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出山前夕,桑治平与张之洞约法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唐浩明 本章:四、出山前夕,桑治平与张之洞约法三章

    张之洞坐在大根驾驶的骡车上,沿着京师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经过两天的摇晃颠簸,于午后到达古北口。张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还从没有到过这里来。他环顾一眼四周,果然地势险要。

    绵延四百余里的燕山山脉,从这里发源。它在发源处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处生就一道大峡谷。峡谷两边山坡峻峭,仿佛造化为方便下界芸芸众生,让他们有个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开似的。两边山坡都是坚硬的岩石。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各种树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丛,也有高耸云霄的樟楠松柏。传说为秦始皇时代建筑,明代重修的古长城基本上保存完好。它像一条不见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岭上缓慢地爬行,一会儿腾空跃起,一会儿俯首低徊,给这处千年古隘压上了沉重的历史重荷,也给它增添了动态的生机和情趣。古老的关楼依然雄峙着,显得威严劲挺。

    由于山高路窄,行人稀少,这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幽深。刚过午后不久,太阳便看不见了,一切都罩上一层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树木是灰黑的,古长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点点的民居是灰黑的,连废置多年的行宫也是灰黑的。关内关外,充塞着一股浓厚的肃穆气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卫京师的神奥难测的险要关隘。

    张之洞正在伫足神思的时候,有一个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着向他打招呼:“香涛兄,说来就来了!”

    张之洞回头一望,站在旁边的正是桑治平。他高兴地说:“正要向人打听你的家,不想你就来了。你怎么这样巧就遇到了我!”

    桑治平说:“你道古北口是京城?这里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芝麻大点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听邻居说,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京师坐骡车来,在关口停下,四处观看。我想十有八九是你。”

    “那你接到我的信了?”

    “前天就接到了。”

    桑治平说着,一边又与正在照料大青骡的大根亲热打着招呼,转过脸来对张之洞说:“到家里去吧,就在前面。”

    张之洞主仆跟着桑治平,来到一座宅院门前。一道泥筑的围墙,围出一个宽敞干净的四合院来。桑治平指着大门说:“请进吧,这就是寒舍。”

    张之洞迈进门槛。正面四间是坐北朝南大瓦房,两厢六间侧房均为高梁秸盖顶,庭院里有一大块种着萝卜、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鸡鹅在菜地边嬉戏。四合院里洋溢着浓郁的农家气息。

    桑治平将张之洞带至正房边,指着右侧的一间房说:“这是我的书房,我们就在这里说话吧!”

    坐下后,张之洞见书房左边墙壁边摆着一长条书架,上面整齐地放着百余册书籍。比起张之洞的书房来,桑治平的书大概不及十分之一。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

    夫大丈夫能左右天下者,必先能左右自己。曰:大其心究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势,定其心应天下之变。

    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柴广恭录明诚意伯刘伯温先生语。

    张之洞面对这张条幅沉吟良久,心里想:宇宙间从大的范围来看是天下,从小的方面着眼即吾心,这二者其实是一回事。想左右天下,必先得左右自心。刘伯温是个大智者。他回过头来问桑治平:“听说柴广是你的岳丈,柴家是柴荣的后人,是这样的吗?”

    桑治平说:“你怎么知道柴广是我的岳丈?”

    张之洞说:“我的一个布衣朋友前几天特地来古北口拜访过你。他叫吴秋衣,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在我的面前竭力推举你。”

    “他怎么推荐我的?”

    “他说你有管仲、乐毅之才。”

    桑治平笑了起来:“我怎么可以跟管、乐相比,一个江湖流浪者而已!倒是柴家的确为柴世宗的后裔。可惜也早已没有铁券丹书,沦为平民百姓了。”

    说话间,侧面墙壁上一幅水墨画又引起了张之洞的注意:莽莽苍苍的燕山上,起伏着蜿蜒曲折的万里长城,古北口高耸于画面的左下角,雄伟的关楼凌空矗立,俯视着一望无际的关东大平原。

    看到这幅画,张之洞猛然想起醇王的嘱托来。

    “醇王爷听家兄说过,兄台长于绘事,想请你为王府画一幅古北口中堂。我看这一幅就很好,请你照这个样子再画一幅如何?”

