆肉酱了。

    尼格里没有想到败得如此之惨,气得口吐鲜血,昏倒在地。身边的副官知道炮台保不久,便趁着还有十几发炮弹的机会,叫人背着尼格里,慌忙从山背后逃走了。

    东岭炮台很快便被夺回。

    还没有到中午,镇南关隘之仗便以法军全军覆没而获得大胜。乘着这股强劲的军威,冯子材指挥东线的苏元春、王德榜、王孝祺一鼓作气向谅山进发,几乎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光复谅山,接下来又连连收复文渊、谷波、委坡、船头等地。

    捷报传到西线,刘永福的黑旗军和唐景崧的景字营联合起来,一举光复被法国人占领多时的西部重镇宣光,紧接着又拿下广威、鹤江等地。越南北圻的大部分土地已在中国军队的控制之下。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喜讯,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珍贵的胜仗啊!中国人对这个胜利已盼望了四十多年!自从道光二十年的鸦片之战以来,凡中国军队与外国军队一接火,便注定是中国失败,外国获胜。中国人打不赢洋人,似乎已成了举世皆知的定理,在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心中,对洋人的恐惧,早已深人骨髓。这种心理,四十多年来一直沉重地压在大清帝国的头上,从朝廷到民间,在洋人的面前都直不起腰,挺不起胸!

    现在终于有了这一场关外大捷,冯子材统率的中国军队在越南北圻为大清帝国,为中华民族扬了一次眉,吐了一口气。捷报传到广州,全城喜气洋洋,张之洞更是兴高采烈。他感谢冯子材和关外的三万将士扬了国威,振了民气,也感激他们为他这个两广制军赢得无上脸面。

    他以两广制军的名义命令,东线统领冯子材稍事休整后立即进攻北宁、河内,西线统领刘永福迅速攻占兴化。东西两线齐头并进,互为声援,争取尽快光复整个北圻;并以此为基础,将所有侵犯越南的法国军队全部驱逐出境,使越南重新回到中国的怀抱,成为中国一个稳定可靠的藩属国。他随后又给朝廷上折,详细禀报关外大捷的前前后后,在表彰冯子材、王孝祺、苏元春、王德榜、刘永福、唐景崧等人的功劳的同时,也不忘将自己如何谋画运筹的过程叙说了一番。又着重提出收复河内,全驱法人的宏伟构想,请朝廷准予按此执行,大张远威,以申天讨!

    不料,事情远不是张之洞想得这么简单顺利。就在关外大捷刚刚获胜的时候,一场以口舌为刀枪的外交谈判便已开始。

    究其实,中法的外交会谈,在两国冲突发生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主持这件大事的便是有当今中国第一臣之称的李鸿章。

    李鸿章治理国家的大计简单地说,对内兴办洋务,徐图自强,对外息事宁人,以夷制夷。在外交上,凡与洋人冲突,他的主张是能和则和,不能和则尽量减少损失,中国自己无法调停,则请别国洋人出面帮助。

    面对着与法国人的纠纷,他采取的亦是这个办法。先是签订条约,希望和平解决冲突。不料法国人并不接受这个条约的约束,蓄意挑起更大的战争。李鸿章担心,战争打响之后,中国军队吃亏更大。早在第一次镇南关大战之前,他便委托中国海关税务司驻伦敦办事处的英国人金登干,去巴黎代表清廷与法国政府秘密和谈。法国代表态度强硬,为了赢得谈判桌上的更大筹码,他们发起了这次的再打镇南关之役。孰料遭到惨败,法兰西举国哗然,反对党议员纷纷责难政府,茹费理内阁不能得到议院谅解,引咎辞职。法国代表一改往日的傲慢无理之态,表示愿意全数撤退停留在台湾海峡的舰艇,解除对台湾的封锁,用来换取中国的开放海口允许法国商船出入。李鸿章认为法国能让到这种地步便是和谈的最大成绩了,立即命令金登于在此条约上签字,并电令中国所有在越南北圻的军队立即停战,限期撤退。张之洞的宏伟构思付之流水,他对李鸿章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冯子材、刘永福等眼看着到手的功勋而不能建立,更是扼腕叹息,愤愤不已!

    自从国门被强行闯开以来,直到清王朝覆灭之前,七十余年间这惟一一次的对外胜仗便这样了结了。它本该以辉煌的句号来结束,却以遗憾无穷的省略号而令人长叹。这真是中华民族诉说不尽的悲哀。

    然而,它毕竟是一个胜仗,它使这场战争的最高主帅张之洞赢得朝廷上下一致赞扬,奠定了他日后纵横政坛的厚实基础;它也使这位主帅更加坚定开创一番宏图大业的雄伟信念。同时,它又使得这位名流出身的总督逐渐滋生了舍我其谁天下独尊的倨傲心态。

    张之洞在总督衙门举办了一个大型庆功会,除中国官场人员外,还特为邀请法国之外的所有在穗各国领事以及洋商、教会方面的头面人物参加。他向这些平日趾高气扬的洋人绘声绘色地介绍中国军队英勇杀敌的感人场面,着意渲染这次大捷所带来的重大国际影响,使得这些洋人面对美酒佳肴而坐立不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端起酒杯,向这个身材矮小、模样丑陋的制台大人表示祝贺。辜鸿铭跟在张之洞的身边大出风头。他时而用英语、德语,时而用俄语、日语,流利无误地翻译着,令庆功会上的所有中外宾客惊讶不止。他们在私下议论:张大人从哪里请来了一个这样的翻译奇才!

    庆功会结束的时候,七十岁的兵部尚书彭玉麟来到张之洞的身边,激动地说:“老弟,我盼望多年的胜仗,终于在你的指挥下打成了,为我们中国人争了脸面。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张之洞开怀大笑:“大司马,我们再来为关外大捷痛饮一杯!”

    立时便有一个侍者端来两杯酒,彭玉麟抬起手来轻轻地接住:“我已经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也不要喝了。酒不能多喝,喝多了头就会晕晕的,忘乎所以。”

    张之洞听出了彭玉麟的话中之话,忙说:“大司马说得好,我们不能让关外大捷晕了头。”

    “正是这话。”彭玉麟收起笑容肃然说,“关外大捷诚然是一件大喜事,但我今天要特别提醒老弟的是,这场胜仗主要是机缘凑泊,切不可引为常例。我戎马一生,深知真正的胜负之别在于实力的较量。若论实力,我们远远不是法国人的对手,更不要谈美国、英国、德国了。提高实力,这才能使中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张之洞点点头说:“大司马所言极是。我也想到这一层了。”

    “郑观应过几天就要从南洋回来了,你应当召见他。他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

    “好!”张之洞立时想起《盛世危言》一书中所说的种种实业救国的举措来,他也很想见见这位识见远在常人之上的商人。“关外的战争结束了,我正要和郑观应谈谈他的救危之策。”

    彭玉麟发亮的双眼紧紧盯着张之洞,语重心长地说:“我已经老了,无所作为了,这些年来一直是少荃当家。他虽精力旺盛,雄心勃勃,但年过花甲,岁月不饶人。中国的事情,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老弟你的肩上,你可要十分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啊!”

    张之洞凝视着白发苍苍的老英雄,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中国不会只有一个李少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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