    提起醇王,二十年前密云县深夜拘捕肃顺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桑治平的脑子里。他本想断然拒绝,但又怕张之洞难堪,便说:“这幅画是好几年前画的,近年来我一直未拿过画笔,技艺生疏了。过两年吧,待我活活手后再画吧!”

    桑治平的那一段历史,张之洞并不知道。他想这大概是出于文人的清高吧,他不愿随便给王府送画,以避巴结之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遂笑着说:“好吧,这事以后再说。”

    柴氏进来,向张之洞问好后,请他到厅堂吃饭。桑治平的独生女燕儿也同桌吃。虽是山村野外,无京师的豪华阔绰,却比京师的菜蔬新鲜爽口,尤其是几碗燕山野味,则更是城里所吃不到的。一顿晚饭吃得大家兴致极高,张之洞与桑治平的家人也显得亲切随便了。

    吃过晚饭后,桑治平陪着张之洞游览了古老的关楼和前朝的行宫,又细细地看了看这段长城的建筑。掌灯时分,二人重回书房,开始谈及正题。

    桑治平说:“接到你的信,知你蒙特别圣恩,擢升山西巡抚,先要向你贺喜。”

    张之洞说:“不瞒老朋友,久屈翰苑,突然得到外放一方的圣命,我自然是兴奋而深怀感恩之情。只是巡抚地位虽尊,却也担子沉重,不比在京师做言官史官,到底只是写写说说,不负实际责任。因此,奉命至今,心里一直未曾安妥过。早就想来拜访你了,只是因故延迟了时日。”

    桑治平用心倾听着张之洞的话,听得出说的都是实话。他说:“诚如你所说的,一省巡抚的确担子沉重,它直接关系到百姓的切身利害,要办的都是有关国计民生的实事,不是能言善辩、引经据典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所缺的正是办实事的经历。过去虽做过湖北、四川两省的学政,那也还只是与书籍和士人打交道,钱粮刑名这些经济大事并未着边。你曾在家兄身边做过多年幕友,富有经验,我很想能随时得到你的点拨。我也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说吧,我这次到古北口,就是来敦请兄台出山,随我去太原,帮帮我的忙如何?”

    桑治平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绕开张之洞的所问,说:“前些日子我收到青帅从南皮发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你已蒙擢升,或将实授侍郎,或将外放巡抚。”

    “噢!家兄这么快就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张之洞颇为惊讶,“家兄信上还说了些什么?”

    “青帅信上说,”桑治平放下茶杯,“若实授侍郎则罢了,若外放巡抚,则希望我能为你佐幕。”

    “你看,我们兄弟俩想到一起了。”张之洞恳切地说,“仲子兄,请你务必帮帮我的忙。”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桑治平面色凝重地思索着。

    “你可以做我的幕府总文案。当然,这个职位事情多,烦杂,不一定会适合你。要么,就不负任何实际责任,就作为我的朋友在衙门里住着,帮我出出主意,当当参谋。不管你选择哪种身分,我都按山西巡抚衙门前一任总文案的薪银发你双俸,保证你一家老小无衣食之虞。”

    桑治平笑了笑后说:“我并没有和你一起办过一件实事,平时所说的,都只是嘴上功夫。常言说得好,说的容易做的难,你凭什么就这样相信我?”

    张之洞认真地说:“凭我们交往时我对你的了解,凭家兄对你的信任,也凭这次与你素昧平生的吴秋衣的举荐。”

    桑治平听了这句话后,心中颇为感动。士为知己者死,就凭着这番真诚的相知,就值得出去帮帮他。

    桑治平端起茶碗来不做声,慢慢地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碗后,从从容容地开了口:“大清国曾有过康、雍、乾三朝的兴旺时期,祖孙三代加起来有一百三十多年之久,可比汉唐的文景、贞观、开元、天宝,而为期之长,又要过之,实为难得。但自从嘉庆初年白莲教闹事以来,朝野就再也没安定过,国势颓败的趋势,从那以后,再也不能遏止。特别是道光二十年鸦片之战以来,战火不息,国无宁日。先是太平军在广西起事,一直打到江宁,十三四年间朝廷和太平军打来杀去,把个锦绣江南毁得如同废墟一般,这中间还杂夹着天地会、三合会、捻子等一起哄闹,直到同治七年捻子全部平息之后,才算透过一口气来。但西北一带回民的骚乱却并没停止,等到前几年左宗棠的大军从关外班师回朝,西北的乱事才可谓勉强止住。看起来西北一隅之乱不关中原大局,其实,源源不绝的粮饷都是从中原运过去的,在西北打仗,与在中原相差不多。这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英法联军打进北京,都城沦陷,皇上北逃。如果用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纲纪混乱人心浮动这些老话,来套这四十年来的现况,的确一点不过分。香涛兄,这就是你这个山西巡抚所处的大的时势背景。”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的都对。我们是生在乱世,我做的是乱世官,乱世中的老百姓都不好做,想要做有所作为官就更难了。”

    “这是从国势的大处而言,若从小处山西一省而言,情况大体差不多。”桑治平继续说下去,“山西那块地方,十多年前我去过,我由娘子关入的境,一路东看西问地进了太原府。在城里住了半个月,再南下,由榆次到太谷,再到祁县、平遥,经洪洞到临汾,最后过中条山进入河南,去访孟津古渡,渑池旧盟。我在山西省足足盘桓了一个半月。”

    听说桑治平有这段经历,张之洞兴奋起来,越发感到此去山西非要将他请去不可。

    “山西贫苦,但更复杂。”桑治平继续说下去,“那时是赵长龄在做巡抚,我沿途所见莫不是吏治腐败,民生凋敝,沿途所闻莫不是呻吟哭泣怨声载道,到处听说有绿林响马在打家劫舍。过中条山时,我亲眼见到几处啸聚山林的强人,每一处都有两三百人之多,一个个衣衫褴褛而又面色凶恶,真使人又悯又恨。当时,江南还未完全平静,安徽、河南又闹捻子,山西号称完富之省。其实,既不完更不富,内部都朽烂了。只是那些做官的要保住自己的顶子,报喜不报忧,太后、皇上坐在紫禁城里,哪里知道他的三晋子民正在饥寒交迫之中哩。前几年山西大旱灾,据说王粲笔下的‘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惨象又出现了。这两年可能有所好转,但估计也好不了多少。香涛兄,你这差使领的不是地方呀!”

    张之洞在桑家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桑治平说的山西省的情形固然是事实,但其他各省又比山西强得多少呢?湖北虽称粮仓,自古有“湖广熟,天下足”的民谣,但做过三年湖北学政的张之洞非常清楚,经过前些年湘军和太平军的混战,湖北元气大伤,不但年年不熟,即使偶尔有一年熟了,连湖北本省民众都不能满足,何况天下!四川也比湖北好不了多少。天府之国的钱粮,因江南战事淘空得差不多了。至于吏治的腐败,官民之间对立的情绪,东乡之案便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要想做一个轻松太平的巡抚,眼下十八省怕是找不出一个省来。

    张之洞苦笑着说:“朝廷所差,身不由己呀!山西再贫瘠,我也只得去赴任了。”

    “我帮你出个主意,可以让你躲开这个差使,另谋优缺。”桑治平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着。

    “你有什么好主意呀?”

    “你可借生病为由,请假三个月,礼部侍郎王世民已病人膏肓,大概在这一两月内便会出缺。那时你再请醇王帮帮忙,调一调,不去太原,而补王世民的缺。如此,则可免去一项苦差而获得一优缺。你数任学使学政,一向以词臣言官闻名于世,补礼部的缺,正可谓人地两宜,今后仍可以一边做官,一边吟诗作文,不失文人本色。”

    “仲子兄此言差矣!”张之洞正色道,“古人云,士大夫于进退之处,当谨慎自重。我张之洞一生清白狷介,于自身进退之处光明磊落,不愿也不屑于玩弄此等小伎俩。上个月醇王召见我,问我若有巡抚与侍郎两者可选的话选何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愿选巡抚。不是不知道巡抚苦累而侍郎优裕,乃是愿为国为民做几件实事。早在进翰苑之初,我就对子青老哥说过:平生志趣,雅不以文人自命。文人清高,自娱有余,若幸而有几篇诗文做得好的话,不仅可享誉当时,还有可能传名后世,但究竟于国于民实效不大。倘是命运不济,不得实职,也只得如此了。我今日幸而得到太后、皇上器重,外放一方巡抚,且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岂可因所赴之地贫瘠艰难而止步?仲子兄,实话对你说,只要能为山西百姓办成几桩实事,给山西百姓带来实惠,我日后就是累死于三晋,也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好,志气可嘉!”桑治平击掌赞道,“香涛兄之志与桑某不谋而合,刚才的话,不过戏言耳,请万勿记在心上。关于履任后的打算,你有没有好好想过?”

    “实话告诉你吧,我奉旨才几天,内人便因难产而去世。遭此不幸,方寸迷乱,故这一个多月来根本无心思考履任后的打算,我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听到这话后,桑治平心头一沉:人生祸福真是捉摸不定。他知道遇上这等不幸之事几句安慰话并无补益,不如不说,只以沉默来表示心中的同情。

    过了好长时间,桑治平才开口:“陶渊明说得好: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嫂夫人该去就让她去吧!生者活在世上,该做的事也还得要去做!”

    “也只能这样想了。”张之洞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句。

    “你请我出来为你佐幕,这是你相信我,我很感激,惟其如此,才更须坦诚相待。我要对你说句老实话,我这二十年来差不多已抛开了儒学,我习的乃是杂学,兵家、阴阳、墨、道一并看重,尤重管学即管子之学,爱读《盐铁论》,奉管子、桑弘羊为宗师。从名教角度来看,我乃野狐禅一类,不为正统士人所齿。你是清流名士,或许难于接受,与其日后不欢而散,不如今日先挑个明白,行则共事,不行则各不相干。”

    以儒家信徒自居、以圣人名教为性命的张之洞,乍一听到这番话,颇出意外。不过,他到底不是倭仁、徐桐那样的迂腐理学家,稍停一会儿,他说:“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桑弘羊创平准均输良法,都是一时之大才,奉管、桑为师,也并非不好。你不妨详细说说你的看法。”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变,近两千年来的一家独霸,这对巩固皇权统一人心或许有利,但却扼杀学术压制人才。尤其不好的是,儒家发展到后来成了一门空疏之学,虚伪之学,与孔子当年的学说相差甚远,与国计民生更是毫无联系。依我看,中国沦落到今天国弱民贫的境地,寻根溯源,便要追寻到汉武帝所推行的这种霸道国策上去。”

    张之洞用心听着这位隐逸者的独特议论,注意到他并没有攻击孔子的学说,只是指责西汉以后的儒家学派,这与全盘否定周公孔孟还是有区别的。

    “天底下国与民的事,《管子》一书开宗明义就讲清楚了。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又说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又说天下顺治在民富,天下和静在民乐。一部《管子》反复陈述的就是这几层意义,而这几层意义则揭开治国治民全部奥秘。也就是说,为政者的所有作为,最终的结果都要落实到百姓的头上,即使百姓快乐。快乐在于富有,富有在于有吃有穿,有吃有穿才知礼节荣辱。而二千年来的所谓儒学只讲礼节荣辱,不讲衣食财富,完全颠倒了本末。香涛兄,在我看来,中国之误,误在从政者只重虚不重实,只重末不重本。这如何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又如何能把国家治理得好?”

    张之洞心想:他的话虽然偏颇了些,但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士人的兴趣确实重在礼义廉耻上,对农工商不屑于过问,特别是宋明以来,更大谈心性命理等等,越谈越玄,越谈越空,故后人批评宋明亡国就亡在空谈上。诚如管子所说的,礼节荣辱建立在仓廪衣食上,尤其是乡间农夫市井小贩,他们不懂诗书胸无大志,吃饱穿暖才是他们的追求。过去做学政,做翰林,打交道的是士人官吏,他们都衣食无忧,自然有心思谈礼节谈荣辱。现在去做巡抚,钱粮赋税肃匪办案,桩桩件件都是与小民打交道。小民求的是温饱,巡抚又怎能不去关心他们的温饱?

    想到这里,张之洞说:“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话极有道理。做牧民之官,应时时记取这两句话,让百姓足衣足食。其实,圣人之教也很注重这方面,孟子说黎民不饥不寒,不王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讲为政者当顺民心,使百姓有吃有穿。”

    桑洽平面露欣色说:“香涛兄果然是明理达事的人,如此说来,我们有共同的语言。依我看,你此去山西应重在为百姓谋实利,也就是说为百姓的丰衣足食而努力,要用三五年的时间,使三晋百姓富足起来,如此你张香涛才是一个好巡抚;至于具体如何富民裕民,到达山西后再从容计议!”

    张之洞高兴地说:“让山西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作一个晋抚的本职,在这点上我与你完全一致。当然,我信仰圣人名教,我不会改变,你奉管仲、桑弘羊为师,你也不必改变。你做我的幕宾,我看重你的为学。你治的是致富之学,正好帮我出主意想办法,让三晋早日富裕起来,以你之长补我之不足,这不是合则双美的大好事吗,你还犹豫什么呢?就委屈你做我的山西巡抚衙门的总文案吧!”

    “慢点。”桑治平说,“你的长子已成家,自然留在京师,次公子今年多大了,是留在京师还是随你去太原?”

    “我想,待我安定下来后,还是接他到太原去读书为好。”

    “这样吧,我还是以公子师傅的身分住在衙门里,帮助你做点事。”

    “好,就这样!”张之洞兴奋地说,“薪水不变,还是总文案的样。我们就这样讲定了。”

    “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你若依,过几天我就随你启程;若依不了,则你去你的太原府,我守我的古北口。若日后你违背这三章,我会中途拂袖而归,你也不要怨我。”

    张之洞赶紧说:“这样最好,你约的是哪三章,说出来,依得了就依,依不了明天我就一人回京师。”

    桑治平说:“这第一章是,你张香涛不能做贪官。对中国的官场,老百姓第一恨的是贪官污吏,我桑某人也第一恨的是这种人。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就太平无事。这话最是说到点子上了。曾文正公为官之初,就立下不存发财之宗旨,所以他赢得人们的尊敬。他故去多年了,人们还在怀念他。这首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清官。曾文正公说得好,既然选择做官一路,就不要存发财之念。若想发财,你去经商好了。经商得来的金银,哪怕堆积如山,老百姓不但不会咒骂,还会佩服,因为这凭的是自己的一种本事。利用朝廷给予的权利,去巧取豪夺百姓血汗换来的钱财,那就是黑心肠,烂肝肺,不但本身挨骂是应该的,就是殃及子孙也是罪有应得。”

    桑治平借这一章大发议论。他并非要训诫张之洞,而是随处可见的贪官污吏,使他胸中憋了一肚子气,只要一触及到这个话题,他就会满腔愤怒。

    见他还要一个劲地说下去,张之洞不得不打断:“仲子兄,不要说下去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贪官污吏,我和你,和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的痛恨。从小起,身为知府的父亲便谆谆告诫我们兄弟∶为官之道,首在清廉。这句话,几十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兄台请放心,‘不贪污’这一条,对别人且不论,对我张之洞来说,决不是难事。湖北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四川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二万两银子,我分文未受,全部捐献给经心书院和尊经书院。有这段资历在前,你应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在湖北、四川的义举,的确令人钦佩。不过,”桑治平强调,“学政到底不能跟巡抚相比。与学政打交道的是学官与学子,学官多清寒自守之人,学子乃在山之泉水,均知自爱。而巡抚握一省之大权,打交道者遍及士农工商。士农工好说,这商者之中真是鱼龙混杂,以鱼居多。为获取暴利,任何手段都使得出来。他们能以最为巧妙之手段让你受贿而不自知,爱贿而心安理得。到时候,若让我知道你有受贿情事,又规谏不悟的话,我会即刻拂袖而去。”

    “假若我日后真的有受贿之事的话,不待你拂袖而去,我自己会先向太后、皇上请求处分,开缺回籍。好了,这第一章就说到这里吧,你的呢?”

    “这嘛,”桑治平摸了摸未留胡须的下巴说,“刚才说过,到山西去是为的做实事。所以我这是,你不能以做官当老爷为目的,而是要为三晋百姓办实事,每年至少要办两三件实事,切切实实地给老百姓带来福祉。”

    张之洞忙点头:“这是自然的。做地方官,与做言官史官最大的区别,一在务实,一在立言。不要看我张之洞这些年来都在做立言的事,其实我最看重的还是实实在在的业绩。言官难免有空泛清高之失,而造福于百姓的实绩,却是功德无量。这我会做到的。假若一年下来,我没为三晋父老做几件大实事,你尽管弃我而去好了。请问第三章。”

    “香涛兄,”桑治平想了一下说,“此番我随你去山西,纯是朋友之间的私人帮忙。所以这第三章,是我的几点要求:第一点,不管今后我为你出了多大的力,你也不要在给朝廷的奏章中提到我的名字,更不要保举我。”

    “仲子兄,”张之洞打断桑治平的话,“这我就不理解了。子青老哥说你有举人的功名,乙榜入仕,也是正途出身,你为何就不想得个一官半职,既可以光耀门第,日后又可以自己亲手宰理一府一郡?”

    桑治平说:“若在二十年前,我不但想积功保举,做县令知府,还想中进士点翰林,进军机入相府哩!可是现在我已没有这个念头了,只想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张之洞大惑不解,身领官职和做实事,二者并不矛盾呀!为何要把它们如此对立起来呢?他知道隐逸者大多有一些怪癖,也便不再追问,且听桑治平说下去。

    “第二点,你也不要在官场士林中言及我。这样,我还可以常常代你去市井乡下私访,为你提供更多的实情。”

    张之洞觉得这一点最是重要。处上位者,极容易壅于下情。如此,或师心自用,或偏听偏信,许多有才干又有心办好事的官员,最后没有办成好事,其原因多半在此。假若身边有几个正直又贴心的人,充当自己通达下情的耳目,这个官就好做多了。难为桑治乎这样屈己利人。他禁不住对着桑治平一拱手:“仲子兄,你能这样代我着想,真令我感激不尽。只是你如此委屈自己,让我过意不去。”

    “我这样做,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你不要过意不去。”桑治平淡淡地笑着。

    “行,就这样说定了。”张之洞激动地握着桑治平的手说,“我不仅为仁梃请了一位师傅,也为我自己请了一位师傅。日后,请你随时为我纠误正谬,以匡不逮。”

    “言重了,香涛兄!”桑治平动情地说。

    两双滚烫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好长一会儿,张之洞松开手,对桑治平说:“刚才你的约法三章,我都依了,现在我向你提一点小小的请求。”

    “什么事?”

    “你不愿为醇王府画画,也罢了,我不为难你。”张之洞眼望着墙壁上的古北口图说,“你这幅画,我太喜欢了。连绵的群山,古老的长城,正是我们华夏雄伟山川和辉煌历史的一个缩影。至于这座高高耸立厚实坚固的古北口关楼,我想正可以作为受太后、皇上之命,出巡一方的大吏的象征。我此番受命抚晋,就要像古北口关楼守住山川长城一样,为朝廷把守三晋要地,外防洋人从西北侵入,内镇奸佞从腹心作乱,让百姓安居乐业,使山西成为真正的完富之省。仲子兄,你把这幅画送给我吧,我要把它悬挂在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让它天天激励我,鞭策我。”

    “说得好极了!”

    桑治平兴奋地从墙上取下古北口图,卷好,双手递给张之洞:“这画就送给你了,愿你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张之洞郑重地接过画卷,凝重的目光遥望着窗外。初冬的子夜,一轮满月正高高地挂在半空。溶溶月色之中,悬崖峭壁显得更加幽远瑰奇,深不可测;千年古长城宛如一条盘旋前行的苍龙,欲腾空飞跃;巍巍的重檐关楼,就像一位威武森猛的大将军,怒目按剑,岿然屹立。古北口冷清的冬夜,是多么强烈地震撼着未来晋抚的心弦啊!

    张之洞将画贴在胸口上,像是回答桑治平的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一诺千金,说到做到。燕山为证,长城为证,古北口关楼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